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學社遷回國內后營建的第一個“家”

顧金亮

中國科學社遷回國內之時立足未穩，事業發展一度陷于困頓。郭秉文急中國科學社之所急，于1918年夏將南高一字房南面一處平房借與中國科學社籌建南京社所，從而譜寫了中國科教史上的一段佳話。

借巢引鳳——中國科學社與南高的融合共生

1914年，任鴻雋等中國留學生在美國康奈爾大學成立了中國科學社，旨在通過出版和發行《科學》雜志，以“提倡科學，鼓吹實業，審定名詞，傳播知識”。中國科學社是中國最早的現代科學學術團體，也是近代中國史上的第一個民間綜合性科學團體[1]。

從1915年開始，社員們陸續學成回國。中國科學社早期社員以江浙籍人士居多，而南京又擁有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后文簡稱“南高”）、金陵大學等知名學校，許多社員因此選擇南京作為職業生涯的起點。如周仁、王琎、鄒秉文、錢崇澍等人學成回國后，或執教于金陵大學，或執教于南高。由于南京聚集了一大批中國科學社社員，1916年9月，便發起成立了中國科學社南京支社。

1918年10月，隨著社長任鴻雋和《科學》雜志編輯部部長楊杏佛回國，中國科學社本部也遷至國內，先后在南高和上海大同學院各借一屋作為辦事處[2]，并試圖將社務中心安在上海。但由于社領導人在上海的活動效果并不明顯，許多社員只得離開回國后落腳的第一站上海，去別處謀職，這一理想就破滅了。

中國科學社最終在南京安營扎寨，與高識遠度的郭秉文密切相關。郭秉文，1914年獲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博士學位，1919年出任南高校長，1921年南高改組東大（國立東南大學）時出任東大校長。身為南高領導人和中國科學社社員，郭秉文積極地為剛遷回國內的中國科學社提供臨時社所，解決其無錢租房的燃眉之困，又以中國科學社為依托，為南高廣延名師，促成歸國社員紛紛來校任教，實質性地推動了中國科學社與南高的有機融合，從而使南高享有“中國科學社的大本營”之美譽，也使南京成為中國近現代科學的重要發祥地。

一字房南面之平房——中國科學社南高事務所尋蹤

文獻考證

文獻中關于中國科學社南高事務所的記載主要有兩個出處：第一個出處是1919年5月出版的《科學》雜志所載《中國科學社紀事·致謝南京高等師范上海大同學院兩校》短函。1918 年夏，南高和上海大同學院分別將一處校舍借與中國科學社，作為該社在南京和上海的事務所。此舉對于在國內立足未穩的中國科學社來說，不啻雪中送炭，于是中國科學社致函兩校表示感謝。

致謝南京高等師范上海大同學院兩校

本社事務漸就殷繁，國內急須設立事務所，以便接洽。茲由本社與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及上海大同學院商定，暫借各該校舍為本社南京及上海事務所。承南京高等師范郭秉文先生及上海大同學院胡敦復先生慨允，兩處事務所得以次第成立。謹志于此，以表謝忱。

此函內容簡短，未明確說明兩個事務所的具體方位，但“次第成立”說明中國科學社南京事務所先于上海事務所成立。

第二個出處是楊孝述所著《中國科學社創業記》一文，發表于《科學畫報》1935第6期，其中著墨敘述了1918年南高將一處校舍借與中國科學社的細節 ：“在民國七年的夏天，本社總機關從美國移歸中國……南京設立一個‘支部。即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一字房對面一間小室的門口掛了一個牌子，里面陳設了幾種雜志，就算社員的會集所和支部的辦事處了?！边@間平房雖是陋室，但它在中國科學社的發展歷程中至為重要，楊孝述稱它是“國內第一個臨時社所”，堪稱中國科學社遷回國內后營建的第一個“家”。

楊孝述是中國科學社早期社員，于1928年當選為中國科學社理事會理事，并長期擔任總干事。他創辦了《科學畫報》，積極宣傳科學，是中國現代科普事業的重要奠基人之一。楊孝述與南京亦頗有交集。他從1916年起在河海工程專門學校任教，此時該校租借了南高的校舍。1924年，國立東南大學的工科機械、土木、電機三系與河海工程學校合并為河海工科大學，三年后編入國立第四中山大學工學院（舊址位于今東南大學河海院內），楊孝述任秘書長。楊孝述寫作《中國科學社創業記》一文時，中國科學社剛剛落腳南高；作為中國科學社的干事與河海工科大學的教員，又對南高校園布局了如指掌，對于中國科學社南高事務所的描述因而是確鑿可信的。

南高一字房及其南面平房之演變

楊孝述如此描述中國科學社南高事務所在校園中的方位：“在南高一字房，即現在中央大學南高院對面一間小室內?！敝甘鞠喈斆鞔_，本文即可按圖索驥尋找中國科學社南高事務所的蹤跡。

兩江師范學堂時期的一字房及其南面平房

南高系在兩江師范學堂原址修復建成。1903年6月，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決定在明代國子監舊址上營建兩江師范學堂的校園，工程建造始于同年6月19日。1904年9—10月，首期一字房、教習房、學生齋舍等“洋樓”及輔助用房竣工。1905年底，始新添口字房及自修室平房，次年完工。至1906年，學堂新校園先后建成了樓房5組、平房若干、一主一輔操場兩爿，以及門房等輔助用房數棟[1]。

根據1910年繪制的兩江師范學堂鳥瞰圖不難發現，主校門—一字房—主操場—齋舍是當時校園空間的主軸；一字房占據校園“C位”；一字房南面、主校門兩側，建有平房4幢（校門東側3幢，西側1幢）。

兩江師范學堂主校門的一張舊照顯示，當時的校門雖然地處偏僻小巷，門前卻人頭攢動。令人驚喜的是，在該照片的右側邊緣，緊挨校門東側的那幢平房——抑或是未來的中國科學社南京社所與其相鄰，其石灰勾縫磚墻、八字形屋頂清晰可見。

南高時期的一字房南面平房

1913年后南京兩經兵事，兩江師范學堂數易駐軍，校舍房屋破壞已甚。值得慶幸的是，一字房南面平房劫后幸存。根據南高時期的教學區總平面圖，一字房南面、主校門兩側，仍分布有平房4幢，布局與兩江師范學堂時期相同。1918年夏，主持南高校政的郭秉文將4幢平房中的某一幢（或其部分）借與中國科學社籌建南京社所，從而開啟了中國科學社與南高聯姻的佳話。

國立東南大學時期的一字房南面平房

1921年6月6日，國立東南大學正式宣告成立。對成立伊始的東大而言，拓展校園空間、重新規劃建設校園成為一項重要任務。1921—1927年，國立東南大學校園布局發生很大變化，但地處校園西南隅的一字房南面平房仍然得以保留。

國立中央大學時期南高院南面平房的毀滅

1933年，國立中央大學（中大）對一字房進行了擴建，并將其命名為南高院。

根據《中國科學社創業記》寫作時間可推測，遲至1935年，曾用作中國科學社南京辦事處的一字房南面平房仍然存在?？箲鹌陂g，日機的4次轟炸給校園帶來了毀滅性破壞。國立中央大學時期教學區總平面圖上已不見一字房南面平房的蹤跡。1937年12月，日軍陸軍醫院及“兵頭部隊”侵駐中大校園，曾在校園做了見縫插針式的加建。1939年，日軍即在中國科學社南高事務所舊址偏南處建起三排坡屋頂平房，用作日軍的炊事房[1]。

中國科學社南高事務所舊址現狀

2020年，東南大學成立亞洲建筑檔案中心，從1939年日軍所建平房中，選取臨南高路（南高院南面東西向道路，即當年一字房與中國科學社南高事務所之間的道路）的第一棟，作為啟動工程，予以維修利用。筆者推測，昔日作為中國科學社南高事務所的那間平房，當在今日亞洲建筑檔案中心北、南高路南的東西向綠化帶上。

余 論

中國科學社的身影已然遠去，當年的中國科學社南高事務所舊址已綠草如茵，喬木如蓋。今天的南高路上人流絡繹，但人們很少去念想，100多年前，中國的第一代“賽先生”曾在這條路上踽踽而行，他們竭力向國民宣揚科學，卻又常常被人戲謔為魔術和戲法；而如今，“科學”已是一個國人耳熟能詳的詞。那間小屋雖“陋”，卻承載了諸多歷史重任。

一是1918年郭秉文將一字房南面一間平房借與中國科學社籌建南京辦事處，實屬難能可貴。南高校園系在原兩江師范學堂的廢墟上修復而成。1915年，江謙赴任南高校長時，曾經規模宏大的兩江師范學堂在遭受兩次兵災后已不復存在：“全校校舍除焚毀洋樓一百九十二間外，余皆戶牖毀盡，不蔽風雨，至于墻傾壁圮，棟折榱崩者，所在皆是”[2]。江謙厘清輕重緩急，首先修葺了口字房內教室及教員辦公用房，“姑就東南口字形教室，以及正屋之辦事各室，西偏之教員室，先后修葺，暫應目前急需”[2]，從而為秋季如期開學創造條件。接下來的3年中校舍修整工程持續進行，但辦學條件依然捉襟見肘，不敷應用。據《南京高等師范學校調查表》[3]，截至1918年6月，當時南高有可使用的各種教室14間、各種實驗室4間，大運動場和雨中操場各2個，宿舍108間……在自身辦學條件極不豐裕的條件下，郭秉文將一處平房借與中國科學社，從他個人與中國科學社的情誼來看可謂急公尚義，從他謀劃南高未來發展來看可謂立足長遠。

二是中國科學社取得南高一字房南面一間平房作為臨時社所，為她以南京為中心，在全國推進科學啟蒙創造了條件。中國科學社在南高立足后，事業發展蒸蒸日上。1919年8月，中國科學社鑒于“事務日多，所假南高房屋不敷應用”，決定把事務所“遷移（到）城北大倉園一號洋房內辦公” [4]。1920年，中國科學社又取得成賢街文德里一處官房作為社所，不僅辦事處、《科學》編輯部均落戶其中，還據此陸續興辦了圖書館、生物研究所和博物館。1928年4月，中國科學社呈準國民政府財政部，將南京成賢街社所及其大門外之官地永遠撥歸中國科學社使用。1928年冬添購南京社所附近空地十余畝，并于1931年3月建成生物研究所新樓，與早年取得的南北二樓鼎足而三[5]。中國科學社在南京走向了事業的頂峰。

三是以那間平房為紐帶，中國科學社與南高、東大合作共贏，并聯袂開創了中國近現代高等教育史上極負盛名的科教融合辦學模式——一方面，中國科學社以這處平房籌辦南京事務所，并以南高為大本營推進其科學事業；另一方面，南高以中國科學社為一流師資補給池，辦學實力迅速提升，并贏得“以科學名世”的聲譽。

飲其流者懷其源。今天東南大學的辦學理念正是“以科學名世，以人才報國”，如果追根溯源，其筑基工程當始于當年一字房南面的那間平房。筆者常常遐想，如果在南高路旁樹起一座碑，上書“中國科學社的大本營”，以不忘“來時路”，眺望“未來路”，豈不是歷史的回響！

[感謝陸暉先生對本文的幫助]

[1]單踴. 紫氣東南——東南大學校園演變圖史. 南京： 東南大學出版社， 2022： 14， 70.

[2]南京大學校慶辦公室校史資料編輯組. 江謙關于南京高等師范學校開辦狀況報告書. 南京大學校史資料選輯， 1982： 34-37.

[3]南京大學校慶辦公室校史資料編輯組. 南京高等師范學校調查表. 南京大學校史資料選輯， 1982： 38-43.

[4]中國科學社. 中國科學社南京事務所遷移通告. 科學， 1919， 4（12）： 1512.

[5]中國科學社. 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概況（第一次十年報告）.中國科學社， 1932： 7.

關鍵詞：中國科學社 南京高等師范學校 社所 一字房 平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