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淑敏


寫作營項目:
《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選擇性必修上冊》第三單元——學寫微型小說
寫作營目標:
·學會于尺幅之間構造情節,刻畫人物形象,交代故事環境。巧于構思,抓住傳神之處,重點刻畫。
寫作營技巧
小說接龍與故事新編
小說創作中,如何讓虛構情節符合小說中的“真實”邏輯?如何讓小說中的人物“站起來”?如何把握小說的動力?本文以杭州高級中學錢塘學校魯迅文學社的寫作實踐為依托,嘗試梳理寫作課落地的機制。
在此次寫作訓練中,我們采用圓桌共寫的方式,充分調動學生的寫作自覺,給予學生寫作自由和即時反饋。
圓桌共寫:小說接龍
第一期大家共同挑選出經典小說的開頭,由小組內未讀過該書的同學續寫一個情節,至少增加一個人物、新增一個事件。由已經讀過該書的同學對比續寫和原著,進行點評。第二期小說接龍由全社成員每個人寫一個開頭,分小組討論,從故事張力、小說動力、開頭類型、人物塑造等角度進行評價,并挑選出最具潛力的開頭,來設置情節、增加人物、開展任務,最終完成故事。
同學們續寫比較多的開頭如: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中的“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 story”;卡夫卡《變形記》中的“一天早晨,格里高爾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殼蟲”;梅爾維爾《白鯨》中的“很多年以前,那時我的錢包癟癟的,陸地上看起來沒什么好混的了,干脆下海吧,去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占絕對面積的大海里逛逛吧!這已是我唯一的去處了”。
在這樣的圓桌模式下,同學們很快對小說接龍產生了興趣,并找到了故事的邏輯、小說的人物成長點、情節的張力所在,被激發了敘事熱情,學會推動故事展開。這個階段的不足之處在于,共同寫作一部小說可能出現故事情節不連貫、人物形象不一致、敘事線交叉或遺漏、人物行為動機不足等問題。這就需要我們給同學們一個獨立創設小說人物、描繪小說細節、書寫人物小傳的機會。
虛構路徑:故事新編
“故事新編”類型的小說近幾年來一直是高考命題的關注點。2018年高考全國Ⅰ卷小說《趙一曼女士》、2019年高考全國Ⅰ卷小說《理水》、2022年新高考全國Ⅰ卷小說《江上》,都是帶有“故事新編”性質的。
“故事新編”一般表現為真實與虛構相統一。按照虛構程度,魯迅先生將其分為兩種:一種是“博考文獻,言必有據”(魯迅《故事新編·序言》)的嚴格的歷史小說;一種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魯迅《故事新編·序言》)的較為自由的歷史小說。
魯迅文學社嘗試的方法是后者,我們于社刊上開設了“故事新編”欄目,讓同學們“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敷衍成歷史小說,包括對經典神話、史傳進行加工、敷衍、編述。
我們先開設了閱讀課,以魯迅、施蟄存、劉震云等人的新編小說啟發大家,共同尋找中西方神話、寓言原典,分析作者如何將其改成具有現代意識的小說,把握文學流變下的人物形象。同時開展“頭腦風暴”,尋找傳統文化新表達的文學或影視作品。同學們在小組匯報中也能夠破壁,談及電影《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青蛇》等具有現代意識的新編作品。
在“故事新編”創作環節,我們以《列異傳》原典為“故事”底本。據魯迅輯《古小說鉤沉》提到的眉間尺復仇的傳說,在相傳為魏曹丕所著的《列異傳》中有如下的記載:
干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而成。劍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劍獻君,藏其雄者。謂其妻曰:“吾藏劍在南山之陰,北山之陽;松生石上,劍在其中矣。君若覺,殺我;爾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覺,殺干將。妻后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劍;忽于屋柱中得之。楚王夢一人,眉廣三寸,辭欲報仇。購求甚急,乃逃朱興山中。遇客,欲為之報;乃刎首,將以奉楚王。客令鑊煮之,頭三日三夜跳不爛。王往觀之,客以雄劍倚擬王,王頭墮鑊中;客又自刎。三頭悉爛,不可分別,分葬之,名曰三王冢。
對比魯迅的《鑄劍》,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魯迅在原典基礎上搭建的細節、場景,賦予了眉間尺(赤鼻)這個角色新的個性。
虛構性是小說最本質的特征,小說創設了一個虛構世界,有其運行邏輯。虛構的度如何把握才不會有“懸浮感”,如何搭建一個場景并填充恰到好處的細節,如何塑造人物的過去與可能性,這些都是我們在“故事新編”中繞不開的問題。
我們用兩節課對《鑄劍》進行了文本細讀,去觸摸魯迅刻畫的細節,去感受頗具個性的對話。
“只要你給我兩件東西。”兩粒磷火下的聲音說。“那兩件么?你聽著:一是你的劍,二是你的頭!”眉間尺雖然覺得奇怪,有些狐疑,卻并不吃驚。他一時開不得口。……“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節選自魯迅《鑄劍》)
又花了兩節課將以下兩個頗具戲劇性的行為進行敷衍、展開,揣摩人物心理,書寫人物小傳,賦予人物動作、神態、原因。
我們又重讀《鑄劍》,品味魯迅對原典中“遇客,欲為之報;乃刎首,將以奉楚王”這句話的改寫。同學們的分析非常出彩,他們書寫了人物小傳,得出了此時眉間尺的心理動機,或許是想擺脫“復仇”的宿命,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自己的命運握在手里。
對于“王頭墮鑊中;客又自刎”這個不“合理”的舉措,同學們通過寫人物小傳的方式給予“客”的行為合理性。他們認為給“客”一個報恩的理由,或許能解釋為什么他會心甘情愿地為陌生人眉間尺搭上性命:“客”本來是干將收養的孩子,一直寄養在寺廟,干將被害后,“客”一直在關注著眉間尺母子倆的情況,伺機為自己的恩人干將報仇。
我驚嘆于同學們的想象力,小說不正是這樣虛構的藝術嗎?至于細節的真實性、邏輯的合理性、人物的立體化、“故事新編”的“新穎性”等,只能如“去遇見草原上浩蕩的長風”一樣去親身體驗了。
在后續的“故事新編”中,我們收到很多有價值的提問:“你為什么要把英雄改編成普通人?”“一定要讓壞人有苦衷嗎?”“你的角色是不是太符號化了?”“你虛構的場景是否符合小說的真實性?”“你雖然大段寫細節,但是你的人物為什么就是動不起來,沒有行動力?”“你的沖突會不會太戲劇化了?”“作為一篇小說是不是太拘泥于經營細節了?”“太追求詩意了,是不是也應適當考慮一下情節起伏?”
這樣的創作和批評雙線并進,我們很快發現,這些學生在學習文學類文本閱讀模塊時表現出了超強的理解力,稍加提點答題技巧,文學創作對文本內涵的理解和感情一下子就體現出來了。
我們的小說課熱忱地歡迎同學們用虛構去照見自己的經驗,賦予小說人物不同的性格,填充小說最符合彼時邏輯的細節,照見小說不同結局帶來的力量。小說不同于散文,如果說散文是書寫不可修葺的過往,那么小說就是用想象對世界縫縫補補。
寫作營成果展示
列異前傳·鑄劍·干將
文 杭州高級中學錢塘學校205班 馬清揚
他站在爐前,凝視著爐火中那對通體碧青的鐵劍。它們在烈火的洗禮下越發顯得色澤如玉、顏色澄明,卻閃著一絲不明就里的冷光,特別是那柄雄劍,像一個深懷怨恨的人凜冽的一瞥。干將望著這對利刃,從胸腔內深深地嘆出一口氣。這是最后一次煅燒,經過這一回,這對舉世無雙的利劍,就將奉于王的手中。
他閉上眼,想象王跨上戰馬,在飛沙走石間策馬長驅,率領千軍萬馬親征的情形;想象王手持這把碧青的利劍,揚臂揮刃,頃刻之間,沙場上的敵軍已是旗靡轍亂,紛紛四下逃竄;他看見將士們凱旋后未及卸下甲胄便舉起酒樽慶祝,提著敵軍大將的頭顱向王邀功,他看見王慷慨大笑;然后一把抓起盛在金盤中的頭顱,那顆頭顱上長著他的臉。
他猛地睜開眼,背后漬著一片冷汗。雌雄劍已然置于案上,發出瘆人的青光。干將從案上拿起二劍,感受它們沉甸甸的分量。畢竟是純鐵的,他心想,閉上眼。但是,這劍身之中,還有一股強烈的、生猛的力量,在狹窄的劍身中不住地沖撞,莽撞而急不可耐。每一個擁有它的人,都不會想讓第二個人掌握這種力量。他感覺手中像是握著一條大魚,掙扎著要從他手中掙脫,去往它所向往的地方,卻不是池塘。
干將深吸一口氣,將二劍負在背后。劍已鑄成,他該下山了。但在回家之前,他準備去漁市買條魚,給懷有身孕的妻子補補身子。想起多日未見的妻子,他嘴角微微地上揚,同時心里涌上一陣酸楚。他嘆了口氣,打開了柵門,從屋中越出,一步步沿著山路走下山,將他待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敝陋茅屋和嵎嵎大山都留在了身后。
干將走進漁市,聽見了幾聲零星的叫賣聲,他抬頭望去,過去熟悉的魚攤已去了大半,只剩幾家還守著筐里幾條少得可憐的瘦魚,提著一口短氣不住地吆喝。更多的是乞討與沉重的呻吟聲——一群在濁淖污泥中蹣跚的庶民,無力地向來往的行人伸出手,爭搶著魚販隨手丟進臭水溝的魚內臟與菜葉。干將小心翼翼地從他們身邊走過。突然,他感覺自己的衣角被人猛地抓住了,一低頭,是一個年輕的婦人,跪在他面前,衣衫襤褸,懷里抱著一個嬰孩。“官人,行行好,五貫錢收了這孩子吧。”他愣住了。“這……”他有些猶豫。“行行好吧,就是三貫錢也行啊。”婦人雙手合十,不住地低聲乞求。不遠處,魚販仍在用無力的嗓音叫賣著,喝退那些圍在魚筐四周的行乞者。一片混亂。
走出漁市,他并沒有往家的方向去,而是走向另一條通往森林的小徑。他停在了那座低矮的廟前,方丈恰好打開了門,看見干將出現在廟前,懷中還抱著一個嬰孩,一陣驚愕。“施主好久未見,此番是……”“我后天就要入宮,為王獻劍。”他平靜地說道。“劍已煉成?”“是的。”干將點點頭。隨后,他托起了懷中的嬰孩:“師父,這孩子是我去漁市時,百姓棄養,五貫錢賣與我的。荊妻恐怕無力獨自一人撫養二子,只得拜托師父。畢竟師父知道王的性情,干將此去,恐怕就……”他沒再說下去。
方丈聽罷,沉默不語,只是一顆顆捻著手中的佛珠。半晌,方丈道:“你可去過家中?”“還未及家,先來拜訪師父。”末了,干將又道,“請師父勿將此事告知荊妻,此后荊妻一人,也望師父多多關照。”方丈點點頭,接過他懷中的那個嬰孩,在干將道謝之后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隨即掩上了廟門。干將聽著關門聲在森林里回響,摸索著他負在背上的雌雄二劍,卻只是拿出了那把雄劍,將其舉起,仔細地查看。那柄雄劍在慘白的日光下,色澤霎時變得透明,但劍身上不滅的寒光依舊絲毫未損。他感到那股力量在劍身中涌動,在這一瞬間變得不可控制。他的手微微顫抖。
他終于將劍放了下來,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沿著來時的山徑踽踽而行。
指導老師點評
《列異前傳·鑄劍·干將》是人物前傳。寫小說之前,先厘清人物小傳其實是很好的習慣,它能幫我們爬梳人物的性格、找到人物的動機,使得小說具備前進的動力。在前傳中,清揚動用多種感官搭建了一個極具吸引力的場景,人物那么自然地游弋其中,她將干將內心的撕扯、掙扎、擔憂都絲絲入扣地刻畫了出來。王安憶老師曾經在小說寫作課上說,你必須知道你筆下的人物來自何處、去向何方,越詳細越好,哪怕不寫出來,你作為作者得清清楚楚。
清揚心里的確是有這樣一個人物的成長史的,她的細節描寫才能那么真實,她的人物才能“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