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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手白手

2024-06-24 14:13:50陳清泓
天涯 2024年3期

梅姐是老黃的護工,老黃因為她生,也因為她死。其實往前追溯,老黃活著時,已經不被人在意。

去年冬天的一個下午,老黃走在回家的路上,碎裂的冰凌從屋檐墜落,穿透了他的大腦,待老黃蘇醒,天氣已經轉暖,他躺在汾縣醫院的三一三病房,四肢不能動彈。柳若云來醫院伺候過他兩天,之后全交給了梅姐,直到第二個冬天,冰凌再次凍在屋檐上,柳若云只露過一次面。

臘月二十五的中午,柳若云立在三一三病房門口,撲面而來一股暖烘烘的酸臭。梅姐背對門口而坐,左手捧起一塊白紙板,右手拉扯線,下針時,臉貼近,整個身體蜷成一團;出針時,身體展開,后背披著的長辮,隨之滑落。

老黃出事后,柳若云做的第一件事是請護工,柳若云初見梅姐,見梅姐背后垂著一條不利落的長辮,縮著手腳,說話也輕,是個比自己年紀小的軟綿的女人,就不太想用。梅姐瞧出柳若云的意思,露出一雙紅腫粗短的手,架起老黃,給他翻身擦洗,一米八的老黃像陰天的云,將瘦小的梅姐遮得嚴嚴實實,梅姐做得有條不紊。柳若云才定下的她。

病房里有男人在嘔吐,柳若云憋住氣,依舊能聞到酸臭味,她悄然走到梅姐身后,伸出一只細膩的白手,擱在梅姐肩上,彈灰一樣輕拍兩下,又抬臂越過,將飯盒放到床頭柜上,看向躺在旁邊的老黃。梅姐回頭瞧一眼,立即丟開鞋墊,撤凳子站起來,差點踩住柳若云的腳,接著將床頭柜上散落的橘子皮攥在手心,攥得紅色的手發白。

柳若云回頭瞧一眼鞋墊說:“繡的平安啊,手真巧。”

梅姐松開緊咬的嘴唇,嘴角輕輕一彎,襯出眉心那顆米粒大小的紅痣,更添慈悲模樣。

“沒什么的,悶了繡著玩。”梅姐將沒繡完的鞋墊塞進抽屜,又怯怯地垂下頭。鏡片后面,柳若云狹長的眼,閃閃爍爍。雖然護工不是柳若云的學生,但出于職業習慣,柳若云很容易分辨出真話假話。梅姐眼下有兩團烏青,手指被澄黃的頂針箍得紅腫發亮。若不是為掙些小錢,何必如此。

柳若云提著水壺,婷婷裊裊地出去。三一三房里,還有位姓沈的護工大姐,伺候隔壁床腦溢血的老太太,老太太入院后,兩個兒子沒露過面,結錢也不痛快。沈大姐聽柳若云走遠了,才沖梅姐努嘴說:“咱在這兒又不是坐牢,繡個鞋墊子還不成?那娘們長眼細鼻的,天生的刻薄樣,嘁!”梅姐沒搭腔,打開柳若云拿來的飯盒,飯盒里燜的雞湯,爛熟的紅棗、枸杞,粘在飯盒蓋上。沈大姐彎腰拾起床底的臉盆,出門前又是她那專屬的“漏氣”聲,仿佛特地押的韻腳,不嘁一聲不成詩文:“嘁,你濫好心啊,還送她鞋墊,你看她念你的好吧?嘁!”

幾個月前,梅姐曾送給柳若云三副鞋墊,柳若云的是“好運來”,柳若云女兒的是“平安”,老黃的是“踩小人”。柳若云說老黃用不上,梅姐要她一定收下,神神秘秘地說,老黃是被小人害了才會這樣。梅姐說的“這樣”,是老黃成了全癱,她從不忍心直接說出這幾個字。柳若云接過梅姐的鞋墊,并沒低頭仔細看,嘴上連連贊嘆其手藝。至于梅姐說的,柳若云一字不信。哪有什么小人害老黃,該著他倒霉,或是報應。“報應”,這兩個字在心里說,在牙上咬,被柳若云磨得細細的,不輕易吐露出來。

柳若云從水房出來,遇上抱著臉盆的沈大姐,沈大姐很客氣地和她打招呼,叫她柳老師,一通地問:“學校最近忙吧?你家是個閨女還是兒來著?說對象了嗎?”柳若云冷冷清清地答兩句,又婷婷裊裊地走了,沈大姐響亮地“嘁”一聲,一甩胳膊,綠色臉盆在水池里翻了個跟頭,背面朝天,被灌下的水柱砸得震天響。

柳若云對身后的嘈雜不聞不問,她提著水壺,走過醫院雪白的走廊,這里和一九九九年時并無不同,二十年前,她就住在樓下的病房,仰面看見天花板如雪般蓋下來,只覺身下流的血凍成了冰,老黃才來。老黃來時,身后跟著表妹,披肩發,淡紫色的口紅,看著二十歲出頭,香噴噴的,讓人頭暈。

表妹放下一提雞蛋,一包紅糖,靠過來問:“嫂子,你怎么樣了?”香味更濃了,濃得萬紫千紅。表妹臉上的香粉,落在柳若云的眼皮上,熱且燙。表妹的嘴唇,沾著金屑,像被金黃的陽光穿透的云霞,混在一塊,融在一起,如膠似漆。

柳若云與老黃曾同在汾縣高中教書,她教歷史,他教語文。結婚那年,流行摻著金屑的紫色口紅,老黃也送過她一支。柳若云不愛紫色,那支口紅,便漸漸消失了。起初,它從梳妝臺,流落到床上,又從茶幾上,漂泊到沙發縫隙處,離柳若云愈來愈遠,直到有一天,它徹底失蹤了。婚后第三年,柳若云懷孕,老黃被調到市中學教書,說是很巧,竟在學校碰上了老家的表妹。柳若云疼惜在異鄉的老黃,老黃每周一從汾縣往回趕,柳若云便早起給他包水餃。老黃尤其愛在學校吹噓,他那盒熱騰騰的“妻的水餃”,當眾讀情詩一般,在辦公室打開來吃。有一周,水餃做得太咸,入口發苦,柳若云在電話里問老黃吃得怎么樣,本想打趣開個玩笑,老黃卻連忙說好吃。她掛了電話,突然想起自己和老黃在老家結婚時,不記得來過哪個表妹。

老黃湊近病床,摸摸柳若云的額頭,說著他剛下火車,怎么生得這么快。柳若云看見他的嘴一張一合,露出牙齒后面深不見底的黑色,冒出一點兒紫色的舌尖,沾著金粉。柳若云的肚子劇烈地抽動,不可阻遏地反胃,如兔子刨洞,后腳掌蹬在她的小腹上,從狹長的食道里鉆出來。柳若云垂死般耷拉在床沿上,不顧一切地嘔吐起來。表妹拍著柳若云的背,慌亂地找盆,柳若云還是吐在了地上。老黃說,看你沒吃東西,吐不出什么。柳若云分明看見自己吐出一只掌心般大小的兔子。它沾滿血塊,掉到地上,繞過幾條褲腿,如一只圓圓胖胖的小紅燈籠,滾了出去。柳若云用手背揩去嘴角的涎液,對老黃說,我的女兒,就叫燈燈吧。

自打老黃癱瘓,表妹從未出現過。柳若云不打算告訴梅姐這件事,本就沒必要說。柳若云教書得來的工資,全付了護工費,她認為梅姐知道這個就行。

梅姐拿錢干事,也算盡心盡力。柳若云每次來,只管坐著看,看梅姐給老黃喂飯、洗碗筷,再從陽臺收回曬干的衣物、床單。隔壁床的老太太的衣領上,整日沾滿黃黑的飯漬,逐漸結成硬邦邦的鐵塊。老黃和她相比,更有幾分尊嚴。老黃一年不穿鞋了,梅姐仍給他洗得整潔柔軟。她還拿出鞋墊,塞進新鞋里,說等老黃能下地走路時穿上,第一時間踩踩小人。

梅姐如此篤信,全為她那個兒子。說來是今年秋天的事了,那天她跟柳若云請了半天假,說要去三孔橋。

三孔橋,在汾縣的北邊,緊貼著縣醫院。橋洞里坐著一堆擺攤算命的老頭,面前皆鋪開一張黃底黑字的介紹紙,用神簽筒、金錢卦和收款碼牌壓住。有人抱孩乞討,挨著算命攤跪著,用紙盒、飯盆做容器,盛一點兒過路人的好心。有的生意,靠著醫院做最好。醫學,算命,都是治愈,是人走到絕路時抓住的救命稻草,前者不一定有用,后者常常無用。在這群人中,梅姐算幸運的,她去三孔橋,只是為她那個在鎮中學讀書的兒子。

梅姐從三孔橋回來時,手里把弄一張黃符紙,憂心忡忡地問柳若云:“妹妹,你說康康以后真會走得遠遠的嗎?”算命的老頭說,她命里無子,孩子注定要遠走高飛,除非燒掉他給的符紙,沖水喝下免災。

柳若云不愿同她饒舌,佯作安慰幾句,實際心中好不耐煩。

梅姐捏住符紙,望向栽在住院樓前的松樹,自顧自地說:“妹妹,有件事,家里人都知道,你不知道。康康不是我親生的。”

柳若云的嘴發干,沉默一會兒說:“這有什么的,不稀奇。”

梅姐和沈大姐借打火機,火苗躥出一股焦味,愈發濃郁。梅姐往飯盒里倒溫水,浮上一層打著圈的黑灰。三一三的人對此見怪不怪。隔壁的老太太,成天早上嘟嘟囔囔地念經,靠窗的老頭,還組織了個唱詩班,都是覺得哪方有用拜哪方。

梅姐抬起碗,仰頭喝水,蹙眉咂咂嘴。

“什么味?”柳若云咽一口唾沫問。

梅姐說不出話,直擺手。

隔壁的老太太在被子下面蠕動,伸出頭,一道晶瑩的涎液,順著嘴角流進脖頸,她轉一圈眼珠說:“梅啊,別剩渣子,剩了不靈。”

沈大姐邊給老太太擦口水邊罵道:“嘁!癱了還管別人的事,癱得還不夠,該把舌頭也癱了。”老太太咕嚕咽一聲口水,鼓起的眼珠子抖了抖,好似沒聽到。

“剌嗓子。”梅姐又倒上一碗水。

梅姐嘴里包著一口水,捧碗在胸前,苦著臉,咕咚咽下去,這般姿勢,靜幾秒,才睜開眼,舔著嘴唇,懵懵懂懂看看周遭。柳若云屏息看著,不自覺地也舔起嘴來。梅姐撲哧笑出聲,笑紋還未消,放下碗,眼里又蓄滿淚,她摸摸眉心上的紅痣,叫聲妹妹,向柳若云傾倒起了過去。

從前她男人在時,一起在老家壩上過年,臘月二十七,她在院中腌肉,男人們在堂屋喝酒,其中一個譏諷她男人結婚多年無后,是身上不行。八角花椒蜇手,她拿不住滑溜溜的肥肉,肥肉撲通掉在地上,滾了滿身的土。婆婆看見,止不住地罵。那日白天,她男人拼酒吃肉,佯裝無事,晚上,進了被窩,他用被子蓋住女人,抬腿猛踹她的肚子。她聽見男人的牙關咯吱作響,明白他這次是下了狠手,心中冒出一股莽勁,頂翻身上壓著的肉山,爬起往屋外逃,又被扯住了一條腿,一頭磕在床邊的桌角上,昏死過去。

“說來也怪,當時沒流血,就是淤在里頭了。”梅姐伸手指著眉間那顆米粒大小的紅痣,“你看,好幾年沒消印子,一直這樣。”

紅痣周邊,延伸出幾縷蛛網狀的血絲,仿佛玉石上的花紋。梅姐的長相不出眾,添上一粒鮮艷的紅痣,反倒留住人的目光。柳若云想要是這樣說,像是拿別人的不幸開玩笑,便沒說出口。

病床上傳來幾聲哼唧,梅姐咯吱咯吱搖起病床。直到柳若云的耳邊響起陌生的咀嚼聲,她才發覺他的存在——床上躺著的是一個人——她的丈夫。他常常昏睡,不能走,不說話,只有半只手能動,有時嗚嗚無意義地喊叫,像退化的人。柳若云沒在意過他還是一個人。柳若云坐在一旁,聽見咕嚕嚕的吞咽聲,覺得他的吃飯聲也很可恨。四周靜下來,灰撲撲的,無人說話,空氣幾乎停滯。退化的老黃,吃完飯,又重返昏睡,像個癡呆的嬰孩。梅姐洗了飯盒回來,接著剛才的故事講下去。

梅姐第二天醒來,與男人商量,到壩上的福利院領養了一個男孩,取名叫康康。康康三歲時,男人醉酒去工地,從手腳架上摔下來,進了縣醫院,苦撐一個月,沒來得及被拉回家就走了。男人走后,扔下一長串賬單,梅姐繼續留在縣醫院找活干。最餓的時候,沈大姐分過她半份盒飯,芹菜炒肉,土豆絲,再沒吃過那么香的飯。

沈大姐豎著耳朵聽,嘁一聲說:“又提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也不嫌丟人。”

“這么多年,我沒出過醫院。不知道做姑娘時,城里十字街上的服裝店,還開不開了。結婚前,我在那兒做過新褂子。”梅姐捻著衣服上的線頭,垂下微紅的臉,許久不再出聲,那串大辮子,依偎著她的臉,像一張少女的舊相片。

柳若云與梅姐說起十字街,十字街上的服裝店早開成了服裝廠,廠子倒閉后,店主上吊死的。十字街上的小飯館,修成了大酒樓,最有名的是錦豪酒店,縣城人想要排場的都去那兒吃,只不過酒店老板的子女運不好,生下個癡子,去年也結婚了。梅姐聽到這捂住嘴問:“怎么,也有女人愿意嗎?”柳若云笑她天真,說,當然。梅姐又問:“縣一中在哪兒,離那酒店近不?”柳若云說,很近,十字街上學生最多。

只見梅姐攥緊的拳頭直晃,像決心做一大筆投資,說:“把康康送進一中,再供他念個大學,這輩子值了。”她沉一下,又緩緩松開拳頭:“要是再住三年校,也見不了他幾面……”

柳若云聽梅姐說起過,康康寄宿在壩上的中學,若能考上縣里的高中,她打工陪讀,能算上團聚。她倆說著說著,見外面天突然黑了,柳若云從未在三一三留那么久,告辭時,她心里還有淡淡的愁緒。由秋轉冬,梅姐眉間那顆紅痣,依舊壓在柳若云的心上,使愁緒如雨天云霧遮山,揮撥不開。

柳若云提著水壺回來,擦干凈手,從兜里拿出一只紅包,因著她總記起秋天時梅姐的訴苦,除去工資,又多加了一千塊。梅姐的手縮在衣袖里,沒伸出來接錢,一雙眼躲躲閃閃,聲音沙啞:“妹妹,你大姐這兒有個事,你看能不能給幫幫忙。”

柳若云在心里嘆口氣,知道這事是躲不過了。

重點高中錄取學生,不單看成績。梅姐困在醫院里,卻對外面的事很清楚,善于精打細算,不遺漏一點兒資源,一邊做著護工,還能賺著鞋墊錢。柳若云心間的愁緒,頃刻減輕許多,一同褪去了憐憫,甚至有些后悔多加那一千塊。柳若云答應梅姐,給盡力試試。梅姐的臉頰撲上薄粉,兩泡眼泛起水花,聲音也昂揚許多,緊跟著說今年沒娘家可回,能不能帶康康去柳若云家過年。

過年時,老黃是個麻煩,不能留他獨自在醫院,勢必要拉回家,梅姐回鄉下過年,柳若云就得一人拉扯他。任誰都看得出來,柳若云早對老黃很淺很淡了。柳若云知道,梅姐是在向自己笨拙地報恩。

梅姐喂老黃喝完雞湯,接著拿起洗潔精和飯盒去水房。柳若云拉開床頭柜的抽屜,里面放著些零碎。一盒表皮褪色的擦臉油,一把梳子,一塊碎鏡子,其余的全是鞋墊花樣和彩線。云山霧繞的愁緒,又籠上來。柳若云將紅包放在那團彩線上,看向昏睡的老黃,他原先胖,如今整個人瘦得凹進去,黃色的皮像一層油臘紙,包在骨頭上,兩頰泛出駭人的青色。柳若云坐在床邊,抱住兩膝小聲說,她可憐,我不比她更可憐?沈大姐端著綠臉盆回來,嘁一聲。柳若云忙抬手蹭蹭兩頰,避過臉去。梅姐甩著濕淋淋紅通通的手回來,柳若云說今天的日頭好,要回家曬曬衣服,梅姐忙遞上洗得發亮的飯盒說:“難得冬天里這么好的日頭,快回家忙去吧!”梅姐提高的聲音,像亮給沈大姐聽的。

過年前,柳若云接老黃回家。汾縣的公交公司發不下工資來,司機們紛紛罷工。康康放寒假,從壩上騎自行車去縣醫院,再載上梅姐到柳若云家。柳若云家里的大門半敞著,母子倆一走進去,就叫陰沉昏暗蓋了一臉。陽臺上曬滿衣物,嬰兒服、口水巾、毛線衣和蜷皺的童鞋,白色、粉色、紅色,云霞一樣鋪滿,貓、兔子、小豬、毛茸茸的小雞,活潑的花樣隨微風晃動。

柳若云聽見客廳的響動,才從云堆般的衣物里冒出來,往屋內走,一路上,不斷碰到垂下來的衣服,柔軟的衣袖、褲腳,也輕撫她的臉,像依戀母親的嬰孩,舍不得她的離開。

屋內陰沉,卻很暖和,在外面吹過冷風的康康,臉頰上遽然升起兩坨紫紅。柳若云招呼康康脫外套、換拖鞋,坐下吃水果,梅姐則直奔著老黃那屋去。老黃仍被安置在兒童房里。梅姐皺眉打量這間狹小的兒童房。兒童房的床太小,老黃的兩只腳都伸出去了,瘦伶伶的,雞爪子一樣搭在床邊,看著怪可憐的。

晚上,梅姐跟柳若云睡在主臥,康康睡在次臥。梅姐坐起來問柳若云:“燈燈啥時候來,我睡在沙發上也行。”

“不用,她今年不回。”柳若云說。

梅姐張著嘴,半晌愣愣地問:“不得回家過年嗎?”

柳若云將被子蓋到頭頂,背過身去,不再說話。

黃絨絨的燈光里,床頭柜上的相框中圈著個嬰孩,頭戴線帽,額間點了一顆圓潤的紅痣,臉頰擦著兩團紫色的胭脂,身穿粉色毛線衣,胸前勾出一只雪白小兔,那兔子的尾巴做得最是傳神,圓滾滾如一團雪球。嬰孩坐在綠葉紅花的棉被里,手中攥著兔子尾巴,像個年畫娃娃。下面珍愛地描著字:燈燈一歲了,快樂成長。

梅姐拉上臺燈,光熄滅,心在黑暗中轟然作響,這家里處處是燈燈,卻沒有燈燈長大的蹤跡。

第二天中午,系著圍裙的梅姐,輕輕推開臥室的門,伸頭朝里望,柳若云正從被子里抬起臉,兩個女人的視線一搭上,梅姐的眼底滿是憨厚的討好,柳若云愣一下,腫著眼泡,回應一個十分僵硬、悶倦的笑。拖到實在不能再拖,柳若云才走出臥室,撲面而來的八角味和肉香,熱騰騰地填滿整間屋子,梅姐高喊一聲康康,康康從兒童房里出來,放下手中的書,先喊聲柳阿姨,才去幫梅姐端魚湯。

魚湯擠上飯桌,濃白的湯,湯上漂著嬌嫩的韭黃段,升起的熱氣熏得柳若云睜不開眼。梅姐奪過柳若云手里的碗,夾進一筷子肥嘟嘟的魚肉,再淋兩大勺魚湯。一只白瓷碗變得擁擠。

梅姐拿濕淋淋的紅手,拍拍柳若云柔軟雪白的手背,說:“這塊肉香刺少,快吃吧。”

吃完飯,柳若云去主臥,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團紅色,梅姐正坐在沙發上剝無花果,將一顆顆粉紅的果子排在瓷盤里,抬頭對上目光,柳若云將那團紅藏在身后。梅姐隨即站起身,舉起兩只甜膩膩的手,用手肘去趕柳若云,嘴里哦噓哦噓地喊,像在鄉下趕不聽話的雞鵝牛羊。柳若云同她在客廳繞著圈,也輕嚷幾句,給孩子的。梅姐終于放下豎起的兩臂,鄭重地對康康說:“來給你柳阿姨磕個過年頭。”

康康不扭捏,利落地撤腿跪倒,俯身下去。柳若云要躲開,被梅姐抓住,梅姐扯緊那條馨香柔弱的胳膊,又命令道:“叫聲干媽。”柳若云掙脫不出,胳膊被束在前面,身子扭到后面,細長的白頸歪向一邊,像只被擰住雙翅的白鵝。木地板發出咯噔一聲,康康結實地磕下一個頭,規矩地喊:“干媽。”

晚上,老黃吃過米糊睡下,柳若云他們在客廳打牌,康康用日歷紙的反面記分,一張牌一分,寫著“柳 梅 康”,下面跟著歪歪斜斜的數字,數字記到日歷紙的邊緣處時,窗外響起煙花鞭炮聲。柳若云細細聽著,幾年了,過年時既冷又黑,聽不見鞭炮聲,今年才知道熱鬧。

過年后,天氣愈暖,老黃的情況看著也穩定,柳若云便沒送他去醫院。梅姐留在家里照顧老黃,晚飯漸漸做得潦草,柳若云給梅姐紅包,梅姐沒要。入六月,氣溫驟升,老黃發起連綿的低燒。柳若云不好意思在期末時請假,梅姐也為康康中考的事忙,只得先喂點兒藥,讓老黃挨一陣兒。

六月十九日,極熱的一天,下午五點多的光景,柳若云抱著書往辦公室走,梅姐給她打電話,說老黃突然犯了癲癇,現下在救護車上,渾身燒得滾燙。

柳若云向領導請假,話沒說一半,教務主任便擺手讓她快去。這是個有修養的男人,柳若云走后,他才將眉毛不耐煩地耷拉下來。久病床前,消磨的不單是親情,無相關的同事更需要極力地忍耐。

醫生說老黃肺部重度感染,從下午五點半到凌晨一點,柳若云一共簽了三次病危通知書。梅姐蜷在醫院走廊,眼睛哭得爛紅,說:“都是我的罪,你怎么怨我都不為過。”

柳若云沉默地數著頭頂的燈,一共十八盞,數著從座椅到搶救室門口的地板格,一共六格,數之前設想它們若是奇數,老黃一定不會死,結果正不是奇數。于是柳若云開始想,老黃是人,人都是會死的,所以老黃也要死。可是那些躺在床上等死的人,也會像老黃一樣,在農村長大,長大后到縣城工作,再找一個像她一樣的女人談戀愛結婚嗎?柳若云想象不出來死的具體模樣。

早上五點十分,醫生讓柳若云進室內看一眼。她進去遠遠地立著,不敢靠近,老黃喘不上氣,說話十分清晰,像從沒病過一樣。他說:“若云呢,怎么不見若云?”再高喊一聲:“媽媽啊!”接著像一個破布袋子,脹起來,在被褥里緩緩塌下去。

柳若云站在走廊,醫生拿來死亡聯單,她接過筆,對不準紙,筆尖一低下去,就滑向一邊。她的手早抖得像風中的秋葉。醫生說給她拿個印泥來。

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一串霹靂女聲:“你們到底來不來,最后一面了,這是你們的親老娘啊!”柳若云沒接住印泥,眼睜睜看那團紅色滾向遠處,停在那女人的腳下,還在嘁嘁地叱罵,竟是那位沈大姐。

沈大姐罵著罵著,猛然住聲,扭臉看向電話,又將臉貼過去,她呆愣幾秒,舉高手機,蹲下身慢慢縮進墻角里。

柳若云摁下一點兒紅,梅姐的懷抱接著堵過來。梅姐的眼淚也是滂沱的,帶有溫度的,沒有距離感地落在別人的脖子上。柳若云聞見梅姐身上,有一股陌生的燒焦的苦味。沈大姐的哭聲,也是嘁——嘁——,在雪白的走廊里,飄來蕩去。柳若云搓搓手指上濕潤的紅,抽吸鼻子,再沒有流淚的感覺。

學校派來幾個同事,幫忙張羅喪禮。喪禮上柳若云哭得身子發沉,要沉到地底下去,梅姐被哭聲嚇住,站得遠遠的,柳若云也沒想到自己今天會哭得很真,甚至比失去燈燈那天哭得還真。走出殯儀館,要往飯店去,來的一群同事隨過錢,說學校有事,結伴離開。幾個親戚去吃飯,帶走一些煙酒。人走盡時,桌上堆著碎雞骨頭和瓜子皮,盤里剩下支離破碎的豬頭,用熱騰騰的鮮活的食欲,送走最冷的虛無的死,如此喪禮才結束了。

梅姐重新攙緊柳若云。上車回家時,天下起小雨,雨追著車跑,柳若云扒著車窗朝后看,看見一縷極細的煙在空中散去,總覺得老黃還在后面等著上車。可是不會再有老黃了。

老黃死后,她倆再見,是第二年的夏天,那全是一次偶然。

柳若云帶的畢業班聚餐,定在縣城的錦豪酒店。柳若云去得遲,學生們打電話來催促。她不是故意要來得遲,錦豪酒店原先開在十字街,她過去才看見酒店外半面墻被燒得漆黑,大門緊閉。學生跟柳若云說,錦豪酒店去年起過火,早搬到三孔橋了。柳若云急匆匆趕去新店,沒想到一進門便碰到梅姐。梅姐的后肩上,少了那條長辮,手拿一只對講機,利落地指揮幾個服務員。若不是柳若云熟悉她的聲音,幾乎認不出她就是那個梅姐了。梅姐見著柳若云,也是一臉的錯愕。

老黃是她們之間的簾幕。兩個女人隔著簾幕說了很久的話,一時掀開,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學生跑來找柳若云,服務員也來找梅姐,她倆都做出一副很忙的樣子,趕去各自的包廂。

柳若云喝了幾杯酒,留下一張合影,適時告辭。她帶著幾分醉意出來,沒見到梅姐,便溜出大廳,快走到車邊時,聽見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柳若云轉過頭,梅姐正擺著手,朝這兒走過來。

梅姐剪了短發,變得洋氣、干練,身上的西裝也不顯怪異,領邊別著一枚小巧精致的金色胸牌,上面寫著“大堂經理”。

她們聊了兩句,話題逐漸干涸,便繞到共同的孩子身上。梅姐說康康能進一中,上重點班,多虧柳若云這個干媽。柳若云淡淡一笑,心里總覺得不似從前那般熱情,又琢磨出自己與梅姐說話,竟像一般女人之間說話了。柳若云盯著那枚胸牌,想著:“她與我已無不同,甚至好過我了。”

日頭打在梅姐臉上,照著她額頭的一層細汗和斑駁的妝。

柳若云指著梅姐的眉間說:“這個痣看樣子快消了。”

梅姐摸摸額頭,笑褪得干凈。“是看不大清了。”

“肯定是因為你現在過得越來越好。”柳若云輕輕說。

“哪叫過得好。”

“怎么?都成小領導了哇,錦豪酒店這么大的買賣。”

“總店起火,老板也受損失的。”梅姐的語氣沉重起來。她總是這樣,替自己的雇主著想。

“我叫火燎了一下……”梅姐又摸起自己的額頭,出神地說。

柳若云湊近去看梅姐,怕她留下疤。

梅姐慌忙用手捂住前額,朝后避開。柳若云定住腳,也向后退。

梅姐手里的對講機發出聲音,等她轉過身來,柳若云已經上車,降下車窗同她告別。梅姐抬手越過窗戶,攥緊柳若云的手,搖晃著柳若云的手,今年的比去年更白,白得發青。梅姐換了副行頭,仍丟不掉那雙勞作的手,觸目的紫紅,更加粗糲,一串串血色裂口,像細針一樣扎人。柳若云的心,又變得愁云慘淡。她問梅姐錢夠不夠用。梅姐說夠用,除去在飯店,還兼職做別的,讓她別擔心自己。

離開時,從后視鏡中,柳若云仍能看見梅姐的影子,在白色日光里融化成一個小點。閉上車窗,車內有一股廉價的香水味,也許是梅姐身上的。柳若云的腦子被一記白光擊中,嘴里念叨著:怪不得我不知道,我哪能知道呢。

柳若云用手機搜索信息,從縣城的貼吧里看到只言片語,錦豪酒店在浩大的世界中,只是細小的微塵。她切實體會出東郭先生的悲涼。在梅姐背著自己偷偷干兼職的時候,老黃就一個人躺在家里嗎?十字街的錦豪酒店,離家不遠,梅姐自以為顧得過來,沒想到六月十九日,那邊起火,這邊高燒,她當上經理,老黃沒了命。

恨在柳若云心里蠕動,像條鉆果子的蟲:梅姐該早知道老黃要死了,才趕著找新工作吧,這女人外表溫良,內里兇狠,她那個兒子也是。柳若云不去對峙,只是沉默地恨上這對母子,連帶恨曾經心軟的自己。柳若云攥著恨,像風箏有了線,不再漫無目的飄在虛空里,往日垂下的頭,也充滿斗志地昂起來。鄰居同事與她打照面,都以為她終于走出了喪夫之痛。

她常常透過辦公室的窗,觀察康康:他長高了,校服褲子短了一截,早起跑操時會露出腳腕,活該,冷風直往里鉆吧。下午他邊啃卷餅,邊往教室走,別的同學都有家長來送飯,誰讓他有一個鉆進錢眼里的媽媽呢。她果然舍不得讓他寄宿,這個孩子每天自己騎自行車回家,不知道住在哪?期末考試成績排名不上不下,還有一門明顯瘸腿的物理,上重點馬馬虎虎。開學又要交一筆不小的學雜費,家里負擔不起吧?柳若云著了魔般,在學校的聊天群里、公告欄中,收集著壞的訊息,盡可能拼湊出這對母子糟糕的生活現狀。

放暑假時,柳若云到學校開會,一個瘦高挑兒,穿著校服,推著一輛電動車越走越近。他看見柳若云,眼睛一閃,喊道:“干媽。”

柳若云先看向那輛嶄新的電動車。車上覆著保護膜,藍色的車殼熠熠發光,是最時興的牌子,年輕人都喜歡的款式。康康又喊一聲干媽,柳若云才看向他。康康新架上一副黑框眼鏡,顯得更呆板老實。車筐里放著書包,看樣子是來學校上自習的。柳若云問起這輛新車。“我媽還和我說呢,現在家里最值錢的是它,”康康歡快地說,他攥緊車把手,接著指指眼鏡說,“第二值錢的是它,哈哈。”

柳若云似笑非笑,催他快些回去。康康先在地上擦幾下腳,再珍重地放到踏板上,繃直身體,騎車走遠了。后來,康康蘸著金黃色晚霞的背影,無數次融進柳若云的夢里。在夢里,柳若云重復地對康康說:“你媽忘了和你說,再值錢的東西,也不比你的命值錢。”她醒來后想,梅姐一定也會做這樣的夢。

人反復地經歷錯誤衡量自身價值的階段。幼時,摔壞杯子,丟了父母新買的筆盒,便覺得大禍臨頭。闖入社會后,消耗只有一個的自己,換人人都要有的東西。等到臨終時,才知道萬貫錢財,也買不了光陰和生命。

越是懂得生活不易的孩子,越會錯誤衡量自己價值。他們把自己看得太低,低到危險來臨時,忘記先保護自己。

那輛藍色的電動車,從淤泥里被挖出來時,還覆著保護膜,沖掉淤泥,嶄新發光。

縣城里不上班的閑人,早聚在湖邊觀看,看警察來了又走,消防車開到湖邊,抽走湖水,剩下一片淤泥,露出一輛電動車、一只書包和一個裹著雨衣的臉色青白的男孩。天氣很好,很久沒見這么好的太陽,八月里下過幾場暴雨,第一場雨,便卷走了人工湖邊的下水道柵欄。聽說被沖走的男孩在一中重點班讀書,很是刻苦,暑假也去學校上自習,下大雨時,不舍得將新車撂在學校車棚里,也不舍得讓新車泡在積水中,穿著雨披,推著車走回家,一腳踩空,被吸進下水道里,被挖出來時,依舊像活著那般,裹著雨披,緊緊攥住車把手。

當天柳若云沒去湖邊,只是聽說。她不知道梅姐去沒去。應該是沒去。否則傳聞里,還要有一個悲痛欲絕的母親。

在余下的八月里,大家依舊流連這段凄慘的傳聞,這個男孩有一個在飯店打工的養母,母子倆相依為命,失去孩子的母親,投過兩次湖,都被攔下了,她跪在岸邊狂熱地望著黑冷的湖水,即便她的孩子,早已離開那里。

柳若云試著給梅姐發信息,詢問她的住址,沒想到梅姐回復得很快。柳若云認為傳聞只是傳聞,梅姐傷心,卻不像傳聞里那么傷心。

柳若云去時,見到梅姐,更認定自己的想法。梅姐住在城郊的老樓,這里原先也不算城里,只是縣城越長越大,才將它們也包進胃里。老樓的墻體粉刷過,擋不住墻皮再次皸裂,一簇簇地張開,連綿不斷,像雨后長出的菌菇。柳若云順著樓號找過去,看見樓前一棵高大的無花果樹,樹干上騎著個短發女人,那正是梅姐。她撥開小蒲扇般的樹葉,用指甲掐斷熟透的無花果,將果子扔進套在手腕間的塑料袋里,袋子沉甸甸地垂落到手肘處。柳若云站在樹下喊她,梅姐笑瞇瞇地扔下來一只無花果,說,嘗一嘗,可甜了。

無花果掉在柳若云懷里,熟得發黃,頭上裂開粉嘟嘟的口子,根部滲出乳白色的汁液,聞著很香甜。

樹下擱著那輛電動車,車筐里放著一只灰撲撲的書包,靜謐的下午,樓間傳來煮粥的香氣,柳若云幾乎以為自己只是來做客的,而康康已經回家了。

梅姐攥緊一袋無花果爬下來,問柳若云見沒見過這么大的無花果樹,說這是房東栽的,康康最愛吃無花果,要不是為這棵樹,她本來不想租一樓的。

柳若云跟著進屋,云山霧罩的愁緒,又壓在心上。入門是一條狹窄的陽臺,掛著酒店西裝。往里走,走廊靠墻處有一張小床,白天進門要從床邊過,晚上閉門后是一方獨立的空間,床邊放著一把凳子,堆著亂糟糟的針線筐。唯一的臥室是康康的。臥室里有空調、雙人床、衣柜和一面摞滿試卷、書本的書桌,書桌前貼著 “天道酬勤 寧靜致遠”的標語,書桌上蓋一層桌布,細心地包住桌角。康康對一張舊桌子,都用得很在意。臥室正對的就是客廳,客廳里放進一張茶幾、兩張老式沙發,已是滿滿當當,客廳以外的廚房和廁所只能容一人周轉。

梅姐倒水,招呼柳若云坐下,柳若云一坐在沙發上,右半身就沉下去,她便歪著身子,不敢坐實。

相同的喪子之痛,相同的一無所有,猶如一張新的簾幕,在兩個女人之間相隔,使她們能重新說些話。

“你怎么不留辮子了?”柳若云避開老黃或者康康,盡力說著平常事,停頓半晌又說,“其實這樣也好看。”

“他因我……這是我應得的,那天我就知道全完了,你哭得那么傷心。”梅姐木著一張臉,無悲無喜,無知無覺,便什么都不怕,偏要迎頭趕上。

柳若云慌亂地垂下頭,用濕淋淋的手,摩挲身上的裙子,最后粘在一雙膝蓋上,說:“我那天想燈燈才兩歲多一點兒,也躺在那冷冷的地方。”

梅姐又木住了,不再講話,整個房間無比寂靜,柳若云卻聽見嘶叫聲被掐死在喉嚨里,窗外夕陽如金,她們坐在一起,被大雨淋透了。

第二天,柳若云又來了,第三天,依舊是,柳若云推門而入,手里捏著根紅通通的枝條,她帶著些喘氣說:“他們講九月容易扦插,你說把它插土里能不能活?”

梅姐正跪在地上,鋪整康康留下的書本,不答話只搖頭,一心撫平翹起的書角。

柳若云轉一下枝條,冷聲說:“它要是不活,誰給康康送無花果吃,指望我?”梅姐抬起頭,看見墨綠的無花果葉,在柳若云的臉上投下曲折的影子。

半晌,梅姐拿出把剪刀,咔嚓一聲,在枝條尾端剪下一個斜口。

“能活。”梅姐說。

十月,空氣干燥,秋才真來了。柳若云將車停在汾山下,望向車鏡子里自己的臉,嘴角下耷,兩邊皸起白皮。她想明白干燥其實是也是一種老。她從后備箱里拿出一把鐵鍬,提著一只包袱,朝山上走。燈燈的墳很好認,緊緊靠著柳若云的父親,遠看一大一小,不過墳都是一樣的老。

燈燈早已走多年了。柳若云在越過半人高的野草時,終于敢想這件事。

今年,那兩座舊墳后,立起一座新墳。梅姐正蹲在墳前仔細剝著什么,一層一層,將剝下的保鮮膜壓在腳底,剝出一株鮮綠的新苗。柳若云晃著手里的鐵鍬,挖開坑,又壓上土。柳若云輕輕一點那株立起的新苗,說:“康康,要不是你,干媽都忘記怎么用鐵鍬了。”

小小的無花果樹苗,剛長出晶瑩剔透的葉子,輕輕搖擺,掃著柳若云的手。柳若云的眼一下潮了。她眨眨眼朝遠處看,幾個年輕人也上山來,繞著舊墳轉圈,似乎是辨認不出家中的老墳,最后跪在野草堆里,朝東邊磕了幾個頭。

東邊升起白煙,燒的是小女孩的衣物,那件粉色的毛線衣,應是最受喜愛,燃起的火很旺,很猛,勾在線衣胸口處的小白兔,圓胖如燈籠,在橘色的火里經久不息地翻騰、跳躍,灰燼飄向空中,久久地,久久地看著地上的兩個女人。

陳清泓,女,1995年11月生,現居濟南。在《三聯生活周刊》發表作品若干,此為作者首次發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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