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后一杯落肚,我已面酣耳熱。老麻酒量本來不如我,已有八分醉意。他的樣子更顯頹廢,話卻多起來,聲音也高了八度——我知道,老麻又要重提舊事了。
果不其然,老麻兩只醉茫茫的眼睛斜睨著我,突然話題一轉,一字一頓地說:“你要記得,還欠我一把槍!”
毫不意外。只要我們見面,他都會提到槍。在老麻面前,我是債務人,而老麻,是我的債主。我所欠不是錢,是比錢更重要的東西——一把槍。因為相欠,不能償還,所以這二十幾年來,只要回去,我就會喊老麻出來喝酒,聽任他酒后的抱怨與數落。盡管我的耳朵已聽出了繭,但每一次都還得裝出唯唯諾諾的樣子。
不過,仗著酒意,這一次我表示了不滿。
我說:“老麻,都二十多年了,那把槍要是在的話,早被派出所沒收了,要不也成銹鐵了,你真是個咬卵犟,怎么還是這樣念念不忘?”
聽我這樣說,老麻來火了,他霍地站起來。
“呃,還說我念念不忘?簡直是放屁!你現在就給我打電話,問你那該死的老表,槍到底去了哪里!”
我沒有給我老表打電話——即使打過去也毫無用處了。這個我不會跟老麻說。
說句良心話,當年我母親打電話說槍不見后,我是立馬進行了追蹤的。那時還沒有手機,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表舅村一戶安了座機的人家,說了一籮筐好話要他喊我老表接電話。但我這個該死的老表在電話中一口咬定沒有拿槍,甚至還發毒誓,說要是拿了就不得好死,氣得我差點吐血。我知道老麻不會放過我,那年我從廣東回老家過年,前腳剛落地,老麻后腳就到了,他氣咻咻地限我回廣東之前還槍。我被老麻逼得實在沒辦法,只好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搭長途大巴去了表舅家,也不管大過年的,我當著表舅的面拍了桌子,老表這才吞吞吐吐承認,槍是他拿了。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心想有指望把槍拿回去了。誰知老表說,槍已不在他手里,給杜八拿走了。我氣得差點又一次吐血。我問杜八是什么人?住在哪里?我們現在就去找他。老表說杜八是個混混兒,去海南打工了,誰都不曉得他行蹤,槍給了八十塊錢。
這就是那把槍的全部線索。我把那八十塊錢摔在老表身上無功而返。回來后我立馬向老麻做了匯報。老麻聽說槍被賣了,氣得胡子都豎起來了。被他罵夠之后,我說:“老麻,這事都怪我,但現在事已至此,你也不能逼牯牛下崽,我把老表賣槍的錢給你。”老麻問:“多少錢?”我說:“八十。”“呸——”那一刻老麻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胸脯一起一伏,再沒吭聲。
老麻不但質疑那把槍被賣的真實性,而且拒收賣槍的錢,只問我要槍。可我到哪里去找槍?我和老麻的關系就因此生分。
很多時候,我想把老麻拉黑,我遠在廣東,老麻在老家湖南,相距這么遠,他還能搬起石頭打天不成?但良心不允許我這樣做:槍是我從他家拿來的,要說還為我立過汗馬功勞,卻被我弄丟了,于老麻我是有虧欠的。
正是因為這個虧欠,我不但沒把老麻拉黑,每次從廣東回老家都會告訴他,次日請他到街上喝酒。只是當老麻提到槍時我便裝聾作啞,反正他拿我也沒辦法。我想隨著時光流逝,隨著老麻記憶的衰退,他會漸漸淡忘那把槍。可事實是,越到后來,老麻對這把槍越念念不忘了。
這次果然又如我所料。
“以前你老說打工忙,現在再不去打工了,有的是時間,難道就不能跟我去找找那把槍?即使找不回來,哪怕看上一眼,我也死能瞑目啊!”
老麻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著實讓我非常非常難受。
我知道,這把槍是老麻的心結,若不給老麻一個交代,哪天他死了,也會來夢里找我。
看來,我辭工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是跟老麻去找槍。
二
老麻姓麻,稀有姓氏,是不是少數民族,我沒有問過他。在我印象里,稀有姓氏一般都住得比較偏遠,老麻就是這樣,三間木屋掛在半山腰。
我那時在鄉政府任文化專干,這個工作要說就是東游西蕩。老麻是林場小學音樂老師,家里有把古琴,不但會彈奏,還會譜曲,算是我們那地方的文化人。有一次他來鄉政府找我,因此相識。
初次去老麻家,是聽老麻說他屋后有棵古樹。作為文化專干,保護古樹名木是本職工作,于是在某個日子,我跟老麻去看那棵古樹。記得還在山下,老麻就指著半山上的一棵大樹說:“就是那棵樹,以后到我家來玩看它就好了。”那是一棵五人方能合抱的銀杏,國樹,又叫白果樹,其偉岸的身軀至今還讓我震撼。
第二次去老麻家,是聽別人說老麻有個漂亮的外甥女,剛從衛校畢業,在鄉衛生院上班,經常周六去老麻家。我那時老大不小了,還沒處對象,獲得這條信息,一邊罵老麻不夠朋友,一邊周六就去了老麻家。但我連續去了幾次,一次也沒有碰到他外甥女。
有一天,我推著單車正要下鄉,迎面碰到一個從林場上來的人,他說老麻要我去他家吃午飯,并且強調不能不去。
正好有一段時間沒去老麻家了,他的邀請自然觸動了我心里那小念想,不禁有些欣欣然,便踩著單車往老麻家去。半個小時后,我來到林場山下,把單車寄放在一農家,遠遠地看著半山那棵古銀杏,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老麻家。不料老麻門上貼著紙條,說兒子突然發燒,要先去看醫生,叫我務必等他,鑰匙掛在外面墻上斗笠里。
開門進去,桌子上放著已經切好的臘肉,一條剖好的麻鰱,還有白菜大蒜。我在堂屋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抬眼便看到了墻上那把槍。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把槍,只是從未上過手。正好閑得蛋疼,不妨把槍拿下來玩玩。于是我站在板凳上,從墻上取下了槍。
準確地說,這是一把銃槍,小時候在紅白喜事上看到大人放過。不過老麻的這一把與眾不同,槍管要比一般的長近一尺,槍管也略顯粗大。槍管和護木上鍥著一圈圈銅箍,已被磨得閃閃發亮。我掂了掂,不是很重,但也不輕。
我把槍斜挎在身上,頓時覺得像一個獵人。那段時間我正在看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對獵人那自由自在的生活向往至極。我不知老麻何時回來,想想不妨背著槍先去林子里轉悠,體驗一下獵人的生活,哪怕只是短暫時光,然后去路口等老麻。
于是我背著槍出來了。很快我便發現一個奇怪現象:當我來到林子里時,那些原本在樹上叫喚的山雞、斑鳩,甚至小得不能再小的山麻雀,忽然都驚慌失措起來;它們相互叫喚著,然后拍著翅膀飛走了。鳥兒們竟然認識老麻的槍?我想這不可能吧。但事實證明它們就是認識,只要我走到哪里,哪里的鳥雀就飛得一個不剩,一邊飛還一邊罵個不休。我正暗自得意,覺得老麻的槍真有魔力。可是沒過多久,那些飛走的鳥雀又陸續回來了,它們自在從容,在我頭頂的樹枝上飛來飛去,有的就落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一點也不怕我了。我忽然明白過來,它們一定是發現槍里沒有子彈——這些聰明的東西,真是讓我服了。
后來,我就坐在山路口一塊大石頭上,拿著槍一邊學著瞄準,一邊等老麻。
坐在大石頭上,視野極為開闊,瞄著瞄著,我的視野里出現一個紅點,至近,紅點變成了一紅衣少女,遠遠看去,娉娉婷婷的模樣。莫非是老麻的外甥女?我心里一驚,趕緊收起了槍。但又一想,覺得不可能是,因為昨天已是星期六。
少女提一小包包,撐一把花傘,到了山下,停了腳步,仰頭望山上。
良久,少女仍不上山,不時抬頭看山上一眼,隨即又埋頭看地下。我明白過來,少女一定膽怯了。四野無人,唯山石上的我可俯瞰山下,從下仰望必見我所坐的石頭和山石上的我。而她上山,也必經過我跟前。我不禁有些得意。
少女躑躅于山下,不時投來遠遠一瞥。我心里壞壞地笑,把槍抱在身上,依然昂頭看天。
少女大概站累了,在一石塊上坐下來。為消除她誤解,我禁不住喊了一聲:“喂——你好——別怕——你上來吧!”不料這一喊驚駭了少女,她慌忙起身。我覺得好笑,把聲音低下來,再喊:“喂——你上來——我又不是——”“壞人”二字未吐,急忙打住,心里罵自己真是愚蠢透頂:難道壞人會說自己是壞人?少女駐足,有離去之意。我大為不安了,看來,她是把我當作剪徑之徒了。便以手做喇叭狀大聲喊:“喂——你上來——放心——我是——”山谷回蕩。喊畢,我啞然而笑了。你是什么?是山上老麻家的客人?是鄉政府文化專干?她會信嗎?果然,我的三呼之后,少女夾緊書包和傘,疾步便走,竟不回頭。
我自知無法喚回少女的腳步,覺得被人誤解事小,嚇跑她卻是天大不該。不禁覺得索然,便起身踱回老麻家。臨近晌午,老麻夫婦才攜小兒回來,隨即忙碌午飯,直至下午一點,卻遲遲不開餐。
“還等誰啊,我都餓暈了。”我說。
“再等等,還有一人。”老麻道。
“還有誰啊?”我問。
“老麻的外甥女淑萍。”老麻的老婆意味深長地一笑。
“天啊,你們干嗎不早點說?”我心里一驚。
“怎么啦?”見我愕然的樣子,老麻問。
詳情細述,老麻頓足:“那正是呀,老天,你把她嚇回去了?!”
淑萍最終沒來。那頓豐盛的午餐我吃得五味雜陳。
據老麻說,后來,他老婆問過淑萍對我印象。
她回答:“那天我魂都嚇沒了,舅媽,你就做好事吧。”
三
我來廣東打工那年,老麻的槍掛到了我房里。
那一年我成了家,妻子是隔壁村子的,一個剛剛高中畢業高考落榜的女子。本來性格開朗的妻子,沒想到懷孕之后性情大變,整日郁郁寡歡、疑神疑鬼,人也日漸憔悴,常常半夜驚醒,說是夢見一個人。這個人是妻子發小兒,用現在的話表述就是閨密。我自然是熟悉妻子這個閨密的。人不但漂亮,還有縫紉手藝,妻子那個村里很多人都找她做過衣服。我跟妻子談朋友期間,她也經常來玩,兩人似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我跟妻子結婚時本來要請她送親的,但妻子的表姐妹實在太多,只好作罷。我結婚三個月后,那天按習俗帶妻子回娘家,竟從岳母口中得知妻子那個發小兒不久前尋了短見。這消息不亞于一記驚雷,妻子當時差點暈厥,被我拉住才沒有倒下,好不容易站穩后淚流不止。從岳母的口中我們了解到,妻子這個發小兒一直對自己的婚事不滿意,而家里又用了男方不少錢,父母壓著不許悔婚,某個日子,她就洗了澡穿好衣服,偷偷跑到隊里的抽水機房,一繩子結束了自己。她的死對我妻子的打擊可想而知。那天妻子從娘家回來,神思便開始恍惚,夜里噩夢連連,夢里全是這個發小兒。母親請來師公畫了符咒也不管用。其時妻子的肚子已顯山露水,而我不多久就得前往廣東,她又不能與我同往,如何是好?想了很久,我決定去找老麻。
我一直記得,那次老麻回來后,我跟他講背著槍在林子里晃悠時看到的奇怪現象。老麻說:“你知道吧,鳥雀們開始為什么嚇得四處亂飛,是我這把槍散發了殺氣。至于后來鳥雀為什么又飛回來,那是因為它們看清了背槍人的面目。”我問老麻:“是我太面善了?”“是的,你跟我一樣,常人一個,就是拿著槍也嚇唬不了鳥獸。”我問:“那就是說,把槍掛在樹上都能鎮住鳥獸,背到我身上就不管用了?”老麻說:“你說對了。不信的話,下次還可以再試試。”
老麻說槍有殺氣時的神態我記得十分清楚,這不正是解我危難的法寶嗎?在妻子又一次夢到她發小兒后,我連夜趕到了古銀杏掩蓋的那個小木屋。老麻盡管有一絲猶豫,但還是立馬從墻上取下了那把槍。
“這把槍,一定要還我!”老麻看著我說。
“保證完璧歸趙!”我哪還有心思跟老麻說話,只想拿了槍快點回去。
“你把槍掛在蚊帳里就好了。”
我背著槍趕緊下山,然后騎著自行車飛奔回家。老遠看到妻子,我就喊道:“親愛的,今夜你就能睡安穩覺了,老麻把他鎮宅之寶給我了。”妻子摸了摸槍,半信半疑地問我:“槍里有子彈嗎?”我不敢說有也不敢說無,只說:“老麻說,只要把槍掛在蚊帳里,方圓半里的妖魔鬼怪都不敢攏來。”
說也奇怪,從那天晚上起,妻子就沒再做噩夢了。
一個月后,妻子完全恢復正常,膚色開始紅潤,性情重回開朗。見此情況,我也放了心,按原計劃前往廣東。妻子跟我老母親一起平靜地生活了幾個月。直到臨盆前夕,我才從廣東趕回。
記得那天一早,我拉著架子車送妻子去鄉衛生院。臨動身,我想了想,還是取下了掛在蚊帳里的槍——盡管老麻說我背著沒啥用。到鄉衛生院時,產房在二樓,我背著槍,抱起妻子上樓,幾個醫護人員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我說:“你們別怕,槍是用來鎮邪的。”妻子進產房后,我持槍倚門而立,完全像一個衛兵。
很快,一聲響亮的嬰啼,一個足斤足兩白胖可愛的孩子——我們的大女兒順利來到人間。
四
老麻一早就來了。他梳了頭發,剃了胡須,背一個袋子,像要去遠行,樣子跟昨晚的頹廢完全有別。
昨晚分手時,我囑咐老麻帶好換洗衣服,還有身份證。老麻問:“不就是去你老表家嗎?”我說:“做兩手準備吧,有可能去很遠的地方。”老麻說:“只要是去找槍,去外國我都跟你。”
為了實現不打工后跟老婆周游各國的計劃,這次回老家,我買了一輛進口大型SUV汽車,號稱“公路坦克”,4S店的售車小姐說坐它跑長途就跟坐高鐵一樣。我要老麻坐在副駕上,問他舒不舒服?老麻說:“只要是去找槍,就是坐拖拉機也舒服。”我說:“那好吧,老麻,只要你舒服,這次讓你坐個飽。”
我心里有個設想,但沒有跟老麻說。
陽光明媚,萬物呼晴。上了杭瑞高速,車子平穩地向我老表那個市開去。半小時后,老麻突然問我:“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找那把槍嗎?”
“想給祖宗一個交代嘛。”我說。
“你的話只沾了一點邊。”
“這么說來,那把槍還有故事?”
我知道老麻有了講述的欲望,這么多年來老麻不是沒有講的機會,而是不愿講。
老麻拿起保溫杯喝了一口茶,凝視著前面。窗外景物撲面而來,從漸漸清晰至漸漸模糊,最后向后隱去,恍若一幀幀快速翻轉的照片。
這把槍是我祖上傳下來的——
老麻開始了講述。
小時候,我經常聽到上年紀的人說我父親是一個了不起的獵人,在桃花山沒有他打不到的野物,槍法百發百中。有一次,又有人這樣說的時候,我當面提出了疑問。我說,銃槍屬于霰彈槍,打出去的子彈像撒網一樣,傻瓜都打得中。那人卻說,你父親才不打霰彈呢,他打的是單發子彈,他自己的發明。我好奇地問,我父親還發明了子彈?是的,那人說,你父親一輩子從不打斑鳩野兔這些小東西,只打獐子麂子野豬,他不但發明了紅火藥,擊發時不用點火,還發明了子彈,就是把小指粗、兩寸長的鐵杵一頭磨尖,從槍口灌好火藥后,再把鐵杵從槍口塞進槍管,利用火藥的沖力射出來……
你應是聽說過的,桃花山八十年前有豺狼虎豹,五十年前還有獐子麂子,后來大動物就只剩野豬了,說起野豬,世上沒有比它繁殖得更快的,簡直是打不盡殺不絕,一直是老百姓的天敵。
那一年,我們章臺縣接連發生野豬傷人事件。這群野豬有兩百多頭,據看見的人說,為首的豬王有四五百斤。它們出動時像鬼子進村,所到之處莊稼都被糟蹋得稀巴爛,連樹上的果實也不放過……你不知道野豬是怎樣吃樹上的板栗的吧?它們鬼怪得很,小板栗樹直接用嘴巴拱樹蔸,把樹放倒;野豬就分工合作,有的在下面拱,有的抱著樹搖,板栗就像落雨一樣,被啃得干干凈凈。那些果樹被拱掉皮后,不幾天就會死光光。山里人家大多以耕種為生,野豬一夜之間就會讓人們一年的希望化為泡影,人們想盡辦法驅趕都沒用。章臺縣縣長為民除害,招募了幾十個獵人進山圍捕。但野豬群實在太大了,加之有一個超級厲害的豬王,根本就不把幾桿土銃放在眼里。
你肯定不知道,除了我家那把槍,別人的土銃都是要點火才能發射的,不但慢得要命,晚上出去打野豬,只要看到火光,野豬老遠就跑了。大隊人馬圍捕不行,獵人們就分組出擊,沒想到野豬欺負人少,干脆也不跑了,等獵人端起土銃準備點火發射時,它們齜著獠牙直沖過來。幾個月過去,不但沒有捕殺到幾頭野豬,反而傷了十幾個獵戶。縣長十分頭疼,只好再次張貼通告,招募獵戶進山剿殺野豬,殺死一頭賞大洋兩塊,殺死豬王賞大洋五十……不是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嗎?我父親就是看到這個通告后進了山。
我父親想去獵殺豬王,他想獨享這份重賞。
在一個月明星稀之夜,他終于等來了野豬群。當時我父親潛伏在一棵至少有五十年的樟樹上。這棵樟樹高大筆直、樹葉濃密,下面長有一人多深的野草,是通往山下莊稼地的必經之路。經驗豐富的父親估計,這個晚上野豬定會經過這里。果真如此,不到半夜,野豬群從山上下來,浩浩蕩蕩經過樹下。高大的豬王近在眼前,背上高豎的鬃毛、嘴巴上兩根長長的獠牙清晰可見。我那激動的父親立即端起手中的槍,對近在咫尺的豬王扣動扳機。一團火苗從槍口躥出,那顆特地為豬王磨制的子彈以比平時更快的速度射向豬王的頭顱。中槍的豬王沒有立即斃命,它在地上翻滾、嚎叫。野豬群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四處逃奔,但不一會兒又聚攏過來,它們圍在豬王邊上哀叫。我父親從水牛角里倒出火藥灌入槍管,再塞進一顆特制的子彈。又是轟的一聲,一頭大公豬應聲倒地,野豬群再次四散而逃。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樟樹下兩頭野豬已不再動彈,我父親準備從樹上下來,卻發現幾百頭野豬又從四面八方涌來。它們把大樟樹團團圍住,有的用嘴巴啃樹皮,有的用嘴巴拱樹蔸。我父親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槍口下有這么多不用瞄準就能射殺的獵物;緊張的是擠擠挨挨的野豬實在太多了。雖然這是一棵要兩手才能合抱的大樹,但要是野豬們不停地又刨又啃,難免不被拱倒。好在樟樹的主干筆直,好在豬不會上樹。我父親先不管那些,他又裝上子彈,對著樹下的一頭暴怒的野豬就是一槍。但這次豬群并沒有因同類倒下而一哄而散,它們不要命地圍攻樟樹。在我父親打死第十頭野豬的時候,他突然發現情況不妙,野豬不但越聚越多,并且離他越來越近。原來是倒下的那十頭野豬成了鋪墊,野豬踩著它們的尸體嗷嗷叫著往上爬。我父親驚出一身冷汗,水牛角里的火藥頂多還能打兩槍,他心跳到了嗓子眼兒,不敢再開槍。他坐在樹杈上,等爬在最高的野豬距他只有一尺距離時,起手就是一槍托,那頭野豬哀叫著滾了下去。
若干年后,我聽識貨的人說,我家那把槍是牛筋木的,這種木產自徽州府,堅韌無比,十分難得,自古就是做槍的上品,戚家軍的槍就是用它做的……槍上的銅箍是請我們鎮上最好的銅匠箍的,總共箍了七七四十九道。
我父親就這樣居高臨下,用槍管戳,用槍托打,擊退了野豬一次又一次進攻。野豬發現進攻無望,天放亮后,極不甘心地哄哄散去。
我父親獲得一筆巨額賞金,還獲得了章臺縣縣長親自頒發的獎牌,上面寫有八個大字:武功蓋世,射蓬英雄。小時候這塊牌子跟我家祖宗牌位掛在一起。有一次我問父親射蓬是什么意思?他說野豬又叫蓬蓬,豬八戒為啥叫天蓬元帥?就是這意思。
我父親成了章臺縣獵戶心目中的英雄,他毫無保留地向他們傳授改良打火與磨制子彈的經驗,桃花山的野豬群從此難見蹤跡。
我父親用這筆橫財在山下置了兩畝水田,打算不再打獵。自從那天殺死豬王后,他突然發現不能打獵了,腦海里總是出現那個晚上驚心動魄的場景,做夢也總是幾百頭野豬圍著他嗷嗷嚎叫。那天晚上的情景太讓他刻骨銘心了。更不可思議的是還出現了各種怪異現象:有時走在路上,明明聽到不遠處野豬哼哼的聲音,卻又不見野豬的影子;有時明明看到草叢里鉆進去一頭野豬,再看時又什么都沒有。再后來發生的一件事更是讓我父親魂飛魄散:有一天他打獵回來,走到自家菜園子時,看到一頭野豬正在拱大白菜。他取下槍準備射擊,再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野豬?原來是我母親弓著身子在菜地里忙碌。我母親那時正懷著我,腆著大肚子的她差點被父親當成一頭野豬射殺。我父親驚出一身冷汗,立馬丟下槍去了碧云寺。他跪在菩薩面前燒香許愿,從此不再殺生。
當天晚上,我父親把那把槍埋進我爺爺的墓室。
“老麻,慢著——你是說,那把槍埋進了墓穴?”老麻講到這里,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是的。”老麻輕描淡寫地回答。
“天啊,那后來又怎么給挖了出來?”
我真想不到,老麻的那把槍竟然……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敢拿回家掛在蚊帳里。
“抽支煙再講吧。”
“前面就到服務區了,我們都下去放松一下。”
我的車只要有煙味就報警。老麻一上車我就要他禁煙,才不到兩小時他就憋不住了。
在服務區,我想應該給我表嫂打個電話。昨晚動身前,我已給她打過電話,告訴她我們今天會過來。
我這次帶老麻出來,計劃是先帶他到我老表的墳頭看看,讓他知道我老表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然后再帶他去海南找杜八,哪怕是大海撈針。
我想讓老麻從此絕了找槍之念。
我老表中風臥床十多年,兩年前終于解脫。而這一切,我一直沒跟老麻說過,原因也是那把槍。
老表是我表舅的兒子,算不得什么親戚了,由于隔得遠,從小也未有交集。那年春天,他經過岳陽順道去看他的表姑也就是我母親,看到掛在我房間蚊帳里的槍,就用兩個蛇皮袋包了,偷偷溜出了門。等我母親發現槍不見了時,這個家伙已經在長途大巴上了。
我前面已經說過,丟槍那年春節我便去找老表要過槍。空手而歸后,由于老麻的施壓,第三年我又專程去了一次。我沒有料到,這次我見到的老表會在床上臥著,人瘦成了竹竿,嘴歪臉斜,完全不像人樣了。那天我站在老表床前,問他認不認識我。他呆滯地望著我,往一邊歪著的嘴巴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表嫂一邊給他喂飯,一邊說:“你老表還沒到六親不認的地步,你的話他心里明白,只是你聽不懂他說的。”我上去握了握他的手,拿出五百塊錢塞在他手里,他一把就抓住了。從這個細節看來,表嫂說的是實話。我趁機問道:“老表,那把槍你還記得不?那個杜八回來了嗎?”半天,老表嘴巴才動了一下,又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
“都是那把槍惹的禍!”表嫂咬牙切齒地說。
“老表這個樣子跟槍有關?”我十分驚訝。
“怎么沒關?說來話長——”表嫂端來一把椅子,給我泡了一杯茶。
表弟,你不知道吧,你老表原是個木匠,他手藝蠻好的,靠他的手藝,我們是最早成為萬元戶的。我們生意最旺的時候,家具銷到了長沙,家里有十幾個學徒。那年春天,你老表不是順道去看表姑嗎,回來就帶回了那把槍。當時他是用兩只蛇皮袋綁著的,我還以為是一根樹苗,他說是表姑送他的槍,叫我不要跟別人說。我說搞這東西回來做什么,派出所知道會找麻煩的。他說要打斷杜八的腿。我說你要死呀,這是犯法的事。他說杜八欠錢不還,我就要打斷他的腿。你老表我還不知道,平時殺一只雞都不敢,還敢拿槍打別人的腿?我料他再投一次胎也沒有這個狗膽,頂多就是嚇唬嚇唬人。唉,這個杜八也太黑心了,把我們三套家具賣掉不給錢,跟他討就躲,我都恨不得剮他的皮。你老表天天念一硫二硝三木炭,他說這是《地雷戰》里做火藥的口訣,沒事就研磨那些東西,不久就磨出了火藥。有一天他對著水塘放了一槍,那個響就像天上打炸雷,我耳朵都震麻了,嚇得雞都飛到竹欄里,天黑都不敢回來。
那天晚上,你老表聽說杜八回來了,就拿著槍來到了杜八家。當時杜八正在喝酒呢,看到你老表一點都不在乎,問你老表要不要也來一杯。你老表二話不說,取下槍就對著他,只問今天給不給錢。杜八看到槍慌了神,放下筷子,說就去拿錢,說完就進了里屋。你老表站在外面等,卻不見杜八出來,心想不對,也往里屋去。杜八哪是去拿錢,他打開窗子正跳下去呢。你老表氣得要命,就朝他放了一槍。
那天晚上,你老表回來后好不開心哦,他說就是要不到錢也值了。我問他,你真的開槍了?他說,放心,傷不了杜八。你老表槍管里沒塞鐵子兒呢。
還是槍管用,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杜八就把錢送來了,一分都不少。他對你老表說,哥你是狠人,只有哥敢對我開槍,在棋子橋鎮我以后就服哥了。杜八不走,他心里打著小九九,問你老表能不能把槍賣給他。你老表說不賣,拿去玩玩可以。你老表看到杜八把錢還了,還口口聲聲叫他哥,心里美著呢。杜八說,那我跟哥學打獵吧。現在想起來,杜八學打獵是假,想要那把槍才是真。
杜八把槍拿去玩了兩天就送來了,光有槍沒子彈有什么好玩的?杜八要你老表告訴他造火藥的方法,你老表說他也不會,打他那一槍的火藥還是別人給的——你表哥不想教他嘛。
你老表腦子靈泛,他嫌《地道戰》里造火藥的方法麻煩,買來幾響雷鳴炮,把那些爆竹拆開來,一會兒就整了一大包火藥。有了火藥他手癢癢啊,總想打個活物過把癮。有一天,鄰居家的鴿子飛到了我屋上,他興沖沖就去拿槍,瞄準時正好被我看到,被我罵了一頓。他那筒火藥不放掉哪會舒服?又出去找活物,轉了一圈沒找到,回到家里,看到我那只蘆花公雞,想拿它做實驗,被我看到又罵了一頓。那天也活該他出事,早知道會出事我就讓他打那只蘆花公雞算了……唉,我們家墻角不是有一面廢門嘛,是包鐵皮的,你老表對我說,你不讓我打公雞我就打鐵門算了,保證能把鐵皮打穿。我沒理他,轉身去做我的飯。你老表把鐵門架在幾丈開外,嘣地放了一槍。槍響時我聽到你老表大叫了一聲,知道出事了,出來看時,你老表用手捂著眼睛在地上打滾,滿臉的血,一只眼珠子都出來了……
“怎么回事?他打到了自己?”
“槍里的子彈打到鐵門上反彈回來,正好打到了他。
“住了兩個多月醫院,你老表那只眼睛還是沒保住。我們回來時,槍不見了,杜八趁我們不在,把槍拿走了。你老表去找,杜八家門上上了一把鎖,別人說杜八拿了槍去城里開公司了,專門幫人討債的公司。”
…………
“有一天我家里來了好幾個警察,手里拿著槍,問我們知不知道杜八。你老表看那陣勢臉都嚇白了。我們都明白,肯定是杜八出事了。警察說杜八幫人催債,不但非法拘禁,還開槍打死了債主,兇器是一把獵槍,問那把槍是不是你老表的。你老表當然不說是他的啊……你老表從醫院出來后,人就像吹氣球一樣發了胖,走三步都氣喘不停,別人說是醫院打多了激素。警察可能看到他這個樣子跟杜八關系也不大,就沒再問了。臨走,警察對你老表說,如果查出槍是他的,就是私藏槍支罪,他們要抓人的。你老表急得要死,四處找杜八,但杜八早已不知去向。可能是血壓升得太高了,那天后半夜,你老表就中了風,要不是我看見,醫生說再過幾個小時就沒得治了。”
“杜八呢,抓到沒有?”聽了表嫂的講述,我的血壓也飆升了不少。
“杜八一直杳無音信,有人說他到了東莞,有人說他到了海南,還有人說他去了緬甸。”
從表嫂的講述中,我知道老表騙了我。就是說,我第一次到他家要槍時,他說了假話,那時的杜八還在家里,槍也還在他手里,杜八買槍的事是他編造的。
——但這已不重要了。
“幸虧杜八沒到案,要是到了案,一路追查下來,我和老麻都脫不了干系!再說,表哥中風跟槍雖然有關,但也不能完全怪槍。”鎮定下來后,我對表嫂的說法提出異議。
“怎么沒有關系呢?他中風的原因大半是被嚇出來的,表弟你想想,要是杜八被抓到了,供出那把槍是他的,警察說至少要判五年,他要是那年不去表姑那里拿回這把槍,安心當他的木匠,哪里會有這一天呢?木匠的手天生就是拿鋸子、刨子的,怎么能拿槍呢?”
表嫂說到這里抹起了眼角。看得出,她對老公還是有感情的。
要是一直追查下來,這把槍既不是老表的,也不是我的,是老麻的。這話,我當然不能跟表嫂說。
那次從老表家回來后,我又當即向老麻進行了匯報,告訴他,買槍人杜八仍不知所蹤。
后來再回老家,只要老麻問我要槍,我要么語焉不詳,要么顧左右而言他。其實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一直到杜八在人間蒸發才漸趨平靜。對于我老表中風、十多年后過世的事,我對老麻只字未提。我不想告訴老麻真相,我擔心老麻知道真相后勃然大怒。而老麻卻總是要尋找真相。好幾次,我真想跟老麻說,世上的事物,最好不要去尋找它的真相,那些即將揭曉的謎底往往會與你夢里的情形全然兩樣。
老麻過足了煙癮,坐回車上,又開始了講述。
我家男丁一直單傳,到我是第六代了,碧云寺的住持說是殺戮太多,孽債作祟,把槍埋了是對的。
我出生那年是1940年,我父親已經三十六歲了。這一年小日本打到了我們東山鎮,駐扎的鬼子盡管才十來個,但他們仗著武器優勢到處奸淫擄搶、無惡不作,湖洲上很多人都跑到我們桃花山躲難。那天早上,我才八歲的姐牽著那條剛買回來的牯牛去放,沒想到跟進山掃蕩的鬼子碰了個正著。我姐不知道這些人是鬼子,還好奇地盯著他們看呢。這些家伙看到我家那頭膘肥體壯的大牯牛,一個個露出了貪婪的笑容。一個小鬼子走了過來,對我姐嘰里呱啦,我姐聽懂了,是要她的牛绹。我姐肯定是不給啊!小鬼子惱了,一腳把我姐踹到路邊的小溝里,搶過牛绹。我姐從溝里爬起來,哭著追了上去——她不能丟了家里的牛啊!沒人性的小鬼子看到我姐追來,獰笑著端起了槍……
那天晚上,我父親怎么也睡不著,只要一合眼就看到我姐:她滿臉是血,張開的兩只小手也滴著血;她哭喊著叫爹爹,一聲聲撕心裂肺……我父親爬起來,拿起鋤頭,跑到村西的墓地,借著微弱的星光,刨開了我爺爺的墓室,取出了那把槍。
“天啊,原來——”聽到這里,我發了一聲驚嘆。我真沒想到,這把槍還有如此經歷。我雙手緊握方向盤,眼望前方,腦子里卻在想,接下來,老麻講的肯定會更精彩。
老麻繼續述說。
聽老一輩講,我父親不但身手了得,還足智多謀,他打聽到給鬼子當伙夫的人后,心跳到了嗓子眼兒。
給鬼子當伙夫的那個人就住在我們山下,離我家不是很遠。多年前的一天,他進山砍毛竹,被一條過山峰咬了腳指頭,當時腳已腫得像棒槌不能動彈。那天我父親打獵正好經過,見狀馬上從路邊尋到草藥,放在口里嚼爛,敷在他傷口上,然后把他背回家里,算是救了他一命。此人后來被人推薦到區公所當伙夫,鬼子來后被迫給他們當差。
我父親想方設法跟伙夫取得了聯系。
這年的臘月二十三,也就是我們說的小年夜,刮著好大的西北風,還飄著豆大的雪粒兒,簡直伸手不見五指。我父親帶領桃花山二十九個獵戶,后半夜悄悄來到了鬼子的據點。在伙夫的內應下,我父親摸到哨點,手起刀落干掉了那個打瞌睡的哨兵。隨后獵人們悄然跟上,他們把槍齊齊架在窗口,對準了屋里橫七豎八睡得像死豬一樣的鬼子……這天晚上,鬼子們都喝高了,他們沒料到會在這個寒風呼嘯還下著雪的小年夜里遭到襲擊。等他們從夢中驚醒想爬起來時,等待他們的是三十桿獵槍的萬千顆子彈,幾個半死的也被獵人們用亂刀砍死。據我父親后來回憶,他們每個人的獵槍,除了像平時槍筒里塞足了火藥,都加上了一顆特制的子彈……
我父親說,他干掉的那個哨兵正是那個殺死我姐姐的小鬼子。事后他一直想不通,事情怎么會那樣巧?難道是碧云寺的大菩薩顯圣?……我講的不是抗日神劇里的故事,這是真人真事,我們那里家喻戶曉。后來被載入《章臺縣抗日史》,桃花山三十獵人夜襲鬼子營的故事就是說的這。
為了防止鬼子報復,獵戶們連夜把家屬進行了轉移,然后投奔活躍在湘北的抗日游擊隊。我父親和那些獵戶從此都成了抗日游擊隊隊員,繳獲的十幾支“三八大蓋”也成了他們的裝備。我父親雖然有了正式步槍,但他一直舍不得丟掉那把槍,他把它藏在一個山洞里,直到五年后抗日戰爭全面勝利。
“想不到這把槍還有這樣輝煌的歷史!”聽了老麻的講述,我不禁心潮澎湃。
“是的!這的確是一把了不起的槍,國仇家恨,它立下過汗馬功勞,為民除害,他射殺過無數野豬,但也差點給杜八弄出人命,幸好出事的不是我這把槍!”
“你知道了杜八的事?”老麻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是的,我不但知道你老表死了,還知道杜八現在在海南服刑。”老麻平靜地說。
“我×!老麻,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怎么瞞著我,還一直問我要槍?”我有些激動,想不到老麻這些年在玩我。
“告訴你吧,我一直惦記著那把槍,那是一把不平凡的槍!它獵殺過豬王,干掉過鬼子,對我們家有特別的意義,這一點你是無法理解的。可是,這樣珍貴的東西卻被你弄丟了,我的失落也是你無法感受的,因為你并不知道它的珍貴!這也是你沒有把它放在心上的原因,這我也不能怪你。但我不同,我放不下它,我怕它落到杜八那樣的壞人手里!我要找到它,也相信會找到……那年暑假,我特別想那把槍,心想反正靠你沒指望,還不如自己去找。我來到你老表鎮上的派出所,把這把槍的來龍去脈跟所長講了,要他幫我找杜八,找那把槍……所長是一個從部隊轉業回來的年輕人,他認真聽了我的講述,當即表態幫我。
“第二天,所長就帶著幾個民警去了海南,他們很快查到了杜八的信息,杜八在海南因綁架勒索和故意傷害被判了無期徒刑,正在三亞服刑。民警隨即去了三亞,對杜八進行了提審,追問我那把槍的去向,杜八交代槍埋在老家菜地里。派出所的人回來后,在杜八家菜地取出了那把槍!”
“那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有些憤憤然。
老麻沒有立即回答,他凝視前方,老半天,才一字一頓地說:“因為,你一直沒還我的槍!”
“唉,是這樣的,老麻……你說得對……”在那一刻,我再次感到了對老麻的虧欠。
…………
“槍嘛,獵人拿著是獵槍,壞人拿著是兇器,戰士拿著是武器,常人拿著就是玩意兒。”
我認真琢磨著老麻的這句話,忽然記起表嫂說的木匠的手只配拿鋸子、刨子的話——它意思何其相似!
我的公路坦克平穩地行駛在杭瑞高速上。
我決定不去表嫂家了,也不去海南找杜八了。是的,都沒必要了。
“老麻,我們現在去哪里?”我問。
“走吧,去看那把槍。”老麻說。
責任編輯"張爍"張凡羽
【作者簡介】嚴澤,湖南岳陽君山人,現工作于廣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版》《花城》《北京文學》《芙蓉》《湖南文學》《湘江文藝》《安徽文學》《清明》《飛天》《四川文學》《廣州文藝》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多部。有小說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