焦成煥 魏艷平
習近平指出,數字經濟正在成為重塑全球經濟結構的關鍵力量。(1)參見《把握數字經濟發展趨勢和規律 推動我國數字經濟健康發展》,《人民日報》2021年10月20日第1版。以數字經濟為依托的數字勞動已經成為勞動的新形態。國內學者圍繞數字勞動的概念、數字勞動的控制與異化、數字勞動的解放路徑、數字勞動與勞動者的雙向建構展開討論。國外學者對于數字勞動的研究形成了兩種批判路徑,分別是從人本主義視角對非物質勞動的批判和從傳播學視角對物質勞動的批判。可以看出,目前學界集中于對數字勞動異化的批判以及探討如何擺脫異化,關于資本邏輯、人本邏輯與數字勞動之間關系的研究不足。數字勞動作為勞動的技術形式能否推動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本文試圖探討數字勞動與數字資本邏輯和人本邏輯之間的內在關系,以此說明人本邏輯下的數字勞動能夠推動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新一輪科技革命不僅改變了人們的生產生活方式,而且塑造了一種新的勞動形態——數字勞動。作為當代勞動新形態,數字勞動具有多樣的表現形式,這也使其難以被理解。數字勞動的形成與發展離不開“受眾勞動”“免費勞動”“玩勞動”等概念的提出。學界關于數字勞動的爭論主要集中在數字勞動是否具有物質性和生產性兩個方面。
目前,國內外學界關于數字勞動的概念尚未達成共識。數字勞動的“前身”是達拉斯·斯邁茲(Dallas W. Smythe)提出的“受眾勞動”理論,他指出受眾對于社交媒體的“注意力”能夠被大眾傳媒收集處理后售賣給廣告商,被處理后的受眾數據成為商品。蒂茲納·特拉諾瓦(Tiziana Terranova)從文化研究視角用“免費勞動”界定數字勞動,指出了數字勞動具有的生產性和控制性特質。尤里安·庫克里奇(Julian Kucklich)提出“玩工”概念,將其理解為基于興趣在網絡上開展的能夠創造價值的娛樂性活動。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東尼奧·奈格里(Antonio Negri)從非物質勞動(生產非物質性產品的勞動)出發理解由技術革命引起的勞動形式上的新變化,他們認為數字勞動是非物質勞動的新類型。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則站在傳統馬克思主義立場上指出數字勞動仍然屬于物質勞動范疇。國內學者也從不同角度界定了數字勞動的概念。有的與福克斯觀點一致,認為數字勞動包括硬件生產者、內容和軟件生產者以及生產性使用者的勞動(2)參見李仙娥、駱晨:《數字經濟時代的數字勞動》,《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11月24日第4版。;有的贊同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學派的觀點,認為數字勞動屬于非物質勞動(3)參見黃再勝:《數字勞動與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當代拓展》,《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年4月27日第4版。;有的秉持數字勞動是將信息、知識作為生產資料的生產性和非生產性勞動的觀點(4)參見韓文龍、劉璐:《數字勞動過程及其四種表現形式》,《財經科學》2020年第1期。。
數字勞動作為一種新的勞動形態首先在傳播界受到關注,其次在政治經濟學領域被稱為遭受控制的免費勞動,后來越來越多的學者從馬克思主義角度闡述數字勞動引發的種種問題。數字勞動是在數字經濟背景下依托科技革命產生的,數字化是它區別于以往勞動形式的根本所在,但其本質上依舊屬于勞動范疇,依舊是勞動者借助勞動資料作用于勞動對象的活動。因此,我們仍然可以從馬克思勞動過程的三要素著手界定數字勞動概念。“在勞動過程中,人的活動借助勞動資料使勞動對象發生預定的變化。”(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1頁。據此,可以將數字勞動狹義地理解為勞動者借助網絡平臺、信息技術等勞動資料形成并改造信息、知識、數據等勞動對象的過程。從廣義上看,數字勞動不只是軟件開發和應用的過程,還包括硬件生產、組裝等在內的信息技術行業運轉所需的勞動形式。本文基于狹義數字勞動展開分析。
數字勞動主體即數字勞動者包含兩種類型,一是穩定雇傭關系下軟件與技術的開發、使用者以及靈活雇傭關系下的零工,二是非雇傭關系下的平臺用戶即無酬數字勞動者。與傳統勞動者相比,穩定雇傭關系下技術開發者和使用者的勞動工具和勞動對象發生改變,零工和無酬勞動者的勞動是對傳統勞動形式的補充與延伸。
數字勞動過程的數字化并沒有改變其物質勞動屬性。從勞動主體看,勞動者在頭腦中對信息、知識等勞動對象進行加工改造的過程也是耗費腦力的過程,數字勞動主體本身是有機物質體,需要一定的物質資料維持自身勞動力的再生產,表現出數字勞動主體的物質性。從勞動對象看,勞動是“改造對象的活動”(6)張雷聲主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88頁。,人們在改造對象的過程中勞動對象被賦予了屬人性,包含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可見,改造對象的過程同樣屬于物質活動。值得注意的是,并非直接有形的物品才稱為對象,數據、信息、知識等非直接有形的東西也屬于對象。從勞動產品看,數字勞動者創造的數據產品需要依托一定的物質載體。某一技術研發出來后必須借助物質載體形成產品,技術人員通過整理加工數據生產出的廣告產品、應用軟件等數字產品需借助計算機、手機等一系列實體平臺才能發揮其效用,因此數字勞動產品也具有客觀實在性。從勞動資料看,于數字勞動者而言,網絡平臺、數字化技術、數字設備等勞動工具是主要的勞動資料。與傳統勞動資料相比,數字勞動的勞動資料具有數字化特征,但數字化并不意味著非物質性,數字化的勞動資料依然以物質為載體。比如,網絡平臺的順利運行離不開網絡基站、寬帶等物質性基礎設施。數字勞動產品也可作為勞動資料投入下一輪的生產過程,數字勞動產品的物質性決定了勞動資料的物質性。
綜上所述,無論是從勞動主體、勞動對象、勞動產品還是從勞動資料看,數字勞動仍然具有物質性,并且無論時代如何變化、勞動形式如何新穎,物質性勞動依舊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基石。因此,數字勞動無法脫離物質屬性,本質上仍是物質性勞動。馬克思以彌爾頓創作的《失樂園》為例指出,是否為資本創造價值是區分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的標準,為資本創造價值的勞動是生產性勞動,反之,則是非生產性勞動。(7)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06頁。數字經濟條件下,受數字資本雇傭的技術工人利用特殊的算法篩選、整合平臺上的海量數據,生產出新的數字產品,數字資本者通過售賣這些數字產品而獲利。處于非雇傭關系下的網絡平臺用戶瀏覽網頁、與他人互動的行為在平臺上以代碼的形式形成各種各樣的數據,也被數字資本者售賣獲利。可見,雇傭關系下的技術工人參與價值的創造,直接為資本創造價值;非雇傭關系下的平臺用戶在網絡上形成的數據作為創造數字產品的生產資料,間接為資本創造價值。無論是雇傭關系下的技術人員還是非雇傭關系下的平臺用戶都參與了價值創造過程,因此,數字勞動本質上是生產性勞動。
依托數字經濟和信息技術革命的數字勞動本質上仍然具有物質性和生產性,這表現為與傳統勞動創造價值所同樣具有的普遍性,此外,數字勞動還表現出與傳統勞動不同的特殊性,即勞動過程的數字化、勞動時空的自由化、勞動觀念的虛無化。
1.勞動過程數字化
勞動過程的數字化是指勞動主體、勞動對象、勞動工具、勞動產品都具有數字化特征,并進一步導致勞動關系的數字化。首先是勞動主體的數字化和普遍化。在智能技術發達的今天,人依舊是勞動主體并發揮著關鍵作用。“機器不在勞動過程中服務就沒有用”(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4頁。,因人在勞動過程中的使用使機器“由死復生”。勞動主體可在虛擬空間中創建反映自身特征的數字形象并開展各種活動。無論勞動主體掌握的數字技術是否精湛,會操作網絡的人均可成為數字勞動者。其次是勞動對象的數字化。與傳統勞動相比,由代碼組成的數據成為數字勞動的對象,它分為未經數字技術處理的原始數據和經過技術處理的數據產品。原始數據是數字勞動原初的勞動對象,類似于農業時代未開墾的土地和工業時代未加工的原材料。數據產品則是勞動者利用數字技術對原始數據進行篩選、處理、整合形成的。同時,數據也是互聯網得以運行的因素,互聯網運行一靠硬件,二靠程序即運行中的數據。因此,數據是數字勞動過程不可或缺的勞動對象。再次是勞動工具的數字化。在勞動過程中,勞動主體運用算法、大數據、區塊鏈、終端設備加工處理原始數據和數據產品,數字技術嵌入勞動工具使勞動過程更加高效精準。需注意的是,數字勞動的勞動對象和勞動工具有不可分割性。數字勞動對象必須借助算法、程序等勞動工具才能成為數據產品;數字勞動工具本身就是數據產品,是經過深加工處理形成的更高級和更復雜的產品。最后是勞動產品的數字化和共享化。勞動主體借助算法等數字工具對原始數據進行加工處理,創造出數據化的虛擬產品或有物質載體的電子產品。勞動產品的虛擬化特征增加了其在網絡上共享的可能性,打破了將物質產品“占為己有”的傳統。勞動方式的變化進一步引起勞動關系的改變,“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者的社會”(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2頁。,“數字磨”產生的是數字化時代。利用數字技術的勞動者不再面對面地從事生產,而是借助程序、算法在虛擬空間中進行,因此,其勞動關系也具有了數字化特征。
2.勞動時空自由化
依托數字經濟和信息技術的數字勞動不僅使勞動過程數字化,而且使勞動時空自由化。農業時代人們在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工業時代人們在工廠里按照具體規定上下班,在勞動強度和勞動生產力已定的情況下,用于物質生產的必要部分越小,用于個人的自由活動的時間部分就越大。(10)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5頁。工業時代勞動和休息有明確的界限,數字時代人們在網絡空間中不受時間約束“自由”工作。換言之,數字時代以前,人們的勞動場所固定,勞動和休息界限分明。隨著數字技術嵌入勞動資料,勞動資料的數字化打破了傳統勞動對勞動場所和勞動時間的要求,在移動設備和網絡信號兼具的情況下,人們可隨時在互聯網等虛擬空間展開勞動。相比工業時代的勞動模式,此種勞動模式的自由度更高。在一定意義上,不受時空約束的數字勞動更有可能實現“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1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7頁。的自由全面發展。
3.勞動觀念虛無化
勞動過程數字化、勞動時空自由化進一步導致勞動觀念發生改變。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業時代,體力勞動往往是淳樸務實的象征。然而,由于數字勞動時空自由化,作為復雜勞動的腦力勞動創造出更多價值,也帶來了遠高于體力勞動的回報,導致人們更加注重腦力勞動,輕視體力勞動。此外,在數字經濟下,人們更加注重勞動的收益而非勞動過程,網絡直播等“來錢快,掙錢多”的數字勞動形式引得人們紛紛效仿,少勞多得、不勞而獲的投機觀念甚囂塵上,整個社會充滿著浮躁之氣,尊重勞動、熱愛勞動、勞動幸福的觀念日益淡化。“時間作為一個人類社會生活的基本存在方式”(12)徐海波等:《馬克思主義價值的當代詮釋》,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0頁。被網絡空間覆蓋,人們在網絡空間中的勞動充斥著現實時間,以致網絡中的勞動就是人的全部現實活動。處于此狀態的人們熱衷于網絡空間中的勞動,忽視了對主體自身和現實的思考,物的存在取代人的存在進一步支配人。
數字勞動時空自由化和勞動過程數字化的特征被資本利用,使其為數字資本增殖服務。數字勞動過程模糊了勞動與閑暇的界限,背離勞動屬人性,使勞動喪失確證人類本質的屬性,從而抑制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數字勞動產品以數據形式呈現,數字資本如何將數據產品轉化為商品并進一步抑制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呢?回答這一問題離不開對數字資本邏輯生成過程的探討。
首先,數字資本者對勞動力、數字平臺和數據等生產要素的占有是數字資本邏輯形成的前提。在依托平臺的零工勞動中,如外賣員和網約車司機的交通工具歸勞動者所有,經外賣員和司機形成的諸如地理位置、客戶等數據卻被平臺所有者掌控。數字資本者在勞動力市場上購買勞動力以獲得勞動力的支配和使用權,使勞動力與數據生產資料相結合生產數字產品,而數字資本者憑借其對關鍵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占有數字產品。可見,數字資本對勞動力的占有轉化為對勞動行為和勞動產品的支配權力。
其次,數字資本者對雇傭關系和非雇傭關系下數字勞動者的控制是數字資本邏輯形成的必要條件。資本者為攫取更多利潤擴大再生產,需要將更多的勞動者納入生產過程,從而無償占有他們創造的剩余價值。剩余價值作為資本積累的源泉是資本者無償占有工人在剩余勞動時間創造的價值,其實質是無償勞動時間的對象化。(13)參見周延云、閆秀榮:《數字勞動和卡爾·馬克思:數字化時代國外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60頁。那么,生產數字產品的數字勞動如何創造剩余價值以實現數字資本積累?數字產品中凝結的勞動者創造的新價值與數字資本者購買勞動力所支付的價值之差即剩余價值。數字資本者通過售賣占有的數字產品,進一步把自身所獲取的剩余價值的一部分用于資本積累,并通過網絡平臺的擴大再生產獲得更多利潤。此外,資本者將數字用戶在其提供的數字平臺上進行社交娛樂、信息交流等活動形成的數據作為原始資料,由平臺員工整理加工為數字產品而獲利,然而資本者并沒有支付數字用戶相應的工資,即無償占有數字用戶的勞動。因此,數字勞動者創造的剩余價值不僅包含平臺員工在剩余勞動時間創造的價值,還包含數字用戶即非雇傭關系下數字勞動者創造的被平臺用于資本增殖的原始數據所體現的價值。
最后,數字技術是確保數字資本邏輯運行的重要工具。雇傭關系和非雇傭關系下的數字勞動者不斷創造剩余價值,資本的貪婪本性使如何加速剩余價值的實現成為關鍵。數字資本邏輯是數字資本無止境追求價值增殖的邏輯,資本者在占有數字生產資料的基礎上,借助網絡平臺利用數字技術實時監控市場的需求變化以快速調整生產計劃,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生產的盲目性與滯后性。憑借數據和技術融合實現的精細化匹配生產不僅避免了生產過剩,而且加快了數字商品流通,縮短了其價值從創造到實現的時間,加速了剩余價值的形成,可以說數字技術加速了資本的積累和擴張。資本者將獲得的剩余價值轉化為資本投入新一輪生產過程進而擴大再生產以期攫取更多剩余價值,在這一過程中依靠數字技術實現資本增殖的數字資本邏輯生成并得以運行,由此,數字勞動被納入數字資本邏輯并參與資本增殖,而納入這一邏輯之下的數字勞動逐漸背離了勞動的屬人性。
被數字資本邏輯裹挾的數字勞動參與資本增殖,間接創造價值卻無勞動報酬的數字用戶成為數字時代的“數字大眾”,淪為數據巨頭的商品。(14)參見[以]尤瓦爾·赫拉利:《今日簡史:人類命運大議題》,林俊宏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73頁。在數字勞動中,數據既是勞動資料又是勞動產品。“數字大眾”產生的個人數據經標注、篩選、技術化處理后作為勞動資料成為數字資本者獲利的重要來源,如果缺少這些數據,數字勞動和數字資本將成為無本之木。數字資本者憑借對數據的私人占有實現對無酬勞動者和有酬勞動者的控制,抑制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首先,數字資本者創建網絡平臺,吸引網絡用戶在平臺上交流互動,從而產生作為勞動資料的數據。數字資本者將這部分數據轉交給受其雇傭的技術人員加工處理進一步形成數據產品用以在市場上交換,從而獲得剩余價值。作為勞動產品的數據在這一過程中轉換為貨幣形式的資本,資本者將一部分資本用于平臺的維護與擴展,以提升平臺的影響力。
其次,數字資本者將平臺私有化從而控制數據的生產與再生產。平臺是交易場所,它隸屬于數字資本者。數字資本者一方面直接占有平臺用戶創造的作為勞動資料的原始數據,無償占有由眾多個人數據匯聚成的數據資源并將其商品化,另一方面借助數據分享增值的特性建立共享平臺,吸引更多的用戶分享使用數據,不斷擴充數據,豐富平臺內容。如此一來,作為勞動資料和勞動產品的數據被資本者私人占有意味著資本者對生產經營和財富的壟斷,資本者借助“數字大眾”創造的數據獲得利潤,而“數字大眾”卻因沒有分享到這部分利潤成為無酬勞動者。數據由大眾共同創造卻被資本者獨占,因為大眾無法擁有自產數據的所有權,自產數據被資本者無償占有,大眾無法享有數據帶來的利潤。
最后,獲得利潤的數字資本者通過競爭、快速擴張等方式成為數字巨頭,他們為了獨享科技和數據帶來的紅利,進一步對雇傭勞動者和非雇傭勞動者進行全面控制,使數字勞動者喪失實現自由全面發展必不可少的物質基礎。此外,當作為勞動資料和產品的數據被資本者私人占有時,意味著數字資本者擁有了支配數字勞動者的權力,這正是數字資本能夠統治數字勞動的前提。
數字資本利用數字勞動時空自由化特征使其控制更加隱蔽,數字資本邏輯主導的數字勞動雖然采取比傳統勞動方式更加靈活的時間制度,但其本質上依舊是數字雇傭勞動。換言之,在生產關系不變的情況下,勞動的社會形式并不因勞動技術形式的改變而有所變化。表面上看,與工業時代雇傭勞動制度相比,數字時代的數字勞動從強制勞動轉變為自主可控的勞動,從機器指揮工人轉變為人自主使用數字工具,從“工作時間和非工作時間涇渭分明”(15)[美]哈里·布雷弗曼:《勞動與壟斷資本:二十世紀中勞動的退化》,方生等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245頁。轉變為勞動與閑暇界限模糊的狀態。數字資本的貪婪本性使其對勞動主體的控制由專門的勞動時間延伸至閑暇時間。
基于勞動主體討論勞動與閑暇界限模糊的狀態可分為以下兩種情況。一是關于被雇用技術人員的勞動與閑暇狀態。數字資本者為了無限制地激發技術工人的工作熱情,使其心甘情愿甚至樂此不疲地為資本創造源源不斷的剩余價值,對員工進行期權獎勵。員工期權是指把部分原本屬于股東的互聯網平臺價值分給對公司有巨大貢獻的員工。(16)參見于佳寧、何超:《元宇宙》,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第78頁。美其名曰將公司的發展盈利狀況與員工自身的勞動程度相關聯,員工為獲得更多的報酬,將閑暇時間也用于勞動,主動加班成為常態,高強度高消耗的腦力勞動給人的身心健康帶來不利影響。可見,員工期權表面上作為一種為員工爭取利益的獎勵舉措,實則是對員工實行更深刻更隱蔽的控制。二是關于“數字大眾”即無酬勞動者的勞動與閑暇狀況。資本邏輯操控下數字勞動者的勞動時間是除睡覺之外的所有生命時間。數字勞動時間不僅包括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規定的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還包括新增的閑暇勞動時間。因為數字勞動者在閑暇時間進行瀏覽、點擊、回帖、購物、游戲等網上娛樂活動形成的數據被處理加工后也為數字資本創造價值,只是他們不自知。
數字勞動者的工作時間更加“自由”,只要完成相應的工作量,就不再硬性規定具體勞動時間,由此導致傳統勞動時間減少,閑暇勞動時間增加。人們對技術的崇拜以及資本與技術的合謀使數字資本對閑暇勞動的控制更加隱蔽,數字勞動者在閑暇勞動時間中感受不到自身被強制,因此他們也自愿增加閑暇勞動時間。可見,數字資本邏輯下對數字勞動的控制更加隱蔽,這也無形中延長了資本控制勞動者的時間,拓寬了控制的廣度。總之,數字資本支配的數字技術模糊了勞動與閑暇的界限,使人的所有時間淪為為數字資本增殖服務的勞動時間,進一步喪失了用于發展自身的時間,勞動的泛化是對勞動主體生命的隱蔽控制。
“勞動既有促進人以人的方式存在的一面,也有將人變成以非人的方式存在的一面,是屬人性和非屬人性的并存和統一體。”(17)何云峰、齊旭旺:《論勞動教育的本質——基于勞動的屬人性與非屬人性及其關系的視角》,《南京社會科學》2023年第7期。自由自覺的勞動是勞動屬人性的確證,然而資本主義私有制使人“失去了自由和自覺的勞動”(18)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序言”第3頁。,數字勞動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勞動的自主和自覺性,但被數字資本邏輯操控的數字勞動實則通過技術操控實現從對人身體的操控到對人腦力的操控,使人陷入虛假自由中,其本質上是對勞動屬人性的背離。
一方面,人對數字技術的過度依賴導致人的主體性喪失。主體性作為勞動屬人性的一部分,其喪失意味著勞動屬人性成分減少,非屬人性成分增加。數字時代人的生產生活被信息、數據包圍,人們不善于甚至缺乏思考,將自身的一切都托付給數字技術,人的主動性和主體性在對數字技術的過度依賴中逐漸喪失。另一方面,數字技術對人的捆綁加速人的主體性喪失。人在進行網絡活動的同時默認了自身接受數字技術的算法機制,這一舉動意味著數字技術實現了對人的捆綁。具體而言,人們在網頁上瀏覽過的信息及瀏覽次數均會被大數據記錄并經過算法處理形成“記憶”不斷將同類信息推送給用戶。可見,人喪失了獲取和處理信息的自主決策權,數字技術決定了個人“看什么和不看什么”“多看什么少看什么”。(19)匡文波:《對個性化算法推薦技術的倫理反思》,《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由于這一決策模式是單向度的,因此,人在“信息繭房”中喪失了主體性和自主選擇性,屈從于算法控制。
此外,技術操控轉移了勞資矛盾,使資本對勞動成果的占有更具隱蔽性。數字資本者和非雇傭關系下的數字勞動者不在同一生產場域,前者創建網絡平臺,使自身作為第三方并憑借技術操控將自身與數字勞動者之間的矛盾轉移到數字勞動者與消費者之間。以網約車平臺為例,平臺通過作為消費者的乘客對作為數字勞動者的司機的滿意程度實現對司機的“管理”,乘客給予司機的評價直接影響到司機的接單數量和速度。當乘客與司機因價格或其他方面產生矛盾時,網約車平臺以中立的第三方身份調解雙方之間的矛盾。同時,平臺憑借技術操控使司機看不到每單乘客實際的支付費用,同樣乘客也看不到司機的實際收益,平臺利用信息不對稱侵占司機的部分收益。
綜上所述,以資本增殖為目的的數字資本邏輯所裹挾的數字勞動不僅沒有通過技術進步增加勞動屬人性成分,反而出現資本者壟斷數據、勞動時間滲透到閑暇時間、勞資矛盾被轉移的問題,導致數字資本對數字勞動者的控制更加隱蔽,抑制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這也是資本主義發展到今天,即使新的勞動形式——數字勞動出現,人們依舊甚至更加不自由的原因所在。數字資本邏輯操控下的數字勞動并不能為勞動者的自由全面發展創造條件,反而加劇數字鴻溝。要使勞動復歸為確證人本質的活動,就要充分發揮數字勞動利于人發展的特征,實現數字勞動從數字資本邏輯向以人的發展為目的的人本邏輯轉變。
為消解資本邏輯下數字勞動對人自由全面發展的抑制,需充分利用數字勞動過程數字化和時空自由化的特征,不斷規避被數字資本利用的可能,盡可能通過數據共享、勞動與閑暇相融合、技術反哺、勞動主體觀念轉變,確保人本邏輯引導下的數字勞動成為“積極的、創造性的”(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7頁。確證人本質的活動。
數據由大眾創造,就應該為大眾所共享。在數字資本邏輯下,數據作為生產要素被數字資本者壟斷,進一步使其成為支配數字勞動者的權力。擺脫數字資本邏輯后,一方面數字勞動展現出原本具有的數據共享特征。由于數據不需要任何物質載體,其復制成本幾乎為零,因此數據本身具有共享性。數據作為生產資料,其共享特征為瓦解資本主義私有制提供可能。數據的共享特征使其并不因被分享給另一方而使己方喪失所有權。在不侵犯個人隱私的情況下,數據共享程度與數據體現的價值成正比關系。數據的共享特征至少使消除生產資料私有制具有理論可行性。另一方面,既然數據具有共享性,那么由數據作為生產資料創造的勞動產品自然也具有共享性,人人共享勞動成果得以實現。具體而言,數據共享分為直接共享數據和共享由數據創造的利潤。直接共享數據是指共享作為生產資料的數據,比如有關知識的共享,將涵蓋電子書、論文、報紙等知識的數據庫免費向大眾開放,對知識的共享能夠激發大眾創造新知識的熱情,從而創造出更多的知識財富。共享由數據創造的利潤是指向借助數據獲利的公司征稅,通過再分配的方式將大眾創造的數據所產生的利潤分享給大眾,并將這部分稅收來源與支出公布于眾,使大眾真切感受到數據創造的利潤被共享,由此避免“共享數據”淪為口號。在實現數據共享后,創造數據的數字勞動者都能共享收益,他們在閑暇時間創造的價值不再被資本者獨占,而是真正成為自身財富。對于數字資本者而言,由于其無法獨占數字勞動者創造的數據而無法獲得利潤,這促使數字資本者作為數字勞動者創造屬于自身的數據,并借助數據獲取收益,實現勞動致富。可見,擺脫數字資本邏輯的數字勞動能最大限度地以數據共享代替數據壟斷,縮短貧富差距,使人人成為數字勞動者。
被資本邏輯操控的數字勞動模糊了勞動與閑暇的界限,數字資本者不僅控制數字勞動者在傳統勞動時間內創造的剩余價值,還將部分閑暇時間轉變為創造剩余價值的勞動時間,以此控制數字勞動者的全部時間。擺脫數字資本邏輯后,通過勞動組織方式的變革,數字勞動將實現從閑暇時間變為勞動時間到勞動時間變為閑暇時間的轉換,實現由遏制人全面發展到實現人全面發展的飛躍。與工業時代“工人集結在同一地點,以他們在空間上集中在資本者的指揮下為前提”(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6頁。不同,數字時代借助網絡平臺將所有分散在各地的勞動者集結到平臺上從事生產。此時,數字勞動打破了時空限制,將作用于各種生產要素進行數字化生產。數字勞動不再屈從于資本,而是時刻為人的發展服務。人們利用大數據和算法系統克服了社會生產中的盲目性和無序性,在降低生產成本的同時提高生產組織力,使生產效率顯著提高,實現生產能力的躍升。數字勞動者依托技術不斷提高生產效率,不斷為走向以人的全面發展為價值旨歸的人本邏輯提供生產力支撐。
生產能力的躍升使人們擺脫了生產對自身發展的限制,“當一切專門發展一旦停止,個人對普遍性的要求以及全面發展的趨勢就開始顯露出來”(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30頁。,人們有更多的時間從事更具創造力的勞動,從而使自身創造力、想象力和思維得到全面發展。人們從事謀生性勞動的時間越少,從事創造性勞動的時間就越多,資本邏輯下勞動的強迫性、控制性和壓抑性隨之減少直至消失,勞動本身最終成為全面發展自身的活動,勞動的享樂性(23)這里的享樂性并非消費主義所說的享樂,而是指人得以全面發展自身而獲得的幸福感和滿足感。不斷彰顯。以往人們只能在閑暇時間發展自身,如今勞動享樂性的不斷彰顯意味著人們的勞動過程也是身心得以發展的過程,勞動與閑暇合二為一,勞動時間也成為閑暇時間。
擺脫數字資本邏輯的數字勞動最大程度地借助數據算法從事物質資料生產,使人擺脫枯燥乏味、威脅自身生命健康的物質生產勞動,打破資本主義分工對人發展的禁錮,提高生理層面的勞動自由程度。與此同時,它也盡可能挖掘并發揮勞動者的創造力和發散思維,創造新的知識財富,豐富人的精神世界。可見,從數字資本邏輯束縛中解脫的數字勞動使勞動時間成為閑暇時間,不僅提升了主體生理方面的勞動自由度,還提高了精神方面的勞動自由度,這些都符合人本邏輯所遵循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價值旨歸。時間“是人的發展的空間”(2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32頁。,閑暇時間增加意味從事謀生性的勞動時間減少,當數字勞動者在閑暇時間展現出主體的自由生命和自我價值時,閑暇就成為自由勞動。(25)參見張曉蘭:《勞動與休閑的時間張力——馬克思的自由時間理論及其當代價值》,《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數字勞動不斷將謀生性的勞動時間轉化為能夠實現自我價值的閑暇時間,從生理和心理兩方面提高勞動自由程度,因此,人本邏輯主導下的數字勞動為主體自身發展提供了充足的閑暇時間。
掙脫數字資本邏輯束縛的數字勞動者抵制技術操控和技術捆綁,要求擺脫技術依賴和重新掌握篩選信息的主動權,重新擁有“思考權力”。因此,需要借助技術反哺減少勞動的非屬人性成分,增加屬人性成分,使人在數字勞動中成為自身所期待的人。一方面,通過數字技術保障個人信息不外泄,確保個人擁有自產數據的所有權以及接收任何合法信息的權力,防止出現“信息壁壘”。另一方面,將數字技術合理用于提高社會生產效率和輔助提高人的創造能力,而非用于控制勞動者的思想、提高數字勞動的強度。此外,借助國家強制手段確保核心技術歸國家所有,防止其被少數團體或個人占據形成技術壟斷。數字技術本質上是“人的手創造出來的人腦的器官”(2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8頁。,要不斷發揮其服務于人的價值取向,將其與確證人的本質密切結合起來。當數字技術真正實現技術反哺后,人在數字勞動中的主體性和自主性不斷增強,創造力不斷被激發,最終使數字勞動成為確證人本質的活動。
資本主義私有制下的勞動將人的存在方式轉變為物的存在方式,使勞動喪失了確證人本質的屬性,被數字資本邏輯裹挾的數字勞動更是加劇了這一現象。相反,擺脫數字資本邏輯的數字勞動借助技術反哺不斷使勞動成為確證人本質的活動。貧富差距不斷縮小、勞動自由度的不斷提高以及勞動屬人性成分的逐漸增加正是遵循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價值旨歸的人本邏輯的體現。可見,通過數據共享、勞動和閑暇相融合以及技術反哺,數字勞動的確能推動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過程中,不能忽視勞動主體本身作用的發揮。
面對當前的經濟社會發展形勢,學界針對數字勞動如何擺脫數字資本邏輯的問題,主要從建立數字命運共同體(27)參見譚天:《數字勞動異化的出場邏輯、在場表征與回歸理路——以〈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為線索》,《理論導刊》2022年第7期。、規范引導數字資本健康發展(28)參見王贊新:《數字經濟對共同富裕的影響:理論機制與實踐演化——基于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過程的分析》,《中州學刊》2023年第3期。角度展開論述。除此之外,勞動主體還要從自身方面作出努力。
首先,勞動主體要將機器“變成聯合的工人的財產”(2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9頁。,實現全體勞動者的聯合。無論是建立數字命運共同體還是規范引導數字資本健康發展,都是對外部因素的調整,如果勞動主體本身不能做出相應改變,仍然不能推動其自由全面發展。其次,數字勞動者需要提高自身數字素養,樹立終身學習觀念。具體而言,終身學習并非無止境地學習新知識,而是在積累知識的過程中不斷增強自主學習能力和活學活用能力。面對數字勞動內容和形式隨時需要更迭的情況,數字勞動者需要將接受知識的能力轉化為自主學習能力,自覺主動地根據自身已有知識形成自我知識體系,并依據需要積累新知識從而建構更完善的自我知識體系。(30)參見何云峰、張春莉、唐寶睿等:《ChatGPT與教育變革(筆談)》,《湖南第一師范學院學報》2023年第3期。此外,面對數字勞動就業更加靈活的趨勢,數字勞動者要善于靈活運用已有知識,增強活學活用的能力。值得注意的是,活學活用能力建立在自主學習能力基礎之上,只有建構起完善的自我知識體系,才能思考知識與現實的關系,進一步用已有知識解決現實問題。唯有將終身學習內化為自覺行為,才能在外部因素具備的情況下真正成為不被控制、擁有自主性、能夠充分駕馭技術以確證人本質的自由勞動者,確保數字勞動擺脫數字資本邏輯走向人本邏輯,推動人的自由全面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