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小滿

那年小滿，時近中午，我的鄉(xiāng)里表叔騎著他的“二八大杠”來了。

他的“二八大杠”后邊有個書包架，上面掛著笆斗。我看著他在我家門前的花壇邊撐好車子，迎面走進(jìn)門來，微微赤紅的臉上帶著不好意思的笑容，兩只寬大的手局促地在腹前互握。

母親有個習(xí)慣，對待家里的來客從不馬虎，定會好生招待，但她總是擔(dān)心飯菜不夠，就借口不餓，不和我們一起上桌吃飯，一直在廚房忙著，等客人走了才隨便弄點吃吃。果然，在熱情的招呼后，母親悄悄安排父親上街去了。

表叔叫我去拿淘籮，我就猜到，他笆斗里鋪著的稻草上一定臥著很多大雞蛋。他一手拎著大半淘籮雞蛋，一手拎著一只洋布小袋，放到外屋的八仙桌上。母親連忙過來，說：“來就來唄，回回帶東西，這些雞蛋要聚多長時間啊。”表叔指著布袋，呵呵笑著說：“帶點稔稔（碾碎后炒熟的麥仁）給大侄女吃個新鮮。”母親驚呼：“稔稔！怎么舍得吃的，多少年沒吃過了。”

“什么是稔稔？吃的嗎？”我急切地問表叔，不待表叔攤開袋口，就探頭過去，但見白布袋里滿是細(xì)長的，如青蠶寶寶一樣的東西。表叔說：“沒吃過吧，快聞聞。”我的鼻子還沒湊近，一股特有的清香幽然而來。母親喊我拿個碗趕快倒下來，不要捂餿了。

白瓷碗里，“蠶寶寶”們更顯得青翠欲滴，清香誘人。母親走過來，抓了一撮，捏成個小青團(tuán)遞給我：“吃吧，嘗嘗什么味。”我問：“就這樣吃嗎？好吃嗎？是什么做的？”母親解釋說，是麥子做的。我輕輕地咬了一小口，好吃，軟軟的，糯糯的，帶著一股青草成熟的香氣。母親不許我貪吃，吃多了受脹。我只得趁著她轉(zhuǎn)身去廚間的工夫，又拈了幾根吃了。表叔見我喜歡，自然高興，悄悄地說明年再帶給我吃。

父親捧著一小包尚溫?zé)岬呢i頭肉回來了，倒進(jìn)白瓷盤里，母親撒上切得細(xì)碎的青蒜。油津津的褐色大肉，點綴上翠玉般的蒜花，加上滿屋油香，要是擱往常我早就直流口水，叫嚷著開飯了。但剛剛吃過稔稔的我，不像往回那么迫不及待。父親詫異地望了我一眼，鼻翼似乎輕輕翕動了一下，然后突然發(fā)現(xiàn)桌上碗里的稔稔，驚訝地說：“大表哥，你帶稔稔來了，得浪費多少麥子。”

我知道這樣的午飯，父親是要陪表叔弄兩盅的，不等父親吩咐就高興地跑去拿酒瓶和酒盅。表叔看著父親為他的酒盅滿上，憨憨地說：“不喝酒了，不喝酒了。”父親說：“就弄兩盅，不礙事，不妨礙你騎車。”母親端上青椒炒韭菜和青菜炒千張，樂呵呵地說：“大表哥，你慢慢吃，我早飯吃得遲，還沒餓呢。”說著又去了廚房。

剛喝了兩盅，表叔的臉就紅了，再不肯喝了。父親也不勉強(qiáng)。母親用家里最大的藍(lán)邊瓷碗盛了滿滿一碗飯放在表叔的面前，表叔又像往常一樣笑呵呵地說：“吃不了這么多。”母親按住他的胳膊，說：“騎這么遠(yuǎn)路，肯定餓了。”轉(zhuǎn)身又去了廚房，端來了一大海碗雞蛋蝦米羹，說：“來人吃來物。”表叔一看，忙擺擺手，示意這些帶來的雞蛋是要留給我吃的。上完菜，母親便悄悄地站在表叔的身后，瞄著他的飯碗，在表叔吃了大半碗時，呼啦一下從表叔的肩后飛過滿滿一鏟飯蓋進(jìn)表叔的飯碗，表叔連連說，吃不了了，吃不了了。這種偷襲式的添飯是母親一貫的待客方式。

飯后，父親問起當(dāng)年的麥勢，表叔說：“今年豐收，所以有人家試著做一些稔稔上街去賣，聽說買的人還不少。”我坐在一旁安靜地聽，表叔說現(xiàn)在做這個講究呢，要選剛灌滿漿的麥子，把麥仁擼下來，用草鍋小火，慢慢炕，不停翻炒，待快熟時熄火，過火了就有煳斑，然后用手磨拐，一粒粒麥仁從磨眼進(jìn)去，變成綠蠶蟲一樣從磨盤滾出來，這樣做出來的稔稔才又軟又糯又青郁郁的，好吃又好看。母親湊過來，說：“真費事！過去青黃不接的時候，看著掛漿的穗子，舍不得吃，更不可能這樣精致地吃。”母親小的時候，有時餓極了，找那些癟籽的青麥，擼一把直接塞嘴里了。但即便如此，人們也不舍得多吃，只是填一填肚子，擋擋餓，還指望青麥?zhǔn)炝硕嘬堻c面粉，多賣點錢，一家老小半年日子靠這一季收成呢。“是的呢。”表叔說，“現(xiàn)在好了，都有陳糧了，稔稔就當(dāng)新鮮物吃了，也就吃這小滿幾天，馬上刮咕（布谷鳥）一叫，就不能吃了。”是呀，刮咕來了，各家就忙收麥了，鄉(xiāng)里人要起早摸黑地忙了。

提起刮咕，我也喜歡。它們在每年的麥?zhǔn)諘r節(jié)，都會從很遠(yuǎn)的地方一路叫著“刮咕——刮咕——”劃空飛過，在鄉(xiāng)野的藍(lán)天白云下盤旋穿梭。母親說它們叫的是：“快割——快割——”

今日小滿，念起故鄉(xiāng)的稔稔，我的鄉(xiāng)親，還有那遙遠(yuǎn)的布谷聲聲。

畢天霞：江蘇濱海人，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中國作家網(wǎng)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并多次獲獎。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