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康
占 星
定好星位,我取來手杖,這是父親的
棄物——一根撥亂過命運指向的偉大權杖
握住它,我想起了那個星月高照的夜晚:
神秘,清冷,有飛鳥越過山林。我們要
拜訪一位賢者,在夜的盡頭。“星光
也有抵達不了的地方。”父親舉了舉手杖,
那兒有一排低矮的屋檐。是的,我認同了
父親的說法,不是每一間屋舍都留有懸窗
我們看不見里面的燈光。但能想象
一個把黑夜和星光同時拒之門外的屋主
必然有著清峻的臉龐。“這就是智慧。”
父親說。我跟隨不了他的手杖,以及
那條通往屋檐的夜路。只依稀記得,那晚
在屋外聆聽教誨時的場景:群山俯首,
明月沉眠,星辰呼嘯而過又瞬歸原位
鯨 島
“當航船迷失于風暴時,你們在想什么?”
“想一群人在觸怒大海的前提下,是否
還能得到它的眷祐。”風從海面吹過,
我們在甲板上感受著暴風的余韻
“或許海底的波濤更為洶涌。”這樣想著,
遠處的巨鯨緩緩浮出了水面。這是我們
此行的目的,一座存在于傳說中的鯨島
水手們的父親都見到過它:奇特的
異香,無根的草木,還有穿梭于水陸兩棲
的人類。我們會見到自己的同伴嗎?
風暴過后是久違的平靜,航船和鯨島間
隔著條狹長的光帶。靜默中,我們調轉了
航向,在風和日麗的歸程里,我們不約而同
想起了父親的囑咐——如果他們再也沒有
回來,那一定是得到了大海的原宥
余 數
北緯三十六點五度,我的莊園偏離了
赤道以北的黃金線段。零點五度的偏差,
避開了黃沙漫天的戈壁,陰暗潮濕的暗河
同時也錯過了星輪回轉的奇境。它就
搭建在我獨辟的一塊空地,四周是
縱橫交錯的溝壑,一道道被我稱之為
峽谷的疤痕。寒風從左側吹來,莊園的
大門就會隨之關閉,我在三層閣樓的窗口
望向谷底,那一股股受困于崖壁的風團
它們就要消散,在這零點五度的狹長
畸角。這是偏離的意義。風團從峽谷落到
窗臺,我感受到了傾斜的寒意,隔著那層
薄而透明的玻璃,我們在彼此的空間里
逐漸虛化。或許莊園并沒有建在此處,
只是緯度發生了偏移。夕照從窗欞的罅縫
射入,三十六度的斜角恰好留出了一個
空缺,但它并不是零點五度
霧中叢林
如何判斷一頭雌鹿是否對你懷有敵意?
叢林外,我們收攝腳步,以一種極其輕微的
聲響向它緩慢靠近,但它仍舊轉身入林,
消失在茫茫晨霧之中。過于接近是否就
意味著侵犯?同伴們無法回答彼此的疑問,
我們是接近的一方。霧氣中,所有人的動作
都越發謹慎,這里是叢林的邊緣,越來越
多的領地交叉重疊,誰也不能保證
每一種敵意都像雌鹿那樣溫和。一聲啼鳴
自頭頂響起,斑鳩率先打破了緊張的氛圍
那是它的領地,一片凌駕于晨霧的低空
我確信這聲啼鳴并未包含敵意,但同伴們
依舊停住了腳步。探索的意義究竟是
為了什么?為了滿足一種未知狀態下的平衡
我替所有人回答了心中的疑惑。雌鹿就在
不遠處的某個角落,所有的叢林都是它的
領地,只是霧氣滂沱,它恰巧來到了
我們眼前
去瀛洲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李白
最終我們還是選擇了由會稽入海
一百五十余里的距離,是陸地與大海間
最后的屏障,我們徒步跨越,在不疾不徐的
海風和浪潮聲中。渡船橫臥海港,巨大的
桅桿昭示著它一去不返的決心。我們需要
與之相匹的勇氣,去開啟一段未卜的旅程
仙山何處?潮水推舉著我們涌向深處
一聲鶴啼由遠及近,島嶼的輪廓在腦海中
緩緩成型——峰巒疊嶂,玉石高壘,
霧嵐下的亭臺里人影恍惚。我看向身側的
同伴,在一片驚愕聲中回到了海面
潮水撲打著船舷,四周是氤氳繚繞的霧氣
接下來該往哪走?每個人都指向了不同的
方向:那兒就是瀛洲。篤定的語氣杜絕了
轉圜的可能,這是出海以來遭遇的最大
分歧,我們互不相讓。鶴鳴聲越來越近,
而航船仍在海心逗留,留給我們的時間
已經越來越少
隱 星
父親從東邊升起,他的右側,是明亮而
鮮艷的白月。我所身處的大廈天臺,恰能
透過云層看到強光下的那些黑點——
晦而不明,含而不顯,像一粒粒被火澆滅
的煙灰,懸浮在光圈周圍。父親們
刻意掩藏了自己的光芒,與群星一道
在明月高懸的夜晚隱于天際。還有多少
像我一樣登臨高處去探尋他們蹤跡的人?
燈火彌漫,夜的深處是無數粒閃耀著
羸弱光芒的星點,它們都會熄滅,在夜霧
匯入銀華的那刻。父親們變得越發黯淡
在群星耀眼的夜空,已沒有更高的去處
容我攀登。夜幕垂落在了我的身上,中間
是一層厚厚的光暈。我終于失去了父親的
蹤跡,并非因為高度,而是目力所及處
滿眼都是璀璨的星光
黑夜史
“對夜的偏愛讓我擁有了獨自面對黑暗的
坦然。”這是一種勇氣,在極境中尋找
抵御孤獨的力量。阿冷已逐漸摸索出了
自己的門道:與黑暗融為一體,成為
孤獨的一部分。那么,他是否真正
脫離了對黑暗的憂懼之心?我試圖從
我們過往的書信中尋找得以佐證的印記
——對夜的描述游離于明暗之間,但所有
停頓的間歇都流露出一股從容之意
我敏銳地察覺到從信件中鋪展開的
夜的氣息,那是某封信的末尾部分,
他在結語中寫道,“正是因為白晝沉積了
太多黑暗,我才會在夜晚將之分辨清楚。”
這是距今長達六年的某個冬夜,落款處
依舊寒氣逼人。我將信件小心收攏,
并按時序放歸原位,只此片刻,匣屜處
已結上了一層厚厚的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