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旭彬

梅蘭芳是在1912年6月剪掉辮子的。此時距離清帝下詔退位已過去4個月;距離民國政府發布剪發令已過去3個月。梅蘭芳的行動顯然稱不上積極,但相對身邊其他人,卻已可算前衛。比如,為梅管理服裝和處理雜物的“跟包”,無論梅怎么勸,就是死活不愿意剪掉辮子。
梅蘭芳身邊人的情況并非個案。清帝退位了,革命軍政府發起了帶有強制色彩的剪辮運動,但知識分子、鄉紳與百姓不肯剪辮子的案例其實很普遍,甚至不乏聚眾暴力抗爭的現象。
1912年前后,多數民眾不愿意剪辮子或許尚有擔憂清廷復辟的考量。但下面這些事實,就很難用擔憂清廷復辟來解釋了。
在安徽,民國成立兩年了,績溪周邊鄉村的留辮者仍極多。據《申報》 1928年9月16日公布的一項統計,民國已成立16年之久,北京仍尚有4689條“男辮子”未剪。
以上事實,也很難被歸因為“生活習慣”。真正導致民眾不愿意剪辮子的原因,是遺忘與美化。
對清朝初年的中原民眾而言,腦后的辮子意味著被征服的屈辱史,意味著“揚州十日”與“嘉定三屠”。但當硝煙散盡,政權鼎革已成定局,這段屈辱史遂被當局用嚴密的文網層層遮蔽了起來。自順治朝始,至乾隆朝終,共興文字獄170余次,尤以乾隆朝為最,多達130余次。這些文字獄的核心目的之一,就是消滅清初歷史。
如彭家屏乃康熙六十年進士,僅因藏書中有記載南明史實者,父子便俱被處死。藏書尚且如此,講授、傳播明清易代的歷史真相,自然更無可能。而在明清易代的史實中,“剃發留辮”又是最為敏感者。連“發”字在清代的使用都一直處于戰戰兢兢的狀態。如常用詞“一發千鈞”,因容易被人聯想曲解為“以千鈞之重來形容一發”,進而引申為對剃發政策的不滿,清人便極力回避使用該詞。王汎森在《權力的毛細管作用》一書中說,清人花80余年所修纂的《明史》,“從頭到尾未曾用過‘一發千鈞或‘千鈞一發”;《清實錄》里同樣找不出“千鈞一發”,僅出現過一次“一發千鈞”。
一個“發”字尚且如此,剃發留辮的歷史會被遮蔽到何種程度自不難想象——乾隆時代的禁書運動中,連“女真”“建州衛”這類名詞,皆因為有可能引起對清朝早期歷史的聯想,全列在摳、刪的范圍內。書籍中沒有建州衛、沒有女真、沒有揚州十日、沒有嘉定三屠……普通人當然也無法了解辮子之由來。于是,在晚清無知識的普通人眼里,剃發留辮仿佛已是數千年的固有習俗。
乾隆時代,曾靜以“理氣之分”來抨擊清廷,認為漢人生于中土,稟氣較純,故生而為人;夷狄生于邊陲,稟氣不純,故生而為禽獸。到了清末,這套毫無道理可言的“反動理論”,竟已成了知識分子用來維護清廷、對抗近代文明的趁手武器——郭嵩燾出使歐洲寫日記贊賞英國“君民兼主國政”的制度,引來同鄉大儒王闿運的激烈批判,王只承認大清之人是人,他搬出了曾靜當年的理論,說“彼夷狄人皆物也”,那英國人都是禽獸之物,不過通了一點人氣罷了。
在這樣畸形的社會里茍且太久,茍且會慢慢變成生活的一部分,茍且的原始意味會慢慢消失,茍且會被美化,會變成理所當然和不容置疑。曾靜的“理氣之分”如此,辮子問題也是如此。曾經的壓迫已經遺忘,曾經的屈辱已被美化。于是,辛亥革命后,地方士紳為保住自己的辮子不惜與新政權武力相向的沖突層出不窮——1912年7月,清帝已退位半年之久,山東都督周自齊派了宣傳員前往昌邑縣勸導民眾剪辮。宣傳員在縣衙門口舉行集會,公開剪掉了當地兩名鄉紳的辮子。次日,被剪了辮子的鄉紳聚集民眾公然打殺了27名無辮之人。
有形的辮子已是如此難剪,無形的辮子當然更是根深蒂固。
1913年10月10日,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他公開發表了一份總統宣誓詞。這份完全足以代表其個人意志的宣誓詞,便露出了他腦中那根剪不掉的無形之辮:
……西儒恒言,立憲國重法律,共和國重道德。顧道德為體,而法律為用。今將使吾民一躍而進為共和國民,不得不借法律以輔道德之用。余歷訪法、美各國學問家,而得共和定義曰:共和政體者,采大眾意思,制定完全法律,而大眾嚴守之;若法律外之自由,則共恥之!此種守法習慣,必積久養成,如起居之有時,飲食之有節,而后為法治國。吾國民性最馴,唯薄于守法之習慣。余望國民共守本國法律,習之既久,則道德日高,而不自知矣!
通過不知來由的所謂西儒名言,袁拋出的論斷“立憲國重法律,共和國重道德”,實在是錯得離譜。這是一段非常荒唐的論述,絕不是一個被賦予了引領國家從秦制時代向民權時代轉型這般重任之人該有的認知。
(摘自《大變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