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穗康
幾個星期的陰雨連綿不斷,即使偶然閃過幾個晴天,亦寒風凜冽,這殘冬似乎固執掙扎著不愿離去,刺骨的疾風凍得人哆哆嗦嗦。然而,春天總是來得不聲不響,我們總在某一日突然感受到盎然的春意撲面而來。一早我騎著車拐入哈德遜河邊的自行車道,沿路的櫻花樹似乎在一夜之間蘇醒了過來,飽滿的花蕾蜂擁而出,淡粉色的花瓣紛紛落下,如雪花般隨風曼舞。此時,耳機里突然傳來美藝三重奏樂團(Beaux Arts Trio)演奏的海頓鋼琴三重奏曲,這突如其來的暖意與柔軟瞬間將人包裹,浸毓心神。昨日,鉛灰色的河面上還是微風陣陣;今日,盡收眼底的就已是喃喃泛著春意的藍綠了。
人生凡事種種,累贅煩瑣纏身,盡管平日忙碌悲苦,可我們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總還保有一點躍躍欲試的稚氣。人心其實非常簡單,人性需要愛和被愛,需要靈犀交感的心領神會,需要化解自我的禁錮枷鎖,融入他人心神感應的共鳴。
不知是大智大慧的突然降臨,還是生命將至的頓悟逼迫,舒伯特去世之前創作的《C大調交響曲》(D944)、《降B大調鋼琴奏鳴曲》(D960)和《C大調弦樂五重奏》(D956)都從不同角度達到了心神交織、超世脫俗的精神境界。《C大調弦樂五重奏》第二樂章的主題由中聲部的哼唱和低音托底,高音聲部的輕微勾勒宛如從寂靜之中緩緩復生,一下便將日常的喧囂抹去,讓攪在世俗功利之中的我們得以享受片刻的靜謐和安寧,得以進入沉思、冥想的狀態。

音樂是生命的氣息,它來自人這個生命體,卻又超越我們的生命形態。身體是原始、自然的發聲器,樂器是人體音響感應的延續。弦樂是人聲的語態呼吸,管樂是情緒的呼喚招引,鼓點更是心跳的舞蹈節律——幾乎所有樂器的發聲都是從模仿人聲開始的。
音樂起源于文字朗讀歌唱的音響聲息。古印度經文《吠陀經》(The Vedas)最早不是書面文字,而是宇宙的聲波。在穆斯林國度,清晨《古蘭經》的頌詠刺破黎明的晨光,滲入清新的空氣;人聲演唱的格里高利圣詠透過五彩繽紛的光亮,沿著教堂的回廊石墻,層層疊疊裊繞而起。
《琵琶行》的音響棱角分明、鏗鏘清脆,那是血脈氣息的迂回張揚,也是委婉凝滯的玉髓叮當。白居易把感官的音樂收在短短的詩句中,通過文字的畫面形象描繪音樂的不可言喻。通過詩歌的形態,昆曲從方言的特殊音響質地里面“水磨”出來,西方音樂沿著古希臘悲劇和格里高利圣詠,來到勛伯格的《月迷彼埃羅》(Pierrot Lunaire)。
音樂與我們的心跳、呼吸息息相關。無論聲樂還是器樂,其根本都是我們音響震蕩的身體。無論是具象的故事還是抽象的形式,無論是感性的體驗還是理念的借題發揮,人體的直接感知永遠是生命的根本渴求。


中國古代音樂的審美意象與詩歌、繪畫相似。戲曲音樂在具體就事論事的專注中,講究的卻是音響畫面之外的神態氣韻。傳統昆曲的語調和民間的說書評彈,聲音輪廓清晰生動,音調跌宕起伏。張繼青演唱的《牡丹亭·游園》名句:“生生燕語明如翦,聽嚦嚦鶯聲溜的圓”,“生生”兩次回旋,在“燕”字上面兜了一個圈子,隨后周轉收縮,落在“翦”字上面。“聽”字從底下委婉托出兩個清晰的“嚦”字,整個句子是輾轉清麗的唱腔。音樂強調文字的排比對仗,兩個點狀短促的“嚦”字和前面兩個氣息潺潺的“生”字,兩個相對相持的不同音響輪廓,音樂處理進一步加強了字義的對比,前者是嘆息的重疊婉轉,后者是雀躍的敏捷可拘。這句音樂因“嚦嚦”二字而顯得更加生機盎然,由此帶出最后音響特別圓潤的“圓”字。昆曲吳語的口氣,“嚦嚦”的堅挺音響和環繞糯聲裊繞的“圓”字音響形態迥然不同。
古琴右手彈撥和左手音域間隔的關系是人體和音響的觸摸空間,而人和樂器的關系則是人體生命動態的延續。音樂不僅是具體樂器的音響效果,更是身體感知空氣震蕩的波動,由此溝通出神入化卻又直感切膚的精神世界。
人與人最為珍貴的是身心之間的相互感應,語言和氣息是肢體傳遞出的信息,也是人與人身心感應的交織相依。莫扎特的弦樂五重奏不僅是音響的交織,更是人心交感相依的綿綿情意。十七歲的莫扎特寫下自己第一部弦樂五重奏作品,音樂伊始便是迫不及待的對話和熱情洋溢的回響。第二樂章更是你呼我應、承上啟下、心心相印的交感。前兩個小節奠定的中聲部在第三小節里輕輕搖晃,托起上方的旋律姿態,音樂如雙人舞一般輾轉相依,更像情人之間的喃喃囈語。大提琴在下方劃出一條纖細的線,隨后音樂擠出第二中提琴帶有磁性音響的“一堆嘮叨”。

對話形態的交感語氣是莫扎特弦樂五重奏的基本特點。類似《第一弦樂五重奏》(K174)第一樂章,《第三弦樂五重奏》C大調的音樂也以對話的形式開始,中聲部起到推動音樂整體主要動態趨勢的作用。莫扎特作品中復雜多變的中聲部令他的音樂有種特別飽滿的音響效果。《第四弦樂五重奏》的最后一個樂章,中聲部以重復持續的音為基礎,以稍有不同的面目進行發展,攪起音樂內部騷動不安的氛圍,最終形成一個蹣跚伸張的龐然大物。
音樂的神奇在于感官的直接靈性,所以音樂不是技藝,而是身體本能的音響感知。然而,在今天追求一時夸張刺激的生存環境里,我們大多數人都生活在瑣碎與喧鬧之中,也許是因為功利社會的現實需要又或是音響刺激程度的不斷提高,我們的感官逐漸屏蔽了非功利信息的直接感知,自然形成自我保護的屏障,這種屏障在保護我們的同時,也讓我們相對變得麻木不仁。標準化的工業文明和光潔錚亮的審美環境,讓我們遠離肌膚感官的細微和人性溫暖的感觸。現代文明的間隔離異,讓我們懸空吊在夸張膚淺的濫情和玩世不恭的戲謔之間。我們依然運用同樣的語言,但是身體的感觸少得可憐。感官的直覺被自然而然地排除在外,生命的功能似乎僅限于日常生活的實際需要,打開身體感官的機緣有限得可憐。我們的視覺、聽覺,甚至我們的身體,逐漸失去了對于物性層次質地的細微感知。
我們的人文環境漸漸變得黑白分明,我們的思維判斷變得高調、浮躁、夸張,然而實際的頭腦卻淺薄、固執、簡單。我們裹著塑料薄膜欲叫無聲,知道自己有心跳呼吸卻沒知覺。我們絕望的呼喊變得嘶啞遙遠,我們試圖跳出美麗光潔的枷鎖,回到血肉模糊、汗水淋漓的自己,因為我們突然發現,血肉的生命不是光潔無痕的環境和鋼筋、水泥、塑料、玻璃。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多少還有音樂這片小小的園地。在這片凈土中,我們可以逍遙世俗之外,與本不相識的人通過音響磁場的吸引和身心的感知相識、相交,切心切肺地相親、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