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泰戈爾詩歌觀照“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

劉思

“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中包含著“愛人”“愛物”等人道主義內涵。同樣，印度詩人泰戈爾的詩歌吸收了印度傳統文化思想和西方人道主義思想，也主張人道與博愛，是一種建立在“生命一體”和“天下一家”基礎上的泛愛論思想，這在其《飛鳥集》《吉檀迦利》等詩集中都有明確體現。本文將通過對兩部詩集的詳致梳理來體現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具有共同的價值訴求，借此展現“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中深厚的人文底蘊。

泰戈爾在印度傳統哲學思想的基礎上，又吸收了西方近代的人道主義思想和博愛的主張，形成了其“萬物有靈”的“泛神論”的哲學觀和“人皆應愛”的“泛愛論”思想。他期望人人都有赤子之心，主張自由、平等、博愛。“泛神論”的核心思想是：梵我一如，人神合一，物（自然）人統一。由此出發，泰戈爾認為，宇宙的最根本原則就是萬物一體，整一和諧；從人性論的角度就是人道與泛愛。這一宇宙的根本原則，表現在泰戈爾的美學思想上就是統一與和諧；而顯現到詩歌創作上就是“生命一體”“天下一家”意識和愿景。

一、《飛鳥集》中“萬物一體”思想的展現

《飛鳥集》是一部格言詩集。就其思想內容而言，其是除《吉檀迦利》之外，又一部集中體現詩人哲學思想的詩作，只不過不像《吉檀迦利》那么朦朧隱晦，而是把深奧的哲思幻化成了具體而豐富的自然、社會形象。

在泰戈爾基于“萬物一體”的理念看來，宇宙萬物皆是相通相融、和諧一體的，尤為突出的就是“生命一體”意識。我們可以對此作如下分類：

首先，是同一生命形式自身本質上的完整一體。具體說來就是同一生命個體的各個組成部分，外在的形狀大小盡管不同，也只是這個生命個體存在方式的不同，而在本質上卻是一體的，如：

“你離我有多遠呢，果實呀？”“我藏在你的心里呢，花呀。”（86首）

露珠對湖水說道：“你是在荷葉下面的大露珠，我是在荷葉上面較小的小露珠。”（88首）

腳趾乃是舍棄了其過去的手指。（187首）

其次，是不同生命形式的完整一體。具體說來就是表面看起來是形態各異、互不關聯的生命個體，但其實卻相通相融、和諧一體，如：

“我們蕭蕭的樹葉都有聲響回答那風和雨，你是誰呢，那樣地沉默著？”“我不過是一朵花。”（23首）

我是秋云，空空地不載著雨水，但在成熟的稻田中，可以看見我的充實。（185首）

再次，是非生命形式與生命形式的完整一體。主要是指客體的自然風物與主體的人之情感思緒的相互感應、和諧共鳴，也包括那些客體生命形式與客體非生命形式之間的一體，如：

綠樹長到了我的窗前，仿佛是喑啞的大地發出的渴望的聲音。（31首）

我的晚色從陌生的樹林中走來，它用我的曉星所不懂得的語言說話。（212首）

這樹的顫動之葉，觸動著我的心，像一個嬰兒的手指。（262首）

最后，是不同非生命形式的完整一體。具體指客體世界那些沒有生命特征的物體現象，表面看起來好像獨自存在，實則它們是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所以也是和諧一體的，如：

瀑布歌唱道：“我得到自由時便有歌聲了。”（36首）

當太陽橫過西方的海面時，對著東方留下它最后的敬禮。（39首）

不要讓刀鋒譏笑它柄子的拙鈍。（250首）

以上詩文鮮明地表達了萬物相通相融、和諧共處基礎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命一體理念。

總之，在泰戈爾看來，人與自然萬物靈性通合、互相依存，所以他極力描寫自然風物之間的和諧統一：

我的思想隨著這些閃耀的綠葉而閃耀，我的心靈因了這日光的撫觸而歌唱；我的生命因為偕了萬物一同浮泛在空間的蔚藍、時間的墨黑中而感到歡快。（150首）

正是基于這種萬物一體的思想，在詩人眼里，自然萬物都是息息相通的：

弓在箭要射出之前，低聲對箭說道：“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191首）

黑云受光的接吻時便變成天上的花朵。（249首）

真理之川從它的錯誤之溝渠中流過。（243首）

當人是獸時，他比獸還壞。（248首）

在泰戈爾看來，悄然無聲的自然界，是這般息息相通；各有其類的社會事物，是如此和諧地統一于一個畫面。這些有聲、有色、有光的自然景象和有形、無形的社會現象，就是作者無聲無形的“萬物一體”思想的表現。詩人從這些自然和社會萬物的相通與轉化中，勾畫出統一和諧的藝術美的畫面，既表現了“萬物一體”的哲學思想，又表達了詩人對和諧美好的人生理想境界的渴望。

二、《吉檀迦利》中的“博愛情懷”

《吉檀迦利》是泰戈爾的代表作，它采用了散文詩的形式。如果說《飛鳥集》表達的是“萬物一體”“生命平等”理念，那么《吉檀迦利》則描述了在此基礎上的“博愛情懷”和“天下一家”的愿景。詩集名稱意為“獻給神的詩”，核心內容表現人與神的關系。不過，《吉檀迦利》中所表現的神，既不同于西方的上帝，也不同于我國的玉皇大帝；這個神不是高高在上、遠離世俗的，而是生活在人群之中，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的。如同第45首詩所寫：

你沒有聽見他靜悄的腳步聲嗎？他正在走來，走來，一直不停地走來。

每一個時間，每一個年代，每日每夜，他總在走來，走來，一直不停地走來。

在許多不同的心情里，我唱過許多歌曲，但在這些歌調里，我總在宣告說：“他正在走來，走來，一直不停地走來。”

在《什么是藝術》一書里，泰戈爾把這一點闡述得更明白：“在印度，我們的文學大部分是宗教性的，因為，與我們同在的神并不是一個遙遠的神；他屬于我們的寺廟，也屬于我們的家庭。我們在所有戀愛與慈愛的人性關系中，都感覺到他與我們親近，而在我們的喜慶活動中，他又成了我們的主賓。在開花與結果的季節，在雨季到來的時候，在秋天的累累果實中，我們看到了他的披風的邊緣，而且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冰心、吳巖譯《泰戈爾詩選》）由此看來，泰戈爾的這個“神”既是現實的，又是理想的，但更大程度上則是一種愿景和理想。這種理想和愿景其實就是建立在“博愛情懷”上的“天下一家”。

首先，“神”的境界是“人道博愛”的境界。既然宇宙在本源和終極上是整一和諧的，既然萬物皆有神性，各得其所—即萬物一體，整一和諧，那么，人與人之間，生命與生命之間，就應該是靈性相通、和諧統一、友愛相處的。所以，詩人極力歌唱“愛”和“人道”。

大千世界源于愛，向愛流動，并最終進入愛之中，最后統治世界的是愛—這就是詩人“愛的哲學”。基于此，詩人呼吁人們：“啊，美呀，在愛中找你自己吧，不要到你鏡子的諂諛中去找尋。”（《飛鳥集》28首）詩人向世界宣告：“生命從世界得到資產，愛情使他得到價值。”（《飛鳥集》33首）并向人們熱情地呼喚：“世界已在早晨敞開了它的光明之心。出來吧，我的心，帶了你的愛去與它相會。”（《飛鳥集》149首）所有的“生命因為付出了愛情”（《飛鳥集》223首）而更為富足。詩人還用熱淚在“世界的海岸上”，寫下了“我愛你”（《飛鳥集》29首）的題記。他祝愿“讓死者有那不朽的名，但讓生者有那不朽的愛”（《飛鳥集》279首）。他希望把“我已經愛過了”（《飛鳥集》277首）的遺言永遠留在世界上，并用“我相信你的愛”（《飛鳥集》325首）作為送給讀者最后的話。

其次，“神”的境界是“完滿”“完整”的境界：“啊，把我空虛的生命浸到這海洋里吧，跳進這最深的完滿里吧。讓我在宇宙的完整里，感覺一次那失去的溫馨的接觸吧。”（《吉檀迦利》87首）

泰戈爾自始至終都對人類抱有信心，懷有理想。他考慮到人類的前途，想讓世界成為一家，想讓世界充滿愛：“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飛鳥集》3首）

詩人的理想就是讓宇宙人生充滿和諧統一、友愛奉獻。這一崇高美好的理想，雖說有點兒高遠，但對于詩人的心靈來說，卻是至真至誠的；對于宇宙和人類社會的發展來說，也是需要的。

最后，“神”的境界還是友愛奉獻、清潔美麗的“天下一家”境界。

你使不相識的朋友認識了我。你在別人家里給我準備了座位。你縮短了距離，你把生人變成弟兄。（《吉檀迦利》63首）

你是天空，你也是窩巢。呵，美麗的你，在窩巢里就是你的愛……（《吉檀迦利》67首）

這讓我們想起了：上帝子民為一家、亞當子孫皆兄弟的“世界大同”理想。在泰戈爾看來，當某一個體精神融入外在于他的人和物之中時，兩種神性發生組合，形成更圣潔、更強大的愛力，于是愛便得到了實現，每個個體在愛的律令指示下，最終走向天下一家的世界大同：“我要努力在我的行為上表現你，因為我知道是你的威力，給我力量來行動。”（《吉檀迦利》4首）

在泰戈爾看來，人的實際需求把人束縛在利欲的有限世界中，但神是無限且博愛的，所以，人要與神融合，就必須克服自私和貪欲，改造自己，完成自己，即從“小我”走向“大我”，從“個體精神”走向“宇宙精神”。在這里，“友愛奉獻”“天下一家”作為人類的最高理想境界被歌頌、被追求。正如詩人在《飛鳥集》中所寫：“在黑暗中‘一視若一體，在光亮中，‘一便視若眾多。”（90首）

三、“生命一體”“天下一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之共鳴

無獨有偶，近些年中國政治家所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也有“生命一體”“人類一家”之蘊含。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中國始終堅持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的外交政策宗旨，致力于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其實，在中國古典文化傳統中，類似的思想元素也有不少，中國哲學的根基就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的核心就是自然與人類的共生一體、和諧相融，意即人類與自然乃是一個相互依存的命運共同體。由此出發，道家和儒家均主張“萬物一體”理念，其中當然包含著“生命一體”的思想。值得一提的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中特別強調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態觀念。其實，人類命運共同體首先就應該是生命共同體、生態共同體。因為就像“土地是人類的母親”的理念一樣，大自然乃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根基。在“生命一體”“人類一家”的思想基礎上，建立人與自然和諧、人類和睦相處的社會，是人類未來的必由之路，是世界歷史的大勢所趨。在這一點上，近代印度的詩人和中國當代的政治家都給了人類以很好的啟示和指引。但兩者還是有所區別的。如果說前者是一種朦朧的詩意感悟，那么后者則是一種明確的價值觀念；如果說前者是一種文學的審美觀照，后者則是一種政治的理性訴求。唯其如此，前者形之為文學詩歌，后者發之為政論報告。但不管怎么說，它們都是人類歷史進程中產生的寶貴精神財富和思想財富，不僅遙遙通和，而且相互印證，共同思索并憧憬著和睦共處、清潔美麗的人類美好未來。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是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思想的傳承和歸結，也是對世界文學中類似元素的汲取與升華。它們分別為中國當代政治家“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之提出提供了中華文化支撐和世界文學支撐，不僅使這一思想在文化上具有了歷史的厚重性，也使其在思維上獲得了一定的哲學和美學品格。而泰戈爾詩歌中的“生命一體”及“天下一家”思想，與中國當代“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無疑有相通相合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