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濟漢晉文字磚鑒藏旨趣發微

關鍵詞：張廷濟；漢晉文字磚；鑒藏；旨趣

張廷濟（1768—1848），名汝林，字順安，號叔未，浙江嘉興人，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的金石學家。清代李遇孫《金石學錄》言：“（張廷濟）金石之外，所藏如漢晉古磚、秦漢古瓦、漢魏至宋元古官私印、周秦以來錢幣，皆不讓古收藏家。”[1]近年來，學界對張廷濟的金石鑒藏、書法題跋等已展開一定的研究①，筆者受此啟發，查閱相關史料發現張廷濟對漢晉文字磚有專門的收藏、著錄和研究。張廷濟在《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第五冊（圖1）中，系統地記錄了五十六種漢晉文字磚的出土地、收藏經過、價格等信息，在其日記和文集中也有諸多有關漢晉文字磚的記載。張廷濟對漢晉文字磚的留意，大約是從乾隆六十年（1795）開始，一直延續至道光二十七年（1847）。張廷濟收藏漢晉文字磚，一方面意在對漢晉時期的歷史制度進行考證，探究古磚用途、墓葬風俗等；另一方面致力于保存和傳承鄉邦文獻，借浙地出土的文字磚補正地方志的記載。此外，張廷濟還格外關注漢晉文字磚的字體特征、書藝風格，從賞鑒的角度發掘其豐富的審美意趣和內涵。

一、崇古尚古理念：漢晉歷史制度的考察

張廷濟根據漢晉文字磚的內容以及相關文獻史料，對制磚用途、墓葬風俗進行考察，借此窺知漢晉歷史制度。

張廷濟認為古人制磚用途為“營墓”“作壁”：

漢殘磚，上厚下薄，蓋古營墓所造，橋囊磚也。[2]193

興寧二年，晉哀帝之三年，甲子歲也。俞氏當是造以營墓者之姓，非周人姓也。[2]148

他之所以判斷這些磚為營墓所用，是由于海鹽墓址較多，他在日記中言：“海鹽秦置縣，舊城淹海中，在今海塘外五十里，故老相傳，閱數十年，輒有數日海潮，遠退數十里，大風揚去浮沙，見街道井灶墓址，土人名曰‘海見人’，掊取舊物，泉則皆半兩、五銖貨泉，磚有漢、吳、晉紀元，瓷皆粗厚無文采。”[2]155同時，張廷濟細心發現古人對于古磚有其他用途：

吳景帝永安六年歲在癸未造作壁，是筑室所用，非塋墓之物。古人制作慎重即此可見。（《吳永安磚跋》，張廷濟《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第五冊）

張氏依據磚文內容判斷是建造房子所用，而不是墓葬所用，稱贊古人制作慎重，將古磚的用途明確區分。

張廷濟藏磚一般都是以磚文年份來定名，他始終保持著對歷史縱向的關注，將漢晉文字磚置于整個歷史脈絡中加以解讀。例如他將馬芙峰所藏古磚記錄于詩：

熊熊寶墨不知數，奇光發盡吳興土。洛陽建業幾銅駝，供作君家磚甓譜。赤烏集殿征吉翔（赤烏七年造作吳家吉翔位至公卿），太平俄黜會稽王（太平三年）。永安好學何補益（永安二年七月廿日），建衡又告集鳳凰（建衡三年）。天冊吳郡得銀璽（天冊元年八月乙酉朔造作延年曾壽），天紀協石皆荒唐（天紀元年）。樓船下蜀侯歸命，典午太康又元康。群馬南渡幾易主，義熙甲子書柴桑（晉義熙二年八月）。孝建三年劉宋紀，金陵王氣還瑤光。吁嗟瓴甋本頑物，有文亦出陶家筆。何期形畫妙無匹，哆口歐虞都辟易。回首沈薶幾暮朝，何年犁土出荒郊。只應付與扶風帳，枚數興亡話六朝。（《烏程馬芙峰古磚文冊》，張廷濟《桂馨堂集·順安詩草》卷六）

張廷濟在這首詩中，將古磚所屬年份發生的重要歷史事件一一拈出，并按時序前后串接，如：太平三年（258）東吳權臣孫發動兵變，罷黜孫亮為會稽王；建衡三年（271）孫皓將次年年號“建衡”改為“鳳凰”等。他以磚文回顧魏晉南朝動蕩的歷史，“枚數興亡話六朝”，展現朝代更迭、歷史滄桑之感。

王國維言：“嘉興張叔未解元復搜羅古彝器，儲藏甲于東南，觀其題識、跋尾，實能留意古代制度文物，非尋常好事者比也。”②考察古代歷史、制度是張廷濟研究金石關注的側重點，他對其他器物有同樣的學術研究目的，從中可以看出其崇古尚古的理念。

二、鄉邦文化傳承：“修志乘者之一助”

光緒癸巳（1893）仁和高學治言：“清儀閣主人博雅好古，承禾中項、李、曹、朱余風，以甄綜彝器，鑒別樂石，為時所推。”[3]張廷濟受到嘉興項元汴、李日華、曹溶、朱彝尊等同鄉前輩的影響，鑒定品評金石器物。嘉興地區有著強烈的宗族觀念、深厚的文化傳承意識，重視延展家族的文脈精神。張廷濟守護鄉邦文獻、傳承嘉興文化，他關注嘉禾地區的古物，目的之一是修志：

夫里仁、永豐，嘉興一縣數鄉之二耳。二鄉尚未嘗搜遍，而吾與心耕、天自兩兄弟、逢原兄、讓木侄、沉紀鴻姊夫、徐壽臧甥一為留心，便得種種古刻，可以考證五百年前寺觀、村落之名號。好古之士倘有同心，隨見隨拓隨記，則統吾浙江十一郡中，元以上石橋古刻，定當以千計萬計。勒為成書，豈非修志乘者之一助。[4]

張廷濟想借助古磚考證嘉興地區的歷史，而記載浙江地區的石橋古刻，對于修志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徐士燕《竹里述略》自序曰：“吾里舊無志，紀載闕如。自叔未先生提倡后，里人始知講求故跡，矢桑梓之敬。先生嘗有志輯里志，不果，遺聞軼事時散見于所著詩文稿及筆記中。”[5]張廷濟是新篁鎮（又稱“竹里”）人，他以修志為目的首次提倡尋求竹里古跡，并且通過鑒藏漢晉文字磚，將嘉興地方歷史生動形象地記錄于自己的詩稿中。

張廷濟對嘉禾地區歷代行政區劃有關注，道光七年（1827）丁亥正月十日的一段題跋云：

秀州海鹽縣磚，海鹽城址時有鋤地。得之者陳南叔昔貽一，已琢為硯，此則朱全老所贈，縱橫與漢晉磚等，厚則倍之，無麻布紋。考晉烈祖天福四年，以嘉興為秀州，另立嘉興縣，與華亭海鹽附焉。宋徽宗政和七年，改秀州為嘉禾郡，宣和三年復改秀州，寧宗慶元元年以秀州為孝宗毓圣地，升為嘉興府，此未可確指為何時。然南宋以前物，亦足珍也。（《宋秀州海鹽縣磚跋》，張廷濟《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第五冊）

他對歷史上的嘉興地名做了資料爬梳以及專門的考訂論述，注意到從晉烈祖天福四年（939）到宋寧宗慶元元年，每個時期嘉興地區的歷史沿革、行政區劃更替。

張氏對嘉興氏族問題也頗為留意，通過磚文補證姓氏：

此永寧磚文曰：“永寧元年六月十九日，淳于氏作奉在立。”十有六字，與家芑堂淳廉所藏“永寧元年六月十九日淳”殘磚正合。案唐憲宗名純，詔姓“淳于”者改姓“于”。吾禾有于姓、無淳于，得此可備于姓氏族之一證矣。（《漢永寧元年磚跋》，張廷濟《清儀閣題跋》）

跋文中對磚文內容進行考證，由于唐憲宗名純，所以詔告百姓將“淳于”改為“于”，此考證內容對于嘉興地區鄉邦文獻有補充作用。這塊磚是東漢安帝永寧元年（120）所作，乾隆乙卯（1795）于海鹽出土，張廷濟晚年對于此磚反復摩挲，更是每年與友人們一起酌酒觀賞。

嘉興地區地域文化氛圍較為濃烈，張廷濟的漢晉文字磚鑒藏活動既接續前代，又有新發展，促進了嘉興地區鄉邦文化的傳承。

三、文人審美意趣：漢晉書藝的欣賞

清中期由于考據學的興盛，學者們對于漢晉文字磚主要集中在考證文字方面，而張廷濟對漢晉文字磚的興趣和熱情除了考證經史，還來自對其書法審美價值的認可。張廷濟在《嚴氏古磚存序》中，曾對清中期的磚文著錄進行評述：

文魚昔有《三吳古磚錄》稿本，其子質夫踵而益之，雪廬亦有《古磚所見錄》，康甫手自鉤摹稿且高數尺，年世好馮柳東進士近則已刊錄成書，然僅紀其文，未見古人書法之妙，且即其所錄，如吾家所藏尚不及十百之一，則知著錄之難也。[6]

張廷濟認為，張燕昌《三吳古磚錄》、徐雪廬《古磚所見錄》、馮登府《浙江磚錄》等僅對磚文內容加以記錄，卻未能充分注意到磚文的“書法之妙”。

張廷濟欣賞漢晉磚文的線質、字體特征和字法，通過比較漢晉磚文、碑文，探索漢代和晉代字體風格的不同，進而探析漢晉時期書體演變在磚文上顯現出來的特征。他作東晉大興二年磚、咸和二年磚跋曰：

字跡遒古天成，畫沙、印泥之妙兼而有之，洵古磚之異品、神品也。[2]148

此咸和二年歲在丁亥磚，亦海鹽出土，與季勤所藏者同是二年，而寫法亦相類，然字之大小不同，的非出自一合，而書法何俱精妙乃爾。[2]148

張廷濟認為磚文線條“畫沙、印泥之妙兼而有之”，注重漢晉文字磚的藝術價值，對磚文書法審美層面進行品讀與鑒賞，評其“神品”“精妙”。

張廷濟對磚文字法也有特別的關注，言漢代年字、制作字、祀冢字磚和晉太安二年磚：

海鹽王祥麟所贈殘磚，年字、制作字、祀冢字，篆法精妙，的是漢物，惜不得齊全。（《年字磚制作磚祀冢磚跋》，張廷濟《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第五冊）

太安二年陶旊為，為墓者誰人姓施。絜型紀年八分字，吉語貴壽維孫宜。首雙草隸法古，吉日巳周所遺。字二首下畫直，寶鼎丁亥相參差。字跡典重不流宕，劉韜墓版同所師。（張廷濟《張叔未編年詩》第二冊）

針對磚文字保留古代字法的特點，張氏有自己的理解和評價，他注意到漢代古磚保留了篆書的字法特征。在對晉太安二年磚的評價中，以“典重”“不流宕”描述晉代磚文的風格特點，并且將其與同時期《劉韜墓志》文字風格相類比。《劉韜墓志》于清乾隆初在河南偃師縣杏園莊井中掘出，是較為工整的晉代隸書，有些字的筆畫帶有楷書特征。張廷濟認為晉代的磚文風格在保留隸法的基礎上開始顯現楷書的特征。

張廷濟采用對比的方式，鑒賞不同磚文的書法特征。他將漢晉兩代磚文書法風格進行區分，認為漢磚多“渾厚”“古厚”，晉磚多“遒逸”“瘦勁”：

漢晉古磚有紀元相同、可以通借上下者，唯當以字跡審定。此“元平”字結體渾厚，審系西京古品。吾齋藏古磚以百計，中亦唯“甘露元”字則確然可信，與八磚吟館“五鳳”“黃龍”并重耳。[2]171

東漢沖帝、西晉懷帝，俱有永嘉元年號。歷驗晉永嘉磚都有晉字，且字畫類多遒逸姿態。此篆文二，古厚樸實，審是漢物，磚已琢研。（《漢永嘉斷磚跋》，張廷濟《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第五冊）

張廷濟在道光三年（1823）十二月日記中提及西晉永嘉七年八月十五日磚：“粵東友人溫遂之昔致余‘永嘉五年辛未子孫昌皆侯王’磚，較此更瘦勁古逸。”張氏始終保持對書法藝術性的追求，面對漢晉相同紀年古磚時，對比書法風格，進而探究漢晉文字磚風格的異同。

張廷濟不僅將磚文互相對比，還將東晉咸和二年磚與東漢碑志如《白石神君碑》《乙瑛碑》《韓敕碑》進行比對觀賞。張廷濟在道光二年（1822）五月日記中言：

秀水錢萚石宗伯昔藏咸和四年是戊磚，系武康出土。余昔曾目驗之，其文肥而長，與《白石神君碑》相類。同邑故友李一徵聘昔貽余弟季勤晉咸和二年磚，云得于海鹽漁舍，其文方整瘦勁，在《乙瑛》《韓敕》兩碑之間。[2]148

張氏認為咸和四年磚與《白石神君碑》相接近，咸和二年磚的風格在《乙瑛》《韓敕》之間。他關注漢晉文字磚書法特點，不只是孤立地進行欣賞，還會將石刻文字進行互相比對參考，發現東晉時期磚文保留了東漢時期碑刻的書法特征。

張廷濟有意識地分析各朝各磚在書法上的關系，將磚文書法視作一個互有關聯的系統，凸顯出張氏于書法史縱向、橫向解讀的能力。他作為收藏家，相對于其他學者來說有“多見”之利，歷驗各類古物并分析其異同，進而探索漢晉書體演變過程中的書法風格特征，這些都無不彰顯張氏對漢晉文字磚書法藝術的審美意趣。

余論

施蟄存言：“這種墓專（磚）在宋代早已有人見到，不過未被重視。到清代嘉慶年間，張叔未、張燕昌、陳南叔、陸心源諸人大量收購，于是古專（磚）也進入了金石研究的領域。”[7]古磚從宋代開始被洪適、趙明誠、陸游等關注，但未受充分重視，清中期由于時代鑒藏的風尚轉變，金石學者們逐漸重視古磚。張廷濟作為倡風氣之先者，對同時期以及清晚期學者研究古磚有著直接或者間接的影響，從張廷濟的古磚鑒藏著作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清晚期研究古磚的歷史傳承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