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



5月1、2日,提奧多羅斯·特佐普羅斯的《等待戈多》亮相2024上?!れo安現代戲劇谷。薩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首次在中國上演是1986年,由上海戲劇學院的陳加林老師導演。在接下來的近40年中,孟京輝、林兆華、賴聲川等導演相繼在舞臺上呈現了他們對《等待戈多》的個性化解讀,體現出中國導演對于荒誕派戲劇以及對《等待戈多》的理解。
希臘導演提奧多羅斯·特佐普羅斯將這部作品搬上舞臺展現了一種與中國舞臺截然不同的演繹方式。在特佐普羅斯的引導下,觀眾與演員共同踏上了一場穿越時空的共時之旅。在90分鐘的表演中,觀眾與角色并肩走過,共同體驗著孤獨與絕望,在劇場中反思著生命的意義。這次演出不僅是對經典戲劇的一次重新詮釋,也是一場情感上的觸動和心靈的共鳴。
演出開始前,扮演戈戈的演員不慎摔倒受傷,結果以頭部纏著紗布的形象出現在臺上,意外情況加深了角色本就具有的悲劇色彩。特佐普羅斯將他對古希臘悲劇的解讀方式應用于《等待戈多》,為劇作帶來了新的表現形式。通過簡約而富有象征意義的舞臺設計和獨特的表演風格,在還原貝克特荒誕世界觀的同時,給予了觀眾一種全新的體驗方式,讓這部經典劇作在當代劇場中煥發出新的光彩。
《等待戈多》是塞繆爾·貝克特于20世紀40年代創作的一部兩幕劇,作品圍繞兩個流浪漢在鄉間等待一位名為戈多的神秘人物展開,雖然表面上缺乏傳統意義上的故事或情節,但卻深層探討了人類存在的荒誕性和不確定性。
在保留原作基本結構的基礎上,本次演出通過對一些如“吃蘿卜、拉褲子、脫靴子”等原作中的笑鬧場面的刪減,更加突出了作品的悲劇性內核。導演特佐普羅斯在舞臺設計上表現出對包豪斯風格一如既往的喜愛,即對規整的空間和幾何形狀造型的運用。他在舞臺中心打造了一個由四塊矩形拼接而成的十字架表演區。這些板塊不僅構成了舞臺的視覺焦點,還在演出的過程中通過滑動,調整著表演空間的大小,起到交替顯現和隱藏演員的作用。而劇中至關重要的樹則被簡化為一個小型的盆栽,放置在表演區前方的舞臺上,以極簡的手法呈現象征意義,也讓戈戈和狄狄的上吊計劃顯得更加荒誕。
演出在防空警報的背景聲中拉開帷幕,兩塊矩形緩緩上升,形成一個狹長的表演區,在這個宛如魚缸的逼仄空間內,主角戈戈和狄狄躺在暗黃色的燈光下,嬉笑聊天。背景音樂的哀婉與他們的笑聲形成了鮮明對比,笑,沒有營造出歡樂的氛圍,反而讓一股悲傷瞬時充滿了劇場。音樂全程伴隨著該版演出,時而是純音樂的樂器演奏,時而是教堂唱詩班的歌聲,這些音樂以其具有的悠揚凄婉,為整個演出增添了沉重的情緒色彩。
在長達15分鐘的時間里,兩位演員頭靠頭,復述著原作的臺詞,將漫長且單調的等待具象化。隨后,演區上方的兩個相并的矩形逐漸分開,為演員提供了站立的空間。波卓從后緩步走出,而幸運兒則緩緩從下方升起。他在狹窄的矩形空間里不斷來回踱步,小聲自言自語,機械的行為營造出了一種焦躁的緊張氣氛。特佐普羅斯戲劇美學中強調的“癲狂”元素,在此刻開始萌發。
在特佐普羅斯看來,現代高度技術化的社會讓人們已經失去了自然表達的能力。他在格洛托夫斯基的“神圣的演員”理論和阿爾托殘酷戲劇中的“必要”原則的影響下,發展了一種新的演員訓練方法,旨在讓演員的身體展現出“癲狂”的狀態,達到像酒神信徒那樣的自由和解放,揭示出演員最深層的自我。這種訓練不僅是技術上的突破,也是精神和情感的深度探索。
而幸運兒的表現便是這種訓練方法的具體體現。當他按照波卓的指示,從十字架形的表演區走到舞臺前端跳舞時,長約一分半的舞蹈表演成就了一段挑戰常規的藝術表達。顫抖的身體和缺乏美感的動作讓觀眾難以相信這是一段“舞蹈”,那近乎癲狂的聲音和身體動作,使得原本就顯得無意義的臺詞在這一刻顯得更加微不足道。表演成功地將痛苦轉化為了身體的語言,將不安、焦慮和痛苦傳遞給了觀眾,使我們與臺上的角色一同經歷了一場劇烈的情緒波動。
舞蹈結束,幸運兒與波卓離去,送信的小男孩隨即出現在表演區上方。我們似乎很難將眼前這個套著巨大十字架的高大男演員,與“小男孩”的形象相結合。他更像是一個被上帝奪走了靈魂的木偶,一個被命運無情束縛的無辜者。他宣布了“戈多今天不會來了”的消息,回答了戈戈和狄狄的問題,語氣機械而疲憊,但每一個字都是他用盡全力噴發而出的,通過演員身體的極限表達,劇作中的壓抑、絕望得以直觀化的展現。于是,戈多的物理缺席轉化為了觀眾情感上的一種深刻體驗,使這場等待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觸及了每個人內心的某個角落。
在《等待戈多》中,臺詞通常不承載直接的意義,常常顯得凌亂甚至無意義。然而在特佐普羅斯導演的這版演出中,臺詞的運用卻深化了劇作的情感深度。這種深化并非源自臺詞內容本身,而是來源于演員們如何利用自己的身體去發出這些臺詞。臺詞成為了演員身體奮斗與掙扎的直接產物,他們似乎是在能量耗盡的邊緣,依然努力擠壓出每一分力量,以聲音表達內心的情感與想法。這樣的表演方式讓觀眾不只是被動地接受信息,而是活躍地感受到了演員們的能量爆發和情感傳遞。那種從身體深處掙扎而出的言語,讓我們在看似平常的臺詞中感受到了震撼的力量。
在第二幕開啟前,防空警報和轟炸聲的設計不僅增強了劇場的沉浸感,還引入了戰爭的背景,一排帶著血的尖刀緩緩在十字架演區前落下,使得演出的氛圍變得更加壓抑和緊張。
熟悉《等待戈多》的觀眾都清楚,第二幕基本是對第一幕的重復,如同演出一開始那樣,戈戈和狄狄依舊躺在那個魚缸狀的表演空間內。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不再是頭對頭,而是腳對腳,時間的循環感和角色之間的孤獨與絕望得以展現。當波卓和幸運兒再次登場時,他們與戈戈和狄狄的對立站位形成了一個十字架形狀。在筆者看來,十字架在這里不僅是宗教的象征,更深層地指向了人生的苦難與痛苦的普遍性,昭示了每個人在面對命運時的無助與挑戰。
人物置于十字架形狀的站位,強調的是他們共同面臨的人生困境和精神掙扎。伴隨著波卓一聲聲的“救命”,響起了“咚咚”的心跳聲,劇場在此刻不再是一個觀看戲劇的地方,而變成了一個體驗共鳴和深層情感沖擊的空間。它讓觀眾不僅是外部的觀察者,而是讓他們成為這場精神和情感旅程的一部分,深刻體驗到《等待戈多》中的主題——等待、絕望與對自我的探索。這樣的演出不僅僅是視覺和聽覺的盛宴,更是對觀眾內心世界的一次深刻觸動。
要使《等待戈多》的演出引人入勝并非易事,因為該劇本質上缺乏具體的情節,主要展示的是兩個角色在同一場景中的對話和等待。但特佐普羅斯做到了,在這部缺乏情節的劇作中,他憑借敏銳的觀察力和深刻的理解,將孤獨與絕望這一主題展現得深入人心。
此外,他的成功還體現在創造了一種共時性的體驗上。在常規的劇場演出中,通常是演員演出,觀眾觀看,兩者角色分明。然而,在特佐普羅斯的《等待戈多》中,觀眾不僅僅是被動的接收者,更是被帶入到劇中,與演員一同體驗情感的起伏和哲學的思考。這種共時性體驗的創造是特佐普羅斯對傳統戲劇形式的一種革新。在他的演繹下,觀眾不再是遠離舞臺的旁觀者,而是被巨大的沉浸感環繞,成為了演出的一部分。哀婉音樂和“咚咚”的心跳聲總是能夠在關鍵時刻響起,加劇了劇場內的或壓抑或緊張的氛圍,使觀眾的情緒與劇中人物的情緒同步升降。這種全方位的感官和情感的共振,不僅讓《等待戈多》的演出不同于傳統劇場的體驗,也使得這部劇作在探討人類存在的主題上更加深刻。
在科技飛速進步、娛樂選擇多樣化的今天,我們為何仍需戲劇?特佐普羅斯的《等待戈多》給出了完美的回答。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