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空間構型理論作為馬克思主義空間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亟待研究。馬克思從物質生產的角度看待空間,對空間要素作出了高度準確的概括;列斐伏爾則將馬克思的空間論述割裂為“空間中的生產”與“空間的生產”,弱化了物質生產力與空間生產的互構邏輯。哈維回歸物質生產視角,通過對資本主義過度積累危機及其典型解決方案的深入探討,闡釋了以固定資本為基質、金融資本為介質的資本循環和資本擴張交互型構的資本主義空間動態,并據此提出空間構型理論,對當代資本主義進行了系統性批判。空間構型在物質和社會層面延長資本循環的時間,擴展資本運作的空間,但這并不能化解危機,反而加劇了過度積累,最終會使資本主義幸存的空間越發逼仄。空間構型理論一方面承襲和發展了馬克思的物質生產理論,確證了馬克思主義對于資本主義歷史終結的理論判斷,但另一方面也存在不少局限性。
[關鍵詞] 大衛·哈維;馬克思主義;空間構型;資本主義;資本積累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5.002
[中圖分類號] A81;B089.1?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4)05-0015-1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城鄉融合發展的空間社會學研究”(20&ZD149)。
作者簡介:萬玉琛(1992—),男,揚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
大衛·哈維(David Harvey)是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學者,以研究資本主義演進過程中的空間變革、開創“歷史—地理唯物主義”(historical-geographical materialism)而聞名。資本主義的空間構型是哈維學術研究中最為核心的理論構思,作為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篤定追隨者,哈維的重要貢獻是對馬克思物質生產理論的空間維度的深度闡釋和創新發展,并以此展開對當代資本主義的系統性批判。近年來,哈維對空間問題的學術探索在國內學界廣受熱議,相關論題主要集中于歷史—地理唯物主義、時—空壓縮、城市化進程、空間正義與政治經濟學批判1等。事實上,這些論題都是圍繞“空間構型”(spatial configuration)展開的理論闡發,僅指涉了哈維空間思想的個別方面,未能深切詮釋空間構型的理論淵源和理論邏輯,也沒有深刻揭示其對馬克思主義空間學說的發展與不足之處。遺憾的是,學界到目前為止仍然缺乏對空間構型理論的深入探討,甚至在相關對話中,就連哈維本人也未對空間構型作出明確、具體的回答和解釋1。而如果沒有澄清哈維空間思考的理論淵源,沒有對空間構型理論進行嚴肅的學術考察,其洞見與缺陷就可能被遮蔽和忽視。有鑒于此,筆者希望通過對大衛·哈維空間構型理論的學理疏浚,勾勒出較為完整的空間構型理論圖景。
一、空間構型的理論譜系
哈維對空間問題的學術探索,始于“如何理解和定義空間概念”這個問題。哈維認為,有三種關于空間的重要觀念值得重視:其一,絕對空間觀。空間被描述為先在自存于客觀物質之外的、固定的、同質的、靜止的獨立介質或容器,是對象存在于其中的并可以被定位、測量和計算的先驗結構。其二,相對空間觀。空間被理解為某一實體與其他實體之間相互關聯的關系性存在。這種關系性存在指向的是某一實體與其他實體所構成的“同步性”的特定關系2。其三,關系空間觀。空間被視作實體與實體之間的關系表現,這種關系是諸種實體之間“組合性”的秩序關系。
青年時期的哈維秉承邏輯經驗主義,持一種相對空間觀。他認為空間是實體之間相互關聯的“位置屬性”3,并致力于探究其作為空間分析語言的經驗基礎。后來,他的學理思考從邏輯經驗主義邁向馬克思主義,他用辯證法視角取代了相對性視角,認為空間不能被簡單理解為絕對性、關系性和相對性的割裂。它既有可能表現其中一種性質,又有可能同時是三種性質的結合,任一特定含義都不能脫離其他含義而得到確切的理解,保持相互之間的辯證關系才是定義空間的恰當方式。哈維進一步指出:“空間形態并不是被看作社會過程展現的非人化客體,而是以‘內蘊于社會過程的方式,說明社會過程是空間的。”4哈維主張將空間的辯證法思考融入對社會過程的考察之中,認為只有在流動性、實踐性、關系性的社會過程中才能真正理解和把握空間的形態及其變化。空間形態既被社會過程所建構,反過來又形塑著社會過程的演變。在哈維的理論闡述中,所謂的社會過程主要指資本的運作過程。他試圖以動態的空間視角刻畫資本的運作過程,理論化馬克思物質生產理論的空間維度,充實馬克思主義對于資本主義歷史終結的理論判斷。從哈維的空間學說向上回溯,一條從馬克思到列斐伏爾再到哈維的理論線索清晰地顯示出來。
(一)馬克思物質生產理論的空間闡述
馬克思以實踐唯物論為理論原則,從物質生產維度展開對空間問題的思考,深刻闡釋了物質生產力對空間的形塑、構建和再造。馬克思開宗明義地指出了空間要素對于物質生產的重要意義——“空間是一切生產和一切人類活動的要素”5,并歷史地、具體地闡述了物質生產活動對“勞動空間”和“運輸空間”的創制、變革和利用。
馬克思首先論述了工業生產力對勞動組織形式的歷史變革,這種變革具體表現為機器生產替代手工勞動所引發的生產力空間格局和空間結構的重組。工業革命以后,高效的大機器工業逐漸取代了效率低下的手工勞動,將過去分散在不同地方的生產資料和生產活動集中組合在一個工廠中,“并與此相適應,使工人在更大程度上結集起來”6。一方面,“較多的工人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或者說同一勞動場所),為了生產同種商品,在同一資本家的指揮下工作,這在歷史上和邏輯上都是資本主義生產的起點”1。另一方面,工廠的物質生產活動以分工協作的形式進行,“許多人在同一生產過程中,或在不同的但互相聯系的生產過程中,有計劃地一起協同勞動”2。緊接著,馬克思具體分析了勞動協作所形塑的生產空間的增效機制:一是勞動者聚合和協作所建構的“集體力”不僅提高了個人生產力,也創造了一種集合生產力;二是協作并置的結合工作日節約了勞動時間,生產力得以有效提升;三是協作將歷時性的分段勞動變為共時性的集中作業,提高了空間的生產效能;四是協作使勞動力、生產資料和不同勞動過程在特定的空間聚集起來,既縮小了勞動的空間范圍,又擴大了勞動的作用范圍3。
除了勞動空間的重組外,物質生產力對運輸空間的依賴與改變也極為重要,因為“空間條件,把產品運到市場,屬于生產過程本身”4。馬克思充分肯定了交通運輸對促進資本流通和重組空間經濟的重要作用:“一條從生產地點通往內地一個人口聚集的主要中心的鐵路,可以使內地的一個不通鐵路的較近地點,比這個自然距離較遠的地點,絕對地或相對地變遠……隨著運輸工具的發展,不僅空間運動的速度加快了,而且空間距離在時間上也縮短了……交通特別便利的情況以及由此而加速的資本周轉(因為資本周轉是由流通時間決定的),反過來既使生產中心又使市場加速集中。隨著大量人口和資本在一定的地點這樣加速集中,大量資本也就集中在少數人手里。”5資本家為了加速資本周轉,促進商品交換,就必須盡可能地摧毀所有妨礙資本流通的空間壁壘,將運輸所花費的時間壓縮到最低限度,以最快的速度將產品送達市場,把原材料運到生產場所。資本積累越是依賴于價值的實現,創造有利于商品交換的運輸空間也就越重要。馬克思指出:“不斷擴大產品銷路的需要,驅使資產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開發,到處建立聯系。”6在馬克思的物質生產理論中,交通基礎設施的興建與延展是重塑生產力空間布局的重要力量。資本家為加快資本流轉和積累,理性地選擇廉價的運輸手段,并利用資本改造和創建快速的運輸條件,推動運輸空間的結構轉變,“力求用時間去更多地消滅空間”7。
在馬克思物質生產理論的空間闡述中,空間是物質生產活動的基本要素,空間的生產力效應是通過生產要素在具體生產實踐中的不同空間配置、重構和再造,減少資本周轉時間而實現的。“用時間消滅空間”并不意味著在馬克思的物質生產理論中,相較于時間維度,空間維度無足輕重。相反,他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空間應當如何被利用、組織、構造和支配,以適應資本流通更加嚴格的時間要求。換言之,在馬克思語境中,能夠滿足資本周轉時間要求的物質生產及其空間格局對資本主義的生存至關重要。
(二)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
列斐伏爾認為,馬克思關于物質生產活動中空間組織的論述已經深刻揭示了空間要素對于資本流轉和價值實現的重要性,但這種論述在很大程度上是用純粹的時間術語來展開的,空間通常被當作物質生產的器皿和媒介,以至于空間要素的作用沒有得到充分闡明。因此,他強調資本主義的歷史變遷必須由從“空間中的物質生產”到“空間本身的生產”的劃時代轉變來詮釋。
列斐伏爾指出,在馬克思的物質生產理論中,空間是物質生產活動的要素和載體。而空間本身的生產強調將空間作為生產對象,通過空間的生產和再生產實現資本的增殖和積累。換言之,空間不僅是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的物質前提和生產條件,而且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環節、生產的過程和結果。空間在資本的操控下成為一種可交易的商品,空間生產既是“一種追求利潤的手段”1,又是“一種權力支配的方式”2,繼而演進為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和再生產的主要方式。換言之,空間生產的能力是一種獨特的、重要的生產力。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生產的資本化運作帶來并推動了城市化。“空間和時間被城市化了——換句話說,商品和商人的時間和空間,憑借他們的度量、賬目、合約和承包商獲得了優勢。時間——與商品交易的生產、運輸、分配、銷售、支付以及資本投放相適應的時間——現在被用來衡量空間。但空間控制著時間,因為商品、貨幣和新生資本的流動是以生產場所、船只和貨車的運輸、港口、倉庫、銀行和貨幣經紀人為前提的。正是在這時,這座城市才認識到自己,并找到了自己的形象。”3城市化引發了新一輪的人口、資本和生產資料的生產集中,交通樞紐和市場聚集的銷售集中,大規模的工業、住宅、交通及相關設施持續地向非城市空間蔓延。生產要素的空間聚集是大工業生產的重要條件,隨著城市化的推進,生產要素洶涌地匯集在城市空間,助推工業規模不斷擴張,工業生產力不斷提高。簡言之,工業化曾經創造了城市化,而現在卻被城市化所創造。列斐伏爾由此構建了資本從工業生產投資向城市環境建設轉移的雙環線模型,最終將城市空間生產放在了資本主義動態積累的中心。他認為,城市空間生產即將超越工業生產,成為資本積累的主要載體,資本主義的發展必將由工業化為主導歷史性地轉變為城市化為主導。他用“都市革命”一詞來指代這種具有歷史意義的劃時代轉變4。他相信,社會的普遍都市化是一種潛在的趨勢,是未來社會的現實寫照,都市社會的形成和發展是當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進程和實踐,而這種空間生產實踐才是資本主義幸存的秘密5。
列斐伏爾從生產維度對空間形態變化作出了透徹的詮釋,但他的空間生產理論與其說是原創性的致思路徑,毋寧說是對馬克思主義物質生產理論的空間維度的強化和片面化。根據至少有兩點:其一,在馬克思的空間論述中,空間生產是物質生產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將“空間中的生產”與“空間的生產”割裂開來弱化了物質生產力與空間生產的互構邏輯,尤其是生產力在推動空間生產方面的決定作用。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物質生產活動規模、樣態的改變,人類活動于其中的生產空間必然被生產力所生產。馬克思明確指出:“在生產力發展的一定階段上,總是需要有一定的空間,并且建筑物在高度上也有它一定的實際界限。生產的擴大超過這種界限,也就要求擴大土地面積。”6在生產力促進空間生產的同時,空間的生產也助推了生產力的發展。“大工業建立了由美洲的發現所準備好的世界市場。世界市場使商業、航海業和陸路交通都得到了巨大的發展。這種發展又反過來促進了工業的擴展。”7其二,馬克思恩格斯曾多次闡述過由工業生產力發展推動的生產要素集中的城市化運動,以及城市的極速擴張。“現代的歷史是鄉村城市化”,機器大工業生產“建立了現代的大工業城市——它們的出現如雨后春筍——來代替自然形成的城市……它使城市最終戰勝了鄉村。”8“城市愈大,搬到里面來就愈有利,因為這里有鐵路,有運河,有公路,可以挑選的熟練工人愈來愈多……這里有顧客云集的市場和交易所,這里跟原料市場和成品銷售市場有直接的聯系。這就決定了大工廠城市驚人迅速地成長。”1事實上,列斐伏爾之所以片面地強調空間的生產及其引發的城市化效應,是因為在其所生活的20世紀,生產力的發展已經大大超出了馬克思所生活的19世紀。相較于之前的形勢,由生產力發展所帶動的空間生產內容變得豐富多樣,規模和作用范圍也顯著擴大。因此,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并沒有改變馬克思從生產力的空間生產所揭示出來的歷史邏輯,而是確證和強化了馬克思的物質生產力的空間學說。
二、空間構型的理論邏輯
哈維承襲了馬克思主義空間學說的敏銳洞見,通過回歸馬克思的物質生產視角,把空間生產重新引入物質生產活動內部諸環節,從資本循環、資本擴張和社會再生產等多重維度進行了創新性闡釋,進而提出空間構型理論,對資本主義進行了系統性的批判。
(一)空間構型的動機:資本主義的過度積累危機
馬克思主義理論認為,資本追逐利潤的天性使資本主義不可避免地陷入危機。具體而言,資本家獲取利潤的方式是榨取工人的剩余價值,他們在必要勞動時間不變的條件下,付給工人低于其對生產所作貢獻(勞動力)的工資,并通過延長個別勞動時間(工作日)攫取絕對剩余價值。此外,資本家若想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勝出,就必須通過縮短必要勞動時間榨取超額剩余價值,創造、引入更為先進的生產技術,最大限度地提高生產效率,減少勞動時間,降低勞動力的價值。如此一來,涌向市場的產品便會越來越多,勞動者的收入則會越來越少,此時資本主義世界就會出現商品過度生產、消費能力不足、市場供過于求的現象。這些現象都是資本主義過度積累的表現形式,其本質是資本和勞動力被閑置了起來,沒有找到營利性出路,從而面臨大規模貶值的風險。哈維指出:“資本的剩余一旦無法被營利性地吸收,就會喪失價值、遭到毀滅,這些階段就叫作‘危機。”2
資本主義是一個容易發生危機的不穩定體系。20世紀以來,過度積累擾動著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無論是福特主義還是后福特主義的生產模式都無法真正規避過度積累引發的經濟危機。如果資本主義想要生存,就必須通過既不破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又不顛覆資本主義社會秩序的各種手段化解危機。雖然列斐伏爾提出了“空間生產”的治療方案,但“列氏沒能準確地解釋為什么空間生產對資本主義的生存至關重要,它又是如何發揮這種重要作用的”3。而哈維提出的空間構型理論正是要具體地闡明空間生產的運作邏輯及其動態變化。在哈維看來,要具體地、歷史地理解資本主義如何進行空間生產,就必須揭示空間在資本運作過程中是怎樣被形塑和構造的,尤其是要把握空間的某種“穩定性標志”(an indication of stability)4,即空間的構型。這是當代資本主義對過度積累危機的典型解決方案。所謂的“空間構型”指當代資本主義為解決過度積累危機,通過創造有利于交換的物質社會條件,促進資本流轉的空間組織過程。其運作機制是,將過剩的資本和勞動力用于空間的建構和組織,在物質和社會兩個層面延長資本循環的時間,拓展資本運作的空間,以此延續資本主義。
(二)空間構型的過程:資本的循環與擴張
哈維認為,過度積累危機首先可以通過延長資本循環的時間而得到緩解。在理論闡述中,哈維將資本循環的過程劃分為三級。過度積累首先出現在資本的初級循環中,當資本家無休止的市場競爭導致利潤率不斷下降,資本和勞動力不能再以平均利潤率投入物質生產時,過度積累就會產生,生產和消費領域則會出現商品供過于求、生產設備利用不足和勞工生活水平下降等現象。此刻,過度積累的剩余資本和勞動力就會因為沒有得到有效利用而被閑置,從而面臨大規模貶值和價值喪失的風險。
資本積累和價值實現依賴資本流轉,若想避免因閑置而貶值,過剩的資本和勞動力就必須轉向次級循環——生產性消費的固定資本(港口、機器、倉庫等)和消費性生產的消費基金(餐具、冰箱、住房等),某些要素(如道路和影院)則兼具生產性和消費性。其中,固定資本又分為生產過程中的生產工具(儀器、機床等)和同土地結合在一起的“獨立的”資本形式(鐵路、廠房等)。需要注意的是,前者可以移動,后者則是不動的。這些嵌入在土地內無法移動的固定資本所形成的空間格局,就是空間構型的物質層面。從物質層面看,空間構型是資本和勞動力所建構的“人造環境”和“第二自然”,是巨型物質基礎設施對城市空間的建構。這些龐大的物質基礎設施雖然不可移動,卻有著不同的使用期限和經濟壽命。這也就意味著在特定的空間中不斷會有新設施進場和老設施退場,空間關系和空間秩序隨之被重構。空間構型的重要性在于:第一,這些嵌入在土地內不動的物質基礎設施,因其規模大、投資高、周期長等特點,它們的建設過程會在短期內迅速吸收大量剩余資本和勞動力。第二,新建的物質基礎設施為資本流通鋪設了新的軌道,它們的使用價值可以在進一步的生產和消費中得到利用,譬如車間、道路和港口被資本生產出來,使用它們能夠促進新的物質生產,以此加快資本流轉的速度。概言之,空間構型既為過度積累找到了營利性出路,又為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奠定了必要的物質基礎。
除此之外,過剩資本還可以流入科學技術研究、文娛產業和勞動力再生產等社會性投資的三級循環。科學技術的研發與應用有助于提高生產效率,醫保、教育和社會福利可以改善勞動力的質量和態度,監視、鎮壓和意識形態控制能夠維護資本主義社會秩序。這些對社會基礎設施的投資意味著,資本將介入日常生活的具體組織形式之中,對社會大眾進行資本主義化的規訓。這一過程便是空間構型的社會層面1。進一步講,資本積累已經從物質生產領域拓展到了社會再生產領域。
資本的二、三級循環相互補充,空間構型的物質、社會層面相輔相成。前者為后者奠定物質基礎,后者為前者保證勞動力供給的質量,并提供相應的社會性支持。如此一來,空間的構型同時改善了作用于剩余價值生產的物質和社會條件,為進一步的資本積累奠立了堅實的物質基礎,形塑了資本主義的社會空間。
然而,雖然由物質和社會基礎設施形塑而成的空間構型可以消耗大量的剩余資本和勞動力,但這些大型基礎設施的建造和維護費用十分昂貴,而且資本循環的時間非常漫長,往往需要很多年的生產活動才能把它們的價值完全耗盡。如此一來,資本如何順利進行循環就成了問題。哈維指出,以信貸制度為基底的金融資本在資本循環中發揮了潤滑劑和強心劑的作用。首先,資本家可以通過信貸體系獲得(其他資本家剩余的)大量的貨幣資本;其次,在信貸體系的支持下,貨幣資本能夠從無利可圖的生產形式快速轉移到有望獲利的全新生產形式,并且長期項目的投資方式可以由全額支付轉變為隔期支付;再次,過度積累的貨幣資本以金融資本的形式被平滑地調換到固定資本的形成當中,“固定資本的價值喪失或許就會被無限期地拖延下去”2;最后,向未來“購買”時間的金融化刺激了投資和消費的信心,成為資本流轉和積累的全新動力。總之,“信貸制度具有刺激生產(通過固定資本的形成)和實現交換(通過消費基金的形成)的能力”3。也就是說,信貸體系及其金融資本的重要作用是,促使越來越多的資本參與到空間的構型中去,以此促進資本順利流通,延長資本循環的運轉時間,從而緩解過度積累危機。
在資本循環的基礎上,哈維認為過度積累危機還能借由地理上的資本擴張得以轉移。即對于出現過度積累的資本主義國家而言,還可以將過剩的資本和勞動力輸出到非資本主義國家,生產新的空間構型,進一步拉長資本循環的時間。具體而言,資本的空間擴張有兩種基本方式:一是為應對國內消費不足,用剩余資本在國外開辟新的市場,重新激活國內的生產能力;二是在國外興建物質和社會基礎設施,促進過剩資本和勞動力的空間轉移,在國外形成新的生產能力。在資本擴張過程中,實現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蔓延至關重要,只有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環節完美地適配物質層面的空間構型,資本才能在新的區域順利流動起來,由此最大限度地避免因閑置而喪失價值的經濟風險。也就是說,資本擴張的空間構型就是使非資本主義空間轉化為資本主義空間。非資本主義的空間模式和觀念必須被打破、改造和重建,只有這樣才能讓資本在新的空間內暢通無阻地自由流動,實現資本主義的生產和消費、供應和需求、觀念和行為方式等都連接在一起的生產力和社會關系的“結構一致性”(structured coherence)1。哈維的論述深刻地印證了馬克思的偉大洞見:“資產階級,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的文明……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2
在哈維看來,金融化是資本擴張的武器,許多不發達國家和地區被“拉攏”進金融體系,成為傾倒過剩資本的“垃圾場”。首先,資本主義國家支配著金融市場的運作,紐約、倫敦、東京等世界金融中心牢牢掌控著金融政策和交易規則的話語權;其次,在資本主義的經濟體系中,金融資本的優先級高于工業資本,資本主義國家利用股票營銷、通貨膨脹、債務陷阱,以及資產的拆賣、兼并和收購等手段,加速經濟開發,推動由公轉私,侵占公共基金,展開對非資本主義國家的剝奪性積累;最后,資本主義國家以資本輸出的形式介入非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活動,對其進行資本主義化的規訓,在很大程度上激化了民族國家間潛在的地緣性政治危機。總的來說,全球金融體系為資本擴張提供了平臺和便利,資本主義國家通過域外空間構型的生產,既消耗了過剩的資本,還將過度積累危機轉嫁到非資本主義國家。其結果是,資本積累從一個地方流向另一個地方,資本主義國家借助金融化的資本輸出剝奪了落后國家和地區的資源和權利,塑造并加劇了世界范圍內的“地理不平衡發展”(geographical uneven development)3。
雖然推動資本循環和資本擴張可以迅速消化過剩的資本,使其至少在一段時間內避開貶值的威脅,但這在本質上無法真正徹底解決過度積累危機,而只是延遲和轉移了危機。隨著市場競爭的愈演愈烈,過度積累危機必然會卷土重來。具體而言,為緩解過度積累而構建的物質社會基礎設施的社會必要周轉時間非常之長,它們的使用價值只有在使用期限完結后才能得到償還。所謂的社會必要周轉時間指生產周期和流通時間之和,表示的是在正常的生產和流通條件下,以平均利潤率周轉給定數量的資本所需的平均時間4。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除了通過技術創新縮短生產周期(超越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外,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一些資本家會通過構建發達的交通網絡,比競爭對手更快地運輸商品,以此加速資本流轉,超越社會必要周轉時間獲取超額剩余價值。也就是說,倘若個別資本家通過空間構型加速價值實現,獲得超額利潤,那么其他資本家若想與之爭奪市場份額就必須要采取同樣的方式進行競爭。如此,為適應不斷加速的資本流通需求,資本家就要引進更先進的機器替代舊機器,創造更便利的交通取代舊交通。空間構型被迫加速迭代更新,導致很多固定資產仍在使用期限內就被貶值淘汰,長期投資無限延長,金融風險無限放大。久而久之,資本的二、三級循環也會涌現過度積累,最終形成普遍經濟危機的導火索。比如2007年美國房地產泡沫破裂引發的次貸危機,就通過空間轉移演變成為全球性經濟危機,對經濟社會發展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1。簡言之,空間構型在短期內可以緩解過度積累,但長期來看則會加重過度積累。
在《新帝國主義》中,哈維將資本循環和擴張的運作機制凝練為“空間—時間修復”(spatio-temporal fixes),并試圖對資本主義的時空進行理論描述。之所以把空間置于時間之前,是因為其想要強調空間的重要性,而非要將空間置于時間之上,或者要將空間和時間分別理論化,預設二者是資本積累的相對獨立的維度。哈維明確指出:“任何形式的唯物主義都要求將空間—時間—過程在本體論層面上視為統一體。”2“空間—時間修復”概念一方面強調資本主義通過空間構型“購買”時間緩解過度積累危機的趨勢,另一方面則預示著無法被真正化解的積累危機通過時間加速催促新一輪空間重構的現象。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空間制造著資本主義時間,資本主義時間也制造著資本主義空間,它們是彼此的媒介和結果,共同塑造了資本主義以及囚禁它的牢籠。“空間—時間修復”只不過暫時地、部分地推遲和轉移了資本主義的過度積累危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空間—時間形式的重新配置無法根除危機,而是孕育了新的危機。危機與資本主義相伴相生,資本主義自我保存和延續的內在動力,助推延緩危機的機制不停地運作:(1)將過剩的資本和勞動力引導入未來長期項目的投資和建設,如物質基礎設施建設和社會教育研究支出——通過時間修復實現資本主義空間的內部變革;(2)將過剩的資本和勞動力輸送到非資本主義區域,如創造新的市場和興建物質與社會基礎設施——通過空間修復實現資本主義空間的外部變革;(3)時間—空間修復的多種組合構筑資本帝國主義——通過時空結構修復實現“資本主義全球化”。而資本主義全球化的一個基本特征是時間和空間的商品化,其直接后果則是全球范圍內的“時—空壓縮”(time-space compression)3。
在全球經濟循環中,“時—空壓縮”意味著特定地方的地理條件對資本積累的重要性有所降低,而經濟社會特征變得更為關鍵。這是因為,隨著空間構型速度的加快,資本流動的空間障礙逐漸減少,一個地點比另一個地點更容易到達不再舉足輕重。例如,汽車整車裝配工廠的選址,除了要關注接近資源和市場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對比區域之間的勞動力素質和成本、稅收政策和營商環境等經濟社會因素。這種區域之間的經濟社會差異并非是給定的,而是通過不平衡的資本投資、生產活動的空間隔離、劃分等級的社會區隔和勞動力的地理差異的日益蔓延而產生的。“時—空壓縮”催生了新一輪的地方競爭,在這種競爭中,地方市場為資本流動展示和提供了超越地理的更具吸引力的區位條件。
(三)空間構型的內生矛盾:資本的運動性與固定性
在馬克思的物質生產理論中,資本被定義為一個過程而非一個事物,這個過程的物質表現就是從貨幣到商品再到貨幣加利潤的轉化。根據馬克思的定義:“資本……是力圖創造更多剩余價值的不停的運動”4,“恰恰是由于把自己的命運交給流通,從而保存了自己”,并且它“作為先于流通而存在的交換價值,或者作為以流通為前提并在流通中保存自己的交換價值”5而出場。也就是說,資本就是運動中的價值,價值只有持續運動才能保持自身為價值。資本主義的本質特征就是不斷追求加速運動,因為只有運轉得更快,才能獲得更多的利潤。而資本主義的過度積累危機則使資本陷入停滯狀態,使其面臨貶值和價值喪失的風險,從而無法實現“為積累而積累,為生產而生產”6的終極使命。
資本的循環與擴張之所以不能徹底化解過度積累危機,是因為空間構型運動性與固定性之間的內生矛盾和緊張關系永恒存在。一方面,資本旨在通過生產相對固定的空間構型減少必要周轉時間,不斷加速資本運動;另一方面,當下的空間構型又將成為未來資本運動的空間障礙,必須予以及時克服。簡言之,資本運動必須固定空間,以便克服空間。反之,固定空間又將成為資本進一步運動的障礙。資本在地理上的運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固定不動的建筑環境和交通通信等物質基礎設施,它們是資本流通的主動脈。因此,為克服過度積累危機,促進資本流通,資本大量涌入“二級循環”,以固定資本的形式嵌入土地之中,創造了一個從地理上組織物質生產的資源結構和經濟軌道。但必須付出的代價是,資本要被束縛在固定資本的使用價值中,這就使很大一部分剩余價值在特定時刻被減速,以便其他的剩余生產資本能夠更快地流通。然而,固定資本的社會必要周轉時間通常都比較長,且往往與經濟上的使用期限并不一致,從而使資本越發以固定資本的形式將自己“囚禁”在某種空間構型之中。并且,如果資本沒有遵循固定資本規劃的路徑運動,或者特定的空間構型不再能滿足當前資本流通的需要,那么固定資本的價值又會因閑置而遭受損失,空間構型反而會成為資本運動和積累的空間壁壘。
根本而言,資本主義空間構型的生產力是短暫的、臨時的、矛盾的:對于當前資本運動非常理想的建筑環境和流通系統,后續則可能成為阻礙資本積累的空間障礙。而當某一階段所生產的空間構型成為資本進一步積累的障礙時,就必須摧毀它,為新的流通鋪平道路,為新的積累提供空間,以生產新的空間構型,這個過程就是空間構型的創造性破壞。也就是說,雖然特定的空間構型能夠引導、助推當前的資本運動,但其本身又是限制未來資本積累的空間障礙,而“空間構型的生產是資本克服空間障礙的唯一方式”1。因此,資本只有在不停地生產和毀滅空間構型的過程中才能流通和積累。資本主義不僅利用建設性的空間構型為自己“續命”,還通過毀滅性的創造性破壞為自己“換血”。空間構型經由資本流通與資本積累所展現的運動性和固定性之間的緊張關系,在資本主義的歷史中形塑著地理景觀的構建、解構和重建。作為推動資本全球化的基本地理條件,空間構型不斷被生產出來,但在資本主義危機來臨之際,隨著資本努力為下一輪消化積累、擴大積累創造新的物質基礎設施,這些既定的空間構型就會被拆除和重建。然而,由于沒有完美的空間重組方案能夠最終完全解決資本主義過度積累的地方性問題,資本主義地理景觀中的每種空間構型都只是暫時的,而資本主義也正是在此種長期不穩定的去構型化和再構型化的動態平衡中存續。
金融資本可以助推空間構型的動態轉換,但同時也會加劇空間構型二重性的內在緊張。在物質生產過程中,以固定資本為物質基礎的空間構型的建造和維護非常昂貴,并且一旦制造出來,通常會持續很長時間,比如道路、機場和廠房等。因而只有憑借信貸體系的金融支持,大量貨幣資本才能順利用于長期固定資本投資,過度積累危機得以緩解。需要注意的是,雖然金融資本對空間構型的運作必不可少,但其會加劇“運動性”和“固定性”之間的張力:一方面,空間構型所牽涉的物質生產直接(或間接地)受益于信貸體系所提供的貨幣資本;另一方面,其本身又受到信貸制度的雙重約束,即借款人必須在固定的期限內連本帶息地償還,在時間和數量的壓力下,借款人不斷加速資本的流轉以提高獲取剩余價值的數量和速度,空間構型的更替頻率也由此不斷提高。
此外,在空間構型更替的過程中,“資本流通在轉化、創造、維持,甚至恢復某些社會基礎設施時要以另一些社會基礎設施為代價”2。也就是說,空間構型的社會層面要適配物質層面。正如哈維所描繪的巴黎空間構型:在資本精心打造的巴黎,形形色色的地理景觀披上商品化的外衣,整個城市充斥著喧囂、時尚、誘惑、表演、騷動,散發著資本主義的現代性氣息。資本構筑了新的城市風貌,形塑了新的城市文化,造就了新的城市生活方式1。這表明資本主義創造性破壞的空間策略的確會影響人們的空間實踐,持續刷新人們的思維方式、行事風格和消費理念,甚至連地方制度化的治理體系也會隨之進行調整,盡量保持與空間構型相一致的社會結構,以滿足資本無限積累的永恒追求。如此,資本主義始終不渝地以自己的肖像為摹本,竭盡全力地雕琢與之相似的社會和物質景觀,并在未來的某個時刻親手摧毀這種景觀。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依憑各種空間構型景觀的永無休止的生成和革新而得以轉移和延緩,資本主義的歷史地理隨著此種資本運動的曲調晝夜不息地舞蹈,停歇即終結2。
總之,空間構型既是資本的解放,又是資本的桎梏。資本主義只有通過空間構型的生產與毀滅的持續交替才能延續。然而,資本主義越是拼命地創造空間構型,資本運動性與固定性之間的張力就越緊張,空間—社會重構的步伐也就越迅速,危機蔓延的范圍就越廣泛,資本主義的生存空間也就越逼仄。“資產階級用他們的思想籠罩世界,鑄造世界,制作世界,滲透世界,掌握世界抑或自以為能理解這個世界;然而他們獨自醒來之時,已身處于陰暗的萬丈深淵。”3由此,哈維的空間構型理論確證了馬克思的真知灼見——資本主義是自身的掘墓人。
三、空間構型的理論限度
從馬克思的物質生產(資本積累主要以時間為境域),到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資本積累主要以空間為境域),再到哈維的空間構型(資本積累同時發生在時間和空間中),資本邏輯的空間批判話語不斷向前推進。在哈維看來,“資本積累是一個深刻的地理事件。倘若沒有內在于地理擴張、空間重組和地理不平衡發展的多種可能性,資本主義很早以前就不能發揮其政治經濟系統的功能了”4。空間構型是資本積累的空間動力學,是資本對空間持續進行布展和重構的社會過程,也是資本主義維護自身生存的重要手段,更是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的關鍵之維。
空間構型是哈維空間思想的理論內核,是空間批判的中心線索,是構建“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軸心邏輯。圍繞空間構型的邏輯,哈維創造了一系列重要概念:空—時修復、時—空壓縮、剝奪性積累、地理不平衡發展等。這些概念揭示了在資本的運作邏輯之下的獨特的資本主義生存策略。哈維試圖通過空間動態視角指明資本主義幸存的運作過程及其限度,確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悖論,印證馬克思主義對于資本主義歷史終結的理論判斷。雖然空間構型理論發展和豐富了物質生產(包括空間生產)理論,深化了對資本主義的動態分析和空間批判,但仍有不可忽視的局限性。
(一)空間構型理論中政治維度的缺失
盡管哈維對空間構型邏輯的闡釋旨在深化馬克思主義的物質生產理論,但其卻在某種程度上忽略了政治范疇的重要性。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既是經濟的,更是政治的。在現代歷史上,資本主義的演進是具體的,經過了無數階級斗爭的調節,尤其是國家政治在為資本積累創造有利條件方面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譬如,國家的稅收政策、宏觀調控、市場監管模式和利益分配機制等,對經濟整體走勢和組織資本流通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影響。除此之外,空間構型不僅涉及建筑環境、交通通信、土地交易等物質經濟結構,還包括地方政治關系、日常生活實踐、勞動力再生產等政治社會影響。歸根結底,經濟社會活動不可能脫離國家政治而自主運行。此外,列斐伏爾也以國家空間生產為構思,考察了政治權力、國家空間和資本積累之間的密切關系。列斐伏爾指出,國家空間是空間生產的基本單位,資本積累是以國家空間及其生產為基礎的,國家作為一個相對固定、不可移動的領土構型為國內外勞動力、商品和資本的流動提供了相對穩定的政治平臺。列斐伏爾具體解釋道:在資本主義國家,“政治權力本身隱藏著一個內在的矛盾:它控制著流動,也控制著聚集。社會空間的諸種組成部分的流動性在不斷增加,特別是在‘經濟領域本身:能源、原材料、勞動力等。但權力控制要想有效,就需要建立常設機構、決策和行動中心……因此,在短暫的事物和持久的事物之間產生了一個新穎而又十分具體的矛盾”1。顯然,資本主義的空間構型必然無法脫嵌于政治范疇,但哈維卻對空間經濟重組中的政治權力鮮有探討,并一度拒絕發展資本主義國家理論2。雖然其在后來的著作《新帝國主義》中試圖對此進行補救,提出將權力的領土邏輯整合到資本主義空間的動態分析之中,但在實際論述中他仍然無法突破資本邏輯的主導和控制3。質言之,政治權力是資本主義的內在需要,單靠經濟力量無法維持和拓展資本主義;倘若沒有政治,資本主義經濟也不可能表現為一個封閉的循環系統。因此,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資本主義空間批判的政治維度是不可或缺的。
(二)空間構型理論并未突破既有的理論架構
首先,列斐伏爾認為,資本主義通過空間的生產得以幸存。他強調資本的次級循環在某種意義上取代了初級循環,即空間中的生產轉向了空間本身的生產,資本主義正在進行從工業社會到都市社會的“總體性轉變”。哈維則認為,初級循環與次級循環不是彼此割裂的,而是辯證統一的。從資本積累的角度看,二者相互建構、相互支援,共同滋養資本主義。哈維也正是通過詮釋空間構型的邏輯來說明次級循環中空間的生產是如何發揮作用的——“空間構型的生產必然是資本積累動力學中活躍的、建構性的環節”4。空間構型只有歷經無休止的毀滅與再生產才能為資本主義“續命”。因此,“資本主義通過空間的生產得以幸存”被哈維改寫為“資本主義通過空間的構型得以幸存”。其次,列斐伏爾認為,空間的生產意味著社會關系(以生產關系為主)的再生產。空間的實質是社會關系,空間中彌漫著各種社會關系,甚至連空間本身也是由社會關系生產出來的。列斐伏爾如是說:“生產的社會關系是一種社會存在,由此是一種空間存在;它們將自身投射到空間里,在其中留下烙印,與此同時又生產著空間。”5相似的是,哈維認為,資本主義地理構型在某種程度上是社會構型的重要推動力,空間關系的重構生產了新的社會關系,配套空間構型的社會基礎設施會影響社會關系的再生產,從而促進資本主義社會空間的形塑和擴張。由此,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兩組對比——空間的生產與空間的構型、社會關系的再生產與社會構型的再生產。很顯然,后者是對前者的深化和發展。但遺憾的是,哈維的空間論述并未突破列斐伏爾的理論架構,仍然囿于空間—社會辯證關系的基本問題框架。
(三)空間構型理論存在著內部偏見
首先,哈維試圖通過空間構型闡明資本運作的內在矛盾及其表征的經濟危機。然而,在現實生活中,為防御臺風、海嘯等自然災害而建設的防護工程、排澇通道和應急避難場所,甚至連博物館的建造都要考慮如何應對未來可能的自然危機。顯然,這些巨型物質基礎設施不是資本在空間內的肆意布展和構型,而是人類運用聰明才智保護自己免受災難的防護措施。不能說這些地理景觀與資本積累毫無關聯,但它們的最終目的是人類的美好生活,而非絕對的資本積累。其次,空間構型理論有濃重的地理學色彩,由此而來的問題是,它是否適用于考察和解析虛擬的、數字化的賽博空間。與嵌入土地的地理構型不同,賽博空間的構型過程代價小、時間短、不留痕跡。雖然賽博空間的構型需要物質基礎設施的鋪設與架構,以及專業技術人員的運營與維護,但其投入成本、收益回報及經濟運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皆是地理空間構型所不可比擬的。那么賽博空間構型的資本邏輯該如何把握?再次,空間構型理論對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缺乏足夠的關注。人文地理學家認為,對所謂空間、地方和區域等概念的釋讀無法脫離于人類的具體經驗而抽象展開。而哈維的空間構型理論則過度專注于資本邏輯的結構分析,對資本主義歷史進程中人們對空間變化的差異感知,以及人們如何通過具體的行動參與空間構型的分析不夠深入。質言之,對空間的理解與詮釋不能解構人的存在,更不能消解人的意義。
哈維曾指出,馬克思雖認同地理位置和空間結構的重要性,但始終未能建立一套整體的、系統的空間理論。受列斐伏爾將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從時間移向空間的啟發,哈維將空間生產理論與馬克思的物質生產理論整合起來,試圖以空間構型的理論邏輯為軸線,創造一系列概念,構建關于空間的元理論,以彌補被時間湮沒的空間維度,重新闡發資本主義幸存的時空性,使歷史唯物主義升級為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然而,哈維對資本主義積累危機的探討仍然植根于這樣一個基本論點,即空間構型不能把資本主義從馬克思的價值規律所表達的內在矛盾中轉移出來。并且,他似乎還忘記了空間構型的理論建構是以社會過程為基礎的,而社會過程是在歷史脈絡中展開的。與其說哈維建構了辯證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不如說其理論辯證地強調了歷史唯物主義中的空間維度,是一種地理馬克思主義。我們只有在歷史語境下才能解讀、理解空間,因為空間構型的生產、解構、轉化和毀滅,都需要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進行現實檢驗,以此彰顯空間在歷史進程中的豐富內涵。一言以蔽之,空間構型本身具有社會歷史性。
責任編輯? ? 羅雨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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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storation of David Harveys Theory of Spatial Configuration
Wan Yuchen
[Abstract] 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Marxist philosophy, the theory of spatial configuration has not received sufficient attention. Marx viewed spa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terial production and made a highly accurate summary of spatial elements. Lefebvre divided Marxs discourse on space into “production in space” and “production of space”, weakening the logic of mutual construction between material productivity and spatial production. Harvey returned to the perspective of material production, and through in-depth exploration of the crisis of excessive accumulation in capitalism and its typical solutions, explained the spatial dynamics of capitalism constructed by capital circulation and capital expansion with fixed capital as the foundation and financial capital as the medium. Based on this, he proposed the theory of spatial configuration and systematically criticized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Spatial configuration prolongs the time of capital circulation at both material and social levels, and expands the space for capital expansion. This does not resolve the crisis, but rather exacerbates excessive accumulation, which will ultimately narrow the space for capitalism to survive. On the one hand, the theory of spatial configuration inherits and develops Marxs theory of material production, confirming Marxisms theoretical judgment on the end of capitalist history. On the other hand, this theory also has many limitations.
[Keywords] David Harvey; Marxism; spatial configuration; capitalism; capital accumu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