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小鎮對SpaceX的愛與恨

SpaceX計劃建造一個由12000顆衛星組成的龐大星座，稍后可能會擴展到42000顆衛星。發射成功的消息傳來，人們在現場歡呼。攝影/金焱

美國太空探索技術公司（SpaceX）研發的代號為“星艦”的新一代重型運載火箭，當地時間6月6日在得克薩斯發射場“星際基地”（Starbase）實現史詩性的成功發射時，最為歡躍也最為失望的是那些在公認的最佳觀賞地、南帕德雷島Isla Blanca Park現場見證的人們。

和全球關注SpaceX快速迭代的人一樣，他們見證了星艦此前三次試射的命運多舛。

第一次星艦在升空過程中出現失控，隨后在半空中發生爆炸；第二次試飛中，星艦在一二級分離后，發動機二次點火發生問題，導致星艦未駛入既定軌道且信號丟失，被迫啟動自毀系統；第三次試飛成功完成一二級分離、推進劑轉移，以及成功飛入大氣層等任務，卻發生了星艦二子級被檢測到飛行非正常軌跡，信號丟失，最終提前結束試飛，星艦一子級提前墜入海中，未抵達目標印度洋。

包括我們在內，來見證或來朝圣這一歷史時刻的人們，6日凌晨或更早就從全美各個方向涌向博卡奇卡（Boca Chica）。迎接他們的是酷熱咸濕的海風和霧氣昭昭的天空。星艦已在5月20日在這里完成了發射預演。SpaceX一再聲稱，此次SpaceX試飛的重點不再是進入軌道，而是展示返回和重復使用星艦及超重型火箭的能力。無論如何，6月6日的星艦發射都是對億萬富翁馬斯克移民火星的雄心的一次關鍵考驗。

星艦系統被認為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運載火箭，整體高121米，完全可重復使用時運載能力最高可達150公噸。它由載人飛船與超重型火箭助推器組成，兩者皆可重復使用。星艦火箭系統第一級助推器被稱為超重型推進器，第二級被稱為星艦飛船。

密集的房車、汽車和露營人群在星艦發射前集結在Isla Blanca Park沿海一帶，不停有更多的人加入。他們舉著手機或其他電子設備，在眼見為實的同時，參與著網上現場直播，線上線下，場內場外一起倒計時。當星艦飛船發射騰空而起，在發射1分19秒后成功突破最大動壓Max-Q、2分45秒時火箭一級和二級成功完成“熱分離”時，現場一片口哨和歡呼。

無論是當地人還是遠道“觀禮”者，他們都對我們表達了相似的觀點：如果星艦成功發射是為實現“火星遠征”計劃，將人員和設備運載至太空，那仍是想象的遠景，對他們來說，星艦發射所引發的巨大空氣震動和伴之而來的低沉的隆隆聲，才是他們揮之不去的記憶。那不是突然而來的石破天驚，更多是從天邊滾滾而來有縱深感的地動山搖，就像馬斯克“DearMoon”計劃的隱喻，它是人類歷史上的一次炸裂的聚合里程碑，它的變革振聾發聵。很多人甚至在發射前幾分鐘踩著點趕到現場，目的就是感受那難以名狀的物理震動。7分15秒，一級箭體著陸點火順利完成，SpaceX在火箭回收技術方面取得重要進展，完成上次未竟的任務，但此時大批在現場的人們已開始動身離開，仿佛電影已經謝幕。繼續留在現場的人們多是些身穿有SpaceX字樣的超級粉絲，他們分享著最新消息：星艦二級箭體在飛行1小時后成功完成受控再入大氣層的任務，并實現再次著陸點火，以非常低的速度著陸在海面，完成了本次試飛既定目標；馬斯克在社交媒體發帖稱“星艦”的超重型助推器軟著陸成功；SpaceX在社交媒體發帖說“星艦”本體確認在印度洋濺落！

SpaceX在得克薩斯州農村地區建造發射設施、辦公樓甚至購物中心。在發射現場，人們通過手機得知第四次軟著陸，無比興奮。攝影/金焱

SpaceX的第四次綜合試飛是有史以來世界上最大的火箭“星際飛船”發射，一個粉絲在發射成功后依然在現場觀看直播解說。攝影/金焱

更多的人則分享了失望和更復雜的情緒。雖然如馬斯克所稱，SpaceX團隊取得了史詩般的成就，但就發射現場的氣氛和人潮密集程度而言，天公不作美，和此前發射相比，現場沒有清晰直觀的發射感受，霧氣太重了——遠道而來的人們仿佛看了沒有濾鏡的視頻；當地居民勞倫（Lauran）邊給我們看她前三次拍的視頻，邊感慨這次她甚至只聞其聲未見其影；更多的失望和失落是SpaceX的商業航天藍圖給得州南部帶來的沖擊。它是一個商業帝國入駐偏遠寧靜小城引發的利益沖突，所有的混亂和不成體系都被星艦發射帶來的光耀遮蓋了，人們只能試著發出怨嘆。

SpaceX一飛沖天創造的歷史陰影下，是博卡奇卡或更大的地區掙扎轉型的歷史。

SpaceX來了，一切都變了

觀禮者像潮水一樣，發射結束后會退去。而當地的居民則一直與星艦發射相伴，對他們來說，對星艦的情感也更加復雜。

40多歲的艾斯梅拉達（Esmeralda）皮膚黝黑，她努力對我們掩飾著自己對星艦試飛的抵觸情緒，只是說，若非不得已，她不會專門到SpaceX星艦基地一帶來，雖然她住得并不太遠。為什么呢？她說，首次試飛星艦時，早上她們一家人都被巨大的震動驚醒了，屋里所有能發出響動的東西都被震到了。

SpaceX發現，首次發射同時點燃多臺猛禽發動機的力量對發射臺造成了巨大破壞。盡管剛開始只有30臺猛禽發動機點火，發射臺下仍然出現了馬斯克所說的“巖石颶風”。大塊混凝土和碎片濺向數千英尺高的空中，不僅損壞了發射臺，也導致四周遍布垃圾。

對星艦基地的選址問題，馬斯克早前回應稱，星艦屬于巨型火箭，且偶爾會發生爆炸，所以需要選擇一個偏遠的地方，即使出了什么問題，火箭殘骸也不會波及普通人身上。不僅如此，馬斯克補充說，發射場還需要面向海洋，當火箭向東發射時，可以利用地球的旋轉進入軌道。知情人對我們說，馬斯克看上了博卡奇卡時，就明里暗里地下功夫游說了。

SpaceX有一份租約從2021年1月起生效，此前有文件顯示，租約還有九年時間到期，租戶在文件中并未被點名，但被稱為美國最具影響力的公司。這塊位于博卡奇卡所屬的布朗斯維爾（Brownsville）的土地，其中約0.82英畝的土地位于星艦基地主建筑群內，另外79英畝位于西部。凈租投資房地產經紀公司（The Boulder Group）負責人以法律限制婉拒了我們關于其獨家銷售租賃給SpaceX土地的問題。

此份租約不包含房東責任，租金每五年上漲10%。但這份投資提供了一個獨特可以收購80英畝土地的機會。

這只是馬斯克近年來對得克薩斯大手筆投資的一個部分。最初，馬斯克對當地官員表示，星艦基地不需要占用很大地塊。不過到了2021年3月，馬斯克發推文說：“要創建一個得克薩斯州的太空城市，從那里出發前往火星，太空城將包含一個比博卡奇卡大得多的區域。”

他說到做到。現實中，不僅當地居民感受到了被侵入，連來自俄亥俄州的安娜（Anna）都被驚到了。她見到我們時不無緊迫地說，一定要去博卡奇卡村轉轉，否則就可能沒有機會見到博卡奇卡本來的樣貌了——即使現在已經沒有幾棟還保留著的民房了。安娜回憶自己40年前第一次來布朗斯維爾時，“一三家飯店，那種你不餓死都不想去的飯店。”當馬斯克2018年在此建星艦基地時，安娜稱之為臨時工地一樣的所在，但短短幾年的時間過去了，這里已經有航天業霸主堡壘的味道了。

馬斯克表示，星艦基地不只是一個發射中心，還會為所有工作人員和前往太空旅行的人提供住所。未來每次飛往火星的“星艦”，大約能容納100人，而當人們準備進行太空飛行前，他們需要從基地獲得類似于城市所能提供的生活空間和基礎設施支持。

這不是紙上談兵。日前，得州政府收到以太空探索技術公司（Space Exploration Technologies）名義提交給布朗斯維爾所在的卡梅倫郡（Cameron）的項目文件，這個價值1億美元的建設項目是目前該郡最大的建設項目。這個在星艦基地附近的設施今年2月開始建造，包括辦公設施和工業工廠，預計于2025年1月完工。

今年早些時候，SpaceX提交了一項價值1500萬美元的購物中心和餐廳項目計劃，并將其命名為Rio West。它離星艦基地不遠，占地11200平方英尺。

南帕德雷島（Isla Blanca Park）大門對面的街上一家遠近聞名的漢堡店主對我們表示，因為自家有船，可以載游客進行海豚觀賞，生意每年都在擴大。但這個島不是一個大地方，如果馬斯克大手筆開餐廳，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要被迫競爭。馬斯克要開的餐廳包括3500平方英尺的室內用餐空間。耗資610萬美元的項目還將包括一個俯瞰Rio Grande的戶外平臺。文件稱，預計施工于3月開始，并于2024年12月左右完工。

馬斯克則直接發出了邀請：“請考慮搬到得克薩斯州的星艦基地，或者是更大的布朗斯維爾和南帕德里島地區，并鼓勵朋友們這樣做！”屆時，星艦基地還會打造成景點，讓人們能邊喝咖啡邊欣賞發射火箭時的震撼場景，有望成為全球最強的發射基地。

南帕德雷島的居民弗蘭克（Frank）對我們苦笑說，“馬斯克知不知道，我們這里裝不下他的胃口？”

為火星毀地球？

SpaceX當然為這里帶來了興奮。艾斯梅拉達說，和SpaceX做地產生意的都發了。她的一個朋友賣了自己的4英畝地皮給SpaceX，到手50萬美元。“我要是賣了自己的房子就沒地方住了。”艾斯梅拉達說。

自2020年以來，布朗斯維爾—哈林根大都市圈（Brownsville-Harlingen）的房價中位數已從18.5萬美元漲到23.3萬美元。布朗斯維爾過去城市的座右銘曾經是“在邊境，在海邊”（On the Border， By the Sea）——其地理位置位于得克薩斯州南端，與墨西哥接壤。2019年它的座右銘完全變成了對SpaceX的追捧：“在邊境，在海邊，超越一切”（On the Border， By the Sea， and Beyond）。

和SpaceX做房地產生意的并沒像艾斯梅拉達設想的雞犬升天。據媒體對得克薩斯州房地產記錄的審查顯示，SpaceX及其承包商向建筑商和供應商付款的速度要比破土動工的速度慢得多，未付賬單和承包商之間的相互指責導致許多建筑業企業對SpaceX的房產提出留置權申請，以爭取賠償。一項最新調查揭示，SpaceX及其承包商在支付建筑商和供應商款項方面存在顯著滯后，導致了一系列留置權爭議。

得克薩斯州的房地產記錄顯示，自2019年以來，已經有超過20家公司對SpaceX及其承包商的場地提出了留置權申請，累計達72項，涉及金額超過250萬美元。其中，包括挖掘公司Hydroz Energy Services LLC的所有者布萊恩·羅澤爾在內的企業主表示，在完成工作后數月才收到SpaceX的付款。羅澤爾直言，如果SpaceX再次尋求合作，他將選擇拒絕。

地方官員們是馬斯克最大的擁躉，SpaceX帶來了財政收入和就業增加。

安德烈（Andre）不是地方官員，只是一個企業白領，他20年前從馬里蘭搬到這里。他對我們說，即使不用地方政府宣傳，稍微關注一下城市的變化，都能看到這里工作崗位增加了，談吐中頗有知識的人明顯增多了。他說SpaceX對經濟拉動的貢獻是不容置疑的。

就像在現場觀摩星艦發射的穿著SpaceX字樣襯衫人想要表達的情緒一樣，有當地人覺得馬斯克為家鄉帶來了名聲和榮耀，甚至覺得家鄉因此升至全球太空競賽的格局之中，這是求之不得的。抱怨的就會顯得瑣碎，比如這里以海灘聞名，安娜說自己會不時趕到這里不過是這里有得州最棒的海灘，但SpaceX動不動就把海灘封了，不讓進了。

這里涉及兩個自古以來的商業和可持續發展的悖論：博卡奇卡海灘之所以非常獨特，之所以是墨西哥的坎昆又不是，是因為博卡奇卡尚未開發。它不像墨西哥灣沿岸其他地區的海灘那樣被大型酒店、花里胡哨的餐館和大型旅游業裹挾。如果凈土已經所剩無幾，就讓馬斯克高抬貴手吧。

馬斯克夢想的得克薩斯州太空城市所轄的部分，也是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Lower Rio Grande National Wildlife Refuge博卡奇卡所在區域，世界上一些最瀕危的動物包括肯普氏麗龜（Kemps ridley turtles）在這里棲息。海豚在這里出沒，美國僅存的豹貓繁殖種群生活在這里，1986年有目擊美洲虎貓出現在這一帶，這是美國最后一次確認它的存在。博卡奇卡還有大量珍奇鳥類：白鷺、獵鷹、鵜鶘、鸻、磯鷸、麻雀和鶯等。對墨西哥灣沿岸的濱鳥物種來說，這些年的過度開發、過多的車輛和不斷變化的氣候變化已經帶來生存威脅，博卡奇卡作為庇護所在環保人士眼中，不能再失守了。

海龜只在清晨很早的時候可能會出現，當我們見到當地居民Julie時，她已經完成了清晨散步，正在寫有“海龜棲息地”的標牌下休息。作為馬斯克的粉絲，她左右為難。朱莉（Julie）說：“地球很美好，畢竟我生于斯長于斯的博卡奇卡是這樣，為了移民火星，這個美好的地球就不要了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