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
我狠了狠心,決定上前搭把手。
“小伙子,你這年紀正好著呢?!鳖^兒又問,“你現在是跟著你爸干,還是上學?”
“上學呢?!蔽覍嵲诓幌肴ヌн@個架子,但為了能夠早點兒離開這兒,還是應下了。頭兒擼起了袖子,粗壯的胳膊上露出了一個文身,是一幅身材勻稱的美人圖,根本由不得翩翩浮想,陣陣惡臭已將我掀翻在地,惡心作嘔。
頭兒蹲下,將手扣緊底座的一角,我也鉚足了勁兒?!耙欢??!陛氜D挪了十余米,終于到了指定地方。他們三人各自掏出了煙,一人點了一根。頭兒示意要向我扔根煙,我趕忙揮手拒絕道:“不會,不會?!?/p>
“好好上學。萬般皆下品,還是讀書好呀?!?/p>
我勉為其難地微微一笑。若換個場景,我一定想方設法地攀談起來從而打發無聊的時間,可這里是養雞場。
父親配貨,配了一車有機肥,通俗地講,就是摻雜著稻糠的雞糞。我遠遠地站在馬路中央稍干凈些的地方注視著這一場浩大的勞動。有人在車廂里鏟平夯實,有人在裝麻袋,頭兒開著鏟車向傳送帶運大糞,而剛才搬的架子正是倒料口,一個巨大的漏斗。
耗時六小時才載滿了車,此時遠處又駛來了一輛空車,那是裝卸工們新的任務。雖然我越來越強烈地想要逃離,但仍有封車的任務需要完成。此時西北方向,漫天黑云正悄然逼近,風中攜帶的水汽越來越足,父親如命令般說道:“抓緊封車,不然下起雨就更難封車了?!?/p>
“大繩和雨布在車斗右側工具箱里?!币婚_鐵箱,鐵與鐵的碰撞揚起了撲鼻的灰塵,而大繩和雨布卻滿是泥漿,估計是上一場雨留下的痕跡,我一股腦兒地抱出來摔到地上,身上被抽出道道痕印,手心里攥了一攤泛黃的黏稠液體,一半鐵銹的味道,一半機油的味道。
封車,我早已嫻熟,只是這次不同以往。貨車欄桿高三米,有機肥還要高出欄桿一米,我站在大廂的梯子上呆愣住了:這可怎么蓋呀?另一側,父親傳來一聲吆喝:“抓緊啊!”
我暗自發狠,豁出去了。腳用力一蹬,身體前傾,匍匐在麻袋上,雙手握緊麻袋的一角,使勁一拽就借力上來了。一側,正躺著一只半埋的死雞,白色羽毛格外扎眼,而四周嗡嗡不停的蒼蠅也向我發出警告,可為時已晚,我的腳已經完全淪陷。
雨布鋪展好了。父親系好繩子的一端,又將另一端扔向我,連續兩次都失敗了,我只好跪下身來嘗試去抓,還是差很多。
不得已,我俯臥在雨布上,身體呈一個“大”字,左手抓住雨布的褶皺,右手極力向下伸去,這才接住了繩頭。
起身,放繩,拉繩,再放繩,不斷重復著。四米高的車頂,足以俯視整片養雞場,頭頂的烏云仿佛觸手可及,樹林里不時傳來陣陣風的號角,嘴角澀澀的咸味越來越濃,也不暇顧及,根本空不出手擦汗。
父親也著急,掛鉤,絞緊,下一個,再下一個,緊趕慢趕,黑云如墨傾倒之時,終于完成了。風卻戛然而止,空氣驟然悶熱起來,空中的野蚊子頓時狂魔亂舞。穿短褲的我毫無防護,只好忍著刺癢抓緊收拾工具,父親也急忙發動著車子。
我剛爬進駕駛室,第一滴雨就滴落在玻璃上,不過三次呼吸,便暴雨傾盆。父親松了口氣,不知是何緣故喊著我一起下車走進雨里,就著雨水沖去身上的泥垢,而我早已難耐渾身的刺癢,也跟著父親瘋狂一次。
一股股涼意似細針般穿透著身軀,我閉眼站在雨里,莫名地流下了淚。明明是炎夏的雨,怎么如此冰涼刺骨?而雨太大了,父親沒有看到。
小時候,在父母的關愛下何曾淋過雨?長大后,為了證明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自以為冒雨前行過無數次,卻沒想到僅僅陪父親淋了一場雨,竟是這般情形,而這雨這般苦澀,我們爺兒倆這般狼狽,心中這般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