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獨特的地域生態環境造就了湖湘民歌的獨特風貌。湖湘民歌呈現了豐富的生活場景和民族情感,以豐富多樣的自我表達方式把集體意識、集體審美和集體追求充分體現出來,并在創造性轉換自然美和社會美的過程中促進社會的融合和維護著民族與民族文化的生存延續。在面臨著“民族性格”弱化的挑戰中,湖湘民歌以新的姿態與方式理解著不斷變遷的世界,繼續維護著民族的記憶和民族文化。
關鍵詞:湖湘民歌文化特色 時代價值
一、湖湘民歌的界定
民歌是什么?一般來講,所謂的民歌就是指在平民百姓中廣泛流傳的詩歌。一方面它平實穩重,全部來源于普通的百姓生活;另一方面,它清新自然,沒有經過刻意的修飾與增改,可以說是純粹的天籟之音。據此,可以把湖湘民歌認為是形成于湖湘地區,并反映了湖湘地區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和不同生活的一種平民藝術形式。它產生并流行于湖湘民間,是湖湘平民對本民族、本地域的日常生活、生存狀態、道德追求、情感意志和生活理想的現實反映。同時,它又以自身獨特的方式影響著湖湘人和他們的生活,給予他們歡樂、情趣、力量和希望。
二、湖湘民歌的文化特色
(一)豐富的集體意識和生活場景
生活是藝術的源泉。湖湘人民的勞動、生活、儀禮乃至社會時政在當地民歌中逐一呈現,同時湖湘民歌也表現了社會生活歷史,把生活現實與歷史緊密地連接起來。湖南苗族山歌里就對愛情、友情、婚姻、親情和自然風光等進行歌唱。梅山民歌的內容更加廣泛,勞動類歌曲當中還包括獵歌、樵歌、漁歌、挖土歌、采茶歌等。這類歌謠氣勢豪放,節奏明快給人鼓舞。如瑤族唱《挖土歌》的習俗,就耐人尋味。山民以“換工”(俗稱“打助工”,即在起屋、造船、墾荒、搶季節收割等需要大量人手時,互相義務幫工)方式,開墾挖土、薅草的助耕活動。大家在鑼鼓師(又稱歌郎)的指揮下,合著鑼鼓點和歌聲的拍子,有節奏的完成勞動任務。在勞動過程中,一邊打鑼鼓一邊歌唱,常常從清早延續到傍晚。勞動之余,休息過程中還唱呷煙歌。如《吃了煙來把火揚》就這樣唱道:
呷只煙呀把火揚,那個十八九歲小妹妹想郎不想郎?哥哥呀絲瓜子開花想長啊長,豆角子開花結成雙,哪有十八九歲妹不想郎。
歌聲讓工地笑聲朗朗,人們輕松愉快,以利再戰。這種“涼水解得心頭火,山歌解得心頭憂”的歌謠,既能讓生息在高山峻嶺的梅山山民,在以刀耕火種、墾畬為生的勞動中,以鑼鼓和歌聲來驅趕豺狼虎豹,又能摒棄孤單與寂寞。在緊張的勞動中,還能起到團結協作、調節情緒等積極作用。而湖南桑植白族更是有對民族歷史的歌唱(比如《十送》《祖訓》和《拜祖詞》等)。無限廣闊且充滿殘酷的生活場景并沒有阻止他們創作民歌的熱情,他們對美好生活、精神品質、道德倫理的共同追求反映了生活在同一地域空間的人們的集體意識,表現了他們對開拓新的社會歷史空間的無限向往。
(二)豐富的自我表達和集體審美
湖湘民歌是通過語言和旋律進行綜合表達的一種藝術形式,但關鍵還是在語言。隱含在民歌里濃厚的民族情感只有運用本民族的言語表達才能夠被真正體會。湖湘民歌之所以與其它民歌或者藝術形式區別開來,還是因為它的方言以及自身獨特的唱腔。而湖湘民歌也因它地域性和復雜性使得它的表達方式多種多樣。美國表演理論大師理查德·鮑曼說,表演人們交流生活生產實踐的一種模式,是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表演能力與表演技巧的行為。歌詠在本質上是歌詠者的一種“表演”。
在湖湘地區民歌中,這種表演突出表現在民歌的演唱特色上。比如湘西侗族情歌的基本發音方法就有邊嗓、假嗓和真嗓三種,在潤腔技巧上則有滑音、波音、鼻音和直音等。桃江高腔山歌“胡吶喊”就具有鮮明的演唱風格,其聲韻別致,音調高亢婉轉。演唱者需全靠氣息的支撐,用窄嗓,通過氣息支撐把音逼到頭腔共鳴。一曲開始,不能有半點松懈,要運氣飽滿,丹田支撐,氣息流暢。一曲終結,達到余音繞梁的效果。演唱時在拖腔過程中有很多小裝飾音,給高亢的線條增添了迂回婉轉的特點。同時,伴隨著“啊嗚啊嗚”和“阿咿阿咿”的特殊唱腔,好似聲音在山谷間的回蕩,高腔山歌開闊、高亢的特點體現得淋漓盡致。
作為地方民歌,演唱時尤其要注意方言和襯詞。桃江的方言范圍較小,十里不同音。胡吶喊就一定要用大栗港方言演唱,如《六月里太陽如火燒》唱道:
(嗯)六月里太陽(咧)如火燒(哪),苦(噠)情哥(價)在田中(咧)把草(咧)薅。叫一聲我的哥,你加勁(價)扯(哪)又加勁(價)薅(哪),姐繡一朵(價)價烏云(咧)為你遮日(呵)頭。
以上歌詞的發音就具有明顯的地方特點:“苦噠情哥在田中嘞把草嘞薅呃”“情哥”的“情”讀音為 ling(靈);“田中”的“田”讀音為 lian(連);“你看那田塍上一無蔭涼樹”中的“樹”讀為 yu(宇);“姐繡一朵烏云為你遮日頭”中的“遮”讀 zha(喳)。如果我們用普通話的語音來唱這首山歌,沒有唱出它的湖湘味道,地方山歌必須要用地方方言演唱,才能傳神。
襯詞的運用也是一大特點。“嗯”“嘞”“噠”“呃”“啰”等襯詞較為常見。多用于樂句的連接處和拖腔后面,以增強音樂和演唱的色彩,強調情感和力度。特別是用在詞 尾輕讀的“價”(jie),是桃江方言,沒有實際含義,起到了 墊字作用。胡吶喊的歌詠者用方言和當地表演方式演唱,它 反映了湖湘人民多元化的集體審美取向。
(三)豐富的民族情感和集體追求
湖湘民歌是美的,不僅反映了自然物的美,也反映了社會生活的美,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相統一的表現。在湖湘民歌中,歌詠者通過自己的表達方式通過歌詞和旋律演繹著自己的悲歡離合。這是人類情感真實而自由地表達,也是完整的呈現。湖湘民歌所體現出來的情感是生活在湖湘地區不同民族的集體情感,不是單獨的個人情感。是他們對受情感壓力的反抗和對人類美好情感的集體向往與追求。益陽民歌《銅錢歌》就體現了勞動人民的反抗精神,歌中唱道:
春季里好唱銅錢歌,唱起銅錢歌一籮,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有理偏受磨。銅錢不愛我,它愛是哪個?它愛的張少爺、李老爺,(嗦那梅梅子啷當習嗦啊習嗦)還有那財主婆......
冬季里四唱銅錢歌,越唱心中越有火,怒火燒得通天亮,奪回銅錢鑄銅鑼。銅鑼敲得響,窮人起哦嗬。只嚇得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嗦那梅梅子啷當習嗦啊習嗦)打哆嗦。
歌曲以春、夏、秋、冬四季體展開,歌詞分為四節,主題統一而集中,第四節中“起哦嗬”即“造反”的意思。歌曲借銅錢揭露和批判了有錢、貪錢的不良道德和丑惡心理,勞動人民通過歌唱對黑暗社會進行揭露,表達了他們對封建社會的痛恨,展現了湖湘人民強烈的政治意識。歌詞句式富有變化,長短相間,主襯互補。句式結構以七字句、五字句為主,當中插入若干字數大體相等的排比短句,即垛句的形式,將情緒逐步推入高潮。如兩節歌詞中“它愛的張少爺、李老爺”“只嚇得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即是垛句形式。每節前四樂句是起、承、轉、合規整的七字句句式結構,后半部分插入垛句結構,后面接的是極富湖湘特色的襯詞“嗦那梅梅子啷當習嗦啊習嗦”。
而湘南的嘉禾小調《半升綠豆》是譴責舊時代不自主的婚姻所造成的悲劇,歌詞同樣具有很強的揭露性和批判性。在長期封建禮教的束縛下,中國人民承受著巨大的苦難。特別是婦女,長期處于封建壓迫的最底層。她們在社會和家庭中地位最低下,沒有戀愛、婚姻的自由,是受剝削的主要對象。民歌中這種婦女受苦歌的作品并不少見,這些曲調大多情緒抑郁,形象柔弱,哀婉動人。如《半升綠豆》歌中唱道:
半升綠豆選豆種,我娘養女不擇家。媽媽害了我。千家萬戶都不許,偏偏嫁給財主做三房。媽媽害了我……
這是湖南嘉禾的一首民間風俗歌曲,根據當地風俗,新娘在出嫁前要請村里的姐妹到家里唱歌,新娘與自己的母親還要對唱。他們唱的歌叫“伴嫁歌”或“哭嫁歌”,歌唱的內容一般是埋怨父母包辦婚姻給自己帶來的不幸福,或者是責怪媒人為了錢財而坑騙自己。這首伴嫁歌歌腔較舒展,句幅也較寬,起伏不大的曲調進行中,隱藏著深深的感嘆。
湖湘人民在社會生活中充分自由地表現自我,并不斷豐富著民歌的唱腔、歌詞、曲式、旋律。盡管創作過程艱辛,但是,他們不會停下腳步,仍會在社會歷史的發展中克服各種困難展開創造性的民族活動。因為實現自由地表達自我是他們,也是人類共同的追求。
三、湖湘民歌的時代價值
(一)促進社會的融合
艾倫·帕·梅利亞姆認為,音樂可以減少社會失調,具有促進“社會融合”的功能。作為民間音樂的湖湘民歌同樣具有促進社會融合的功能,正是在湖湘民歌的創作、歌詠和傳播中。比如湖南梅山民歌中的打獵歌《趕山開統調》和采茶歌《敬茶仙》以及苗族贊美友情的山歌《唱朋友》,而桑植民歌《四打》則體現了漢族與土家族相互交融的特點,歌中唱道:
(女)一打天上娥眉月,(男)(依子呀呀依兒喲),(女)二打鯉魚跳龍門,(男)(依子呀呀依兒喲),(女)金雞對,(男)對芙蓉,(女)芙蓉對,(男)對牡丹,(女)上山一朵兒梅花,(男)下山一朵兒蓮花,(合)一條龍(啊依子呀依喲),(女)干哥哥兒,(男)干妹妹兒,(女)(吔),(男)(吔),(女)(吔吔吔)龍戲水妹妹兒耍起來。
歌曲以一、二、三、四序數體和問答式展開唱詞,這也 是漢族民歌中常見的一種體式,而且唱詞的內容與漢族的歷 史、文化有密切關聯。如“鯉魚跳龍門”“桃園三結義”等,“金雞對,對芙蓉;芙蓉對,對牡丹”則采用了漢族詩 詞中的“魚咬尾”,即“頂真格”。而唱詞后半部分的內容卻 不常見于漢族民歌中,但這又是整首作品需要強調的,如 “ 上山一朵兒梅花,下山一朵兒蓮花”,“一條龍,干哥哥,干妹妹,龍戲水,妹妹耍起來”。另外,用“打”來展開歌 詞,比較特殊,到底是源于漢族還是土家族還有待考證。在 流傳過程中,這首民歌的歌詞和旋律吸收了漢族和土家族兩 個民族民間藝術家的智慧,使之成為一首具有較高藝術水平 的民歌作品。地處湘西北的桑植縣是鄂、湘、蜀三省經濟、文化交流的中心地區,也是漢族與土家族混居雜處之地,這也就能夠解釋這首作品具有民族色彩雙重性的特點了。
在部分益陽小調中還能看到各地民歌相互交融的現象。如益陽沅江小調《嘆煙花》和江蘇民歌《孟姜女》的音調就非常類似,都是運用了民族徵調式,沅江小調《嘆煙花》是六聲徵調式(加變宮),江蘇民歌《孟姜女》是五聲徵調式。兩首民歌都是起承轉合的四句體樂段結構,每句的落音完全一樣,分別是商音、徵音、羽音、徵音。兩首民歌都是以時間來展開歌詞,表達了婦女內心的愁苦。如沅江小調《嘆煙花》唱到:
一更里嘆那煙花呀,哭嘆奴家命哪運的差呀,小時節將奴家八字來排算哪,算奴家苦命犯那桃花哪。
西晉、南北朝時期,封建割據,巴蜀流民遷徙入荊湘。洪武十四年(1380年),江西省吉安、吉水等地移民271族到益陽,時稱“洪武落業”。幾次歷史上的人員遷徙,造成了交匯地帶的語言、音樂色彩、風格上的多元化特點,促進了當地社會的民族融合。在湖湘歌曲中,讓人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更加密切了,人與人之間藩籬也不斷被打破,人與人之間的自然本性更是通過歌詠得到了充分流露,使得身處不同地域的民族自身、民族與民族之間不斷實現著和諧。
(二)創造性轉換自然美和社會美
湖湘平民是湖湘民歌真正的作家,他們“利用意識形態母胎的材料(包括諸如語言習慣、文化傳統、美感形式等等),通過物質性的藝術傳達媒介把‘自然的’形式和習慣性的語言轉化為某種人工制品,某種與日常生活現象相對抗、相沖突的東西”。在這里,社會生活中存在的種種便實現了“審美變形”。在這個“審美變形”的過程中,自然物和社會生活獲得了審美的意義,被人們創造性地轉換成藝術形式,共同進入了人類社會的宏大場景,成為“社會的事物”。由此,自然物和社會生活表現出獨特的“社會美”。所謂社會美,就是指“社會事物的美”,而社會則直接或間接地顯現出“人的本質”“本質力量”或“理想”。正如瀏陽客家山歌中的兒歌《搖啊搖》所唱“搖呀搖,撿柴燒,一日撿一把,十日撿一捆,又有賣,又有燒,又有銀子銅錢進荷包。”而湖湘地區“人的本質、本質力量或理想”便在這“撿柴”和“賣柴”過程中得到顯現,沉淀為民族的共同文化心理,實現了對自然美和社會美的創造性轉換。
(三)維護民族與民族文化的生存延續
湖湘民歌是湖湘地區人們日常生活的寫照,為人們傳情達意、抒發胸臆提供了最簡單、最方便的媒介,是民族生活和社會歷史記憶的活的載體。湖湘民歌所歌詠的并不是孤立的人和事,而是不同民族對自身歷史的追憶、現實的體驗和對未來的美好向往。如湘西桑植縣白族源流歌《拜祖詞》所唱“內外肅靜,白子兒孫,跪埃塵。……家住云南,蒼山腳下有家園,大宋義士……萬里跋涉,講不盡的祖來源,治國需要……”。湖湘人民將個體的體驗和實踐積淀在民族心靈里,以簡潔的歌詞、多樣的曲藝、多元的旋律和簡單的結構化成朗朗上口的歌曲,最終成為民族共同的文化心理,表征著民族的集體精神力量,它真實地反映了湖南人的個性和精神特質,是湖湘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湖湘民歌中有一種個性鮮明,地方性風格突出的“湘羽”調式,即“湖南特性羽調式”,流傳于湘中以及湘南、湘東部分地區。其典型音調結構為 la—do—mi—sol,且經常出現的色彩音是微升的徵音和微升的商音,又被稱為“帶有升徵的五聲羽調式”,廣泛地存在于湖南民歌和湖南花鼓戲中,成為湖南民間音樂風格的一種標志。“湘羽”調式特性旋律音調的形成是多方面綜合因素的影響,其中包括自然環境、社會環境等人文環境的影響,而湖湘文化為其生長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生存土壤。提煉湖湘民歌中的特色旋律音調,把它融入現代音樂作品的創作中,對中華文化基因的傳承、民族文化的生存延續意義重大。
在全球化和工業技術不斷擴張的今天,自然景觀、人文環境和傳統民族文化與藝術已經不可避免地遭受工業文明的強烈沖擊。于是,民歌藝術不斷變換著自身的姿勢,以藝術審美的形式表現出民族與民族文化對全球化和工業文明的抵抗。正是湖湘民歌的繼續傳播與勇敢進入現代生活場景,以新的姿態與方式理解著不斷變遷的世界,維護著民族的記憶和民族文化,使得它對全球化和工業文明的反抗具有了深刻的意義。
四、結語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就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是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也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的根基。”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習總書記提出來:“要推進文化自信自強,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不斷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和中華文化影響力,增強中華文明傳播力影響力。堅守中華文化立場,提煉展示中華文明的精神標識和文化精髓,推動中華文化更好走向世界。”湖湘民歌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典型代表,體現了湖湘人民豐富的生活場景和民族情感,維護著民族的記憶和民族文化。做好湖湘民歌音樂本體及其傳承發展研究,是貫徹總書記講話精神的具體表現,對弘揚和傳承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繁榮和發展文化湘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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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系2022年湖南省社科成果評審委員會課題研究項目,編號: XSP22YBC277;2022年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編號:22C0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