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
一
乘坐JR從鶴岡至秋田,再從秋田至大鱷溫泉,入住“仙游館”溫泉酒店的“椿之間”,一段跟太宰治相關的旅程由此開始。
太宰治曾經與家人在“仙游館”這家溫泉酒店駐留過。早年的大鱷溫泉這個小鎮,沒什么特別像樣的旅店,仙游館算是講究的。所以當時那些到這里度假的文壇名士,也有選住這里的。我們入住的椿之間,老板就說是森鷗外住過的房間。
兩層樓的酒店不大,甚至可以說是小,但樓梯挺闊氣,雙向上下,交會處的上方掛著一塊森鷗外題寫的“仙游館”匾額,大門口上方掛的標牌就是根據這幅字刻印的。我抬頭看時,老板在大堂看到了,走過來說這是森鷗外專為他們寫的。然后把我帶到二樓頂角處另一塊署名“惲毓鼎”的“仙游館”匾額前,說這也是專為他們寫的。我問:是在這里寫的?老板很肯定地說:是的。
惲毓鼎是晚清聞人,生于1862年,歿于1917年,擔任晚清宮廷史官十九年,歷任翰林院侍講、國史館總纂等職。一百二十萬字的《惲毓鼎澄齋日記》,起筆于1882年,收墨于去世時的1917年,跨度長達三十五年,全面而詳盡地記錄了清王朝最后的時光,具有非常高的史料價值,其中光緒葬禮和宣統登基兩件大事的很多細節,都被惲毓鼎記錄在日記里,相當寶貴。
我沒有告訴老板,惲毓鼎根本沒有到過日本。這幅字估計是老板的先輩收集的各種字畫中的一幅。至于說是惲毓鼎給中國的哪家“仙游館”題的,就不知道了。惲毓鼎除了是宮廷史官,還是四處行醫的大夫、精于版本目錄學的古籍收藏家、跟很多名伶有來往的京劇票友,也是被時人譽為頗得東坡風采的書法家,一生中散落坊間的字畫數量估計不少。
老板來了興致,把我帶到餐廳,指著墻上署名“侯爵伊藤博文”的“瑞氣滿天地”題字給我看。我再問:在這里寫的?老板說:是的。我暗笑,當然不信了。這是一個對家族產業充滿了自豪感但學業不算精良的繼承者。
溫泉酒店的早餐都是和食。到日本次數多了,已經習慣早餐端著一碗白米飯就烤魚、豆腐和各種漬物,第二碗一般是把味噌湯泡進米飯里,吃上一碗泡飯。仙游館的餐廳,太宰治、森鷗外等一眾名人曾經在此用過餐。潔凈的榻榻米、簡潔的桌椅,面對窗外的庭院,晨光中就著一園青綠默默地吃完面前一堆小碟小碗里的所有食物,心情安靜妥帖。
到這里的頭一個晚上,因為酒店沒有置備晚餐(這在溫泉酒店里算是很少見的),我和東東、艷寧步行幾百米,到小鎮橋頭一家叫“大福”的和食餐館吃晚飯。飯后步行回酒店,眼見正門相當樸素甚至有點凄寒的仙游館,從橋上看過去,背面居然是金銀交融的景象。這是橋上的燈光造成的效果。這橋燈實在是厲害,不僅把橋邊臨河的仙游館鍍了銀,還把深秋時節淺淺的河水以及河床上大片灌木叢一起給鍍了金,看上去相當超現實。我對東東和艷寧說,看,這是金木哦!
我們第二天就要去金木,太宰治紀念館“斜陽館”就在金木。
二
從大鱷溫泉至弘前,轉車五所川原,再到金木町。在大鱷溫泉驛上車之前還有一段時間,東東和艷寧在站前的專門泡腳的小溫泉里泡了腳,然后對從四周亂轉回來但啥也沒看到的我嘚瑟說,渾身都暖和了,舒服極了。
我是后來翻看照片才發現,就在車站對面,一家土特產小店掛著出售萩餅的招牌。秋天的萩餅、春天的菱餅,是時令點心,名字一樣,但各地各有不同。好可惜啊,在東北青森縣的這個小地方,萩餅會是什么樣的呢?居然錯過了。
有趣的旅程,在我來說,要足夠遠,但又不會遠得絕望;要足夠安靜,但不會太偏僻讓人緊張。另外,旅程中各種交通工具的接駁也要便利順暢。這一點,在日本的旅行中是可以實現的。而去探訪“斜陽館”的那一路,這些要素展現得相當完美。當然,在“接駁”這個問題上,完美得有點勉強。第三趟轉車是從五所川原到金木,只有五分鐘轉車時間,提著行李,上下臺階,在兩個站臺與過線天橋之間奔跑。居然成功了,坐到座位上都覺得不可思議。
坐定之后四下一看,居然是只有一個車廂的窄軌小火車。這種感覺太日式電影了。居然就這么入了電影場景之中。
這趟小火車叫“津輕鐵道”,是日本最北端的私營鐵路,只有差不多二十公里的路程。其根據不同時節而變換主題的車體和車內的情境非常有名,春之“櫻花”,夏之“風鈴”,秋之“鈴蟲”,冬之“暖爐”,每一個季節都相當貼切而美好。
一個車廂的小火車,出現在電影《東京塔》里。男孩要離開家去附近城鎮上高中了,和媽媽在站臺上默然告別后上了車,不知如何應對自己茫然的情緒,怔怔中掏出包里媽媽塞進去的飯團,啃著啃著,逐漸找到了情緒的落腳點,原來,這個時候是想哭的啊。
《東京塔》這部電影我很喜歡,成年的主人公是小田切讓扮演的,老年時的母親是樹木希林扮演的。電影早就看了,小說原著卻是前不久才看的。原著作者利利·弗蘭克,本名中川雅也,是個全才人物,身份包括繪本作者、作家、演員、攝影師、電視節目主持人等等。我對利利先生作為演員的那一面要更熟悉一些,他出現在各種日劇日影中,質感各異,這跟他跨領域創作的深厚積累有很大的關系。是枝裕和很欣賞他,讓他出演《如父如子》,還有獲得戛納金獎的《小偷家族》。作為作家的利利先生的代表作,就是自傳體長篇小說《東京塔》,寫一個兒子和他母親之間一生的故事,沉郁,憂傷,各種羈絆和艱難,各種深情和不舍。其中有一段話我很喜歡——
仍感羞澀,仍有畏縮,偶爾也讓僵持略起波瀾,就讓這一切緩緩被推平,紡出柔和而又順滑的日復一日。
進了電影再出來,我們也身在只有一個車廂的小火車上。窄軌鐵路兩邊的坡地全是“雜樹林”,那些披拂靠近的枝條似乎隨時會戳到車體上,感覺火車是在破路前行。如果有幸在春天上了這趟火車,會猛然醒悟到那些秋冬時節里雜亂蕭索的“雜樹”竟然大部分都是櫻枝。我沒有上過春天的“櫻花列車”,只見過好些照片。那里面的小火車像個孤獨的小男孩,默默不語心事重重地穿行在繁花茂枝之間。
車頭處司機室旁邊,擋風玻璃的下端有一個白色的鐵柜子,柜面上豎擺著一堆書,柜門上貼有一個標識:津輕文庫。還貼有說明,可自行免費取閱,閱后可以在其他班次的車上或者車站返還。我在這堆書里看到好幾本太宰治,從中抽出一本《斜陽》,逆著車頭潑進來的天光,拍照。
是的,我們去的就是“斜陽館”,太宰治的老家。
三
車站土黃色的外墻上掛著標識牌,白地黑字,準確的說法是“青森縣五所川原市金木町蘆野”,墻面上最為顯眼的是太宰治誕辰一百一十周年的紀念海報,用的是最為有名的那張托腮照片的簡筆畫,苦著一張臉,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橘紅色的短途火車停靠在站臺邊,臺基很矮,就像停在路邊似的。我們從這趟車下來,它歇一會兒就會返回五所川原。就這么來來回回地走,而我們會在幾個小時后再坐上這趟車。一座小房子,就是車站建筑的全部,遠處是蔓延出去的鐵軌和深秋天空里的厚云。
站臺上有太宰治文學碑,是他在《津輕》一文中的選段。第一句話就說:
金木,是我出生的小鎮。大致位于津輕平原的中央,盡管不是具有人口五六千這樣的特性的大都市,卻處處都有著都市的氣息。說得好聽點,如水一般淡泊,說得不好聽點,便只是沒有什么底蘊的虛榮小鎮。
太宰治向來都是說到什么都有點沒好氣,金木把這個有點讓人哭笑不得的文學碑立在車站,真是大氣也有幽默感。
這塊文學碑還說到津輕的山。
“……我叫著:‘啊!富士山。真好呢。并不是富士山,而是被稱作津輕富士的1625米的巖木山,輕飄飄地浮現在滿目水田的盡頭。實際上,是輕輕飄浮在水面的感覺。像水滴一般蒼藍,比富士山更加女氣,像將和服的下擺或銀杏葉倒立一般,嘩地打開,左右勻稱,靜靜地浮在青空之上。盡管并不是什么高山,但卻是如嬋娟那般清澈的美女。‘金木再怎么說也并不壞嗎?我用像是慌了一般的語氣說道。”
以上文字,是我拍下照片發給伊北,請他翻譯的。
對文學碑起固定作用的鐵質外框已經銹跡斑斑,鐵銹和鐵管上原有的白漆混在一起,陪襯著白地黑字,也顯得很有味道。
離開站臺往金木町里面走去,沿路“斜陽館”的路標越來越明顯了。作為金木最大的旅游資源,外來游客基本上都是沖著這一處來的。金木是要好好感謝太宰治。
到了。一座磚墻圍起來的豪宅突兀地出現在視線中。現在看來都相當突兀,可以想見一百年前更是鶴立于周遭的低矮民居。這座宅子外西內和,占地兩千二百平方米,樓上樓下加起來共有十九個房間,還有好幾個存放糧食的倉庫和闊大的庭院。一樓的大廣間是津島家族的土地產業和金融產業的工作場所,設有銀行辦公室,每年秋天雇農們交租也在這里,大米堆得滿坑滿谷。太宰治的曾祖父在明治初期就已是金木的大地主,父親津島源右衛門除了擁有巨量的土地外,還兼任眾議院議員和貴族院議員等職,集財富和權勢于一身。1909年6月19日,原名津島修治的太宰治在這個宅子出生,是家中的第十子,在男子中排行第六。1923年,津島源右衛門去世,長子津島文治繼承家業,雖仍擔任眾議院議員和青森縣知事等職,但家族勢力已經不如往昔。
在文學館的意義之外,“斜陽館”在建筑上也有一定的說法。其設計師是被稱為“弘前棟梁”的堀江佐吉。弘前是金木町所屬的市,出身于此地的文藝界的文藝名人,據我所知,除了早年的堀江佐吉和太宰治,還有奈良美智。
堀江佐吉設計監造的津島宅邸在1907年竣工。歇山式屋頂上鋪的是赤煉瓦,整個宅子的木制部分全部使用檜木,是當時最高級的木材。二樓家人起居的房間,大部分為和式,也有一兩間在當時最為時髦的西式房間。一百多年過去,因為所用木頭太好,隨時光流逝反而越發華貴閃亮,樓梯、扶手、地板都因為反復摩挲包漿而熠熠生輝,奢華到令人吃驚。太宰治在這座豪宅里長到十三歲到弘前去讀書,之后離開青森去了東京。因父母有很多外出事務和應酬,童年的太宰治大部分時間是和傭人以及哥哥們在一起,這座豪宅在他眼里也就頗為寂寥和無趣:“這位父親造了一座很大的房子。可是毫無風情,大而無趣。……這座房子堅固得可怕,但真的沒什么意思。”
“二戰”后,日本政府施行土改,廢除貴族,征收了大量的土地,很多大地主和貴族因此失去經濟來源,景況一落千丈。津島家族也未能幸免,“斜陽館”易手他人,最后收歸國有,現在所有權屬青森縣。這一時段,也正是太宰治小說《斜陽》的故事背景。
“斜陽館”內,二樓太宰治母親居住的房間被解讀為《斜陽》的書名來歷和靈感源頭。這個房間的隔扇上貼有很多書法作品,其中就有“斜陽”這個詞。學者們認為,童年的太宰治出入這個房間,這個詞以及黃昏時灑滿整個房間的斜陽余暉,讓太宰治得到了準確呈現小說主題的意象。《斜陽》的寫作并不在金木。1946年,太宰治回到了東京三鷹的家。不少文學評論家認為,位于武藏野的三鷹,其夕陽西沉的景觀尤其有著強烈撼人的視覺效果。這一點,對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創作《斜陽》的太宰治來說,觸動可能更為直接吧。在《斜陽》中,太宰治寫道:“幸福感,就是沉入悲哀之河的河底的那些閃著微光的金砂,就是那種感覺吧。”
“河底金砂”這個意象確實跟斜陽很有聯通感。現在的“斜陽館”,門口也是巨大的招貼,跟金木車站那幅一樣,紀念太宰治誕辰一百一十周年。津島家的父兄們顯然沒能預料,最終為津島家族以及整個金木町光耀門楣的,竟然是當年那個讓他們頭痛不已甚至要除名于族籍的廢材老六。
四
在離“斜陽館”幾百米遠的小街上,另有一處太宰治紀念場所,倒是很有寫作的安靜氣息,這里是“舊津島家新座敷”,針對游客的說法是“太宰治疏開之家”。座敷,意為榻榻米的日式房間。疏開,則是疏散的意思。
1922年建造的“舊津島家新座敷”,最初是太宰治長兄文治夫婦的新居,1944年,主持家務的大哥原諒了屢次作亂帶來很多麻煩的太宰治,恢復了他的族籍,允許太宰治攜家人回鄉居住,躲避戰亂和空襲。太宰治一家人就在“舊津島家新座敷”住了有兩年的時間,太宰治在此創作作品二十三部,是其創作的高峰期。
此處宅邸后來隨津島家族衰落而易手他人,現在為白川家族所有。白川家將此開設成了太宰治的一處紀念館。
《知日》雜志為太宰治做了一個專題,到訪金木各種存跡,也采訪了“疏開之家”現在的房主。我們去時,白川先生很高興地為我們展示《知日》雜志對他的專訪。
“疏開之家”是一個傳統日式住宅。現在的起居間由一道紙拉門隔開里外,紙拉門的上方掛有“鶴龜”的斗方書法,拉門兩邊各一幅鳥居清信的浮世繪美人圖。從外間看過去,榻榻米上,依次是木質小桌、桌上的筆和稿箋紙、桌前的棉坐墊、炭爐以及爐上的鐵壺。這個空間,就是太宰治曾經使用過的書房。現存的這些物件當然不是原有的東西,是房主后來專門添置的,參觀者由此可以盤腿坐在書桌前假扮一下寫作的太宰治。我也假扮了一會兒,并想起了太宰治的一段名言:
我假裝說謊,大家就說我說謊,我顯出一副有錢人的樣子,大家就說我有錢,我假裝冷漠,大家就說我是冷淡的人,可是,我真的很痛苦,大家都說我假裝痛苦。
我盤腿坐在小桌前,一面心想這個姿勢可以保持多久而不致腿腳酸麻到無法起身,一面把目光抬起,用視線將庭園的綠意、白色格子的紙拉門和外廊的陰影牽引進室內。光影之中,幽暗和明亮浮沉交混,太宰治在這里的時候是這樣,七十五年之后的今天,也還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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