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數字史學”是歷史學科運用計算機技術開展研究、教學與出版的新型學術組織模式,其創新性、跨學科、合作性的特征符合當下出版史深化發展的內在需求。“數字史學”現階段的實踐可從材料、技術及方法論上為出版史研究提供新的發展路徑:開拓數字時代的出版史料整理方式,依據紙本史料的編排邏輯開發檢索型和專題型出版史料數據庫;同時,結合歷史地理信息學和群體傳記學的相關理論,運用GIS、關聯數據、可視化等技術工具開展空間研究和社會網絡研究,挖掘潛藏于出版史料中的時空信息和社會關系,發現長時段、綜合性的現象及規律,在出版人物、出版群體及出版環境等研究方向上有所創新。在新技術和新理論的推動下,學界有望在“數字史學”領域建構“數字出版史學”,為出版史的學術實踐創設更具創造力和生產力的數字研究空間,開拓中國出版史研究的新境界。
關鍵詞: 數字史學;出版史;史料數據庫;空間分析;社會網絡分析
課題: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出版學學術史文獻整理、研究和資料庫建設”子課題“作為學科的新時代出版學研究”(編號:21amp;ZD321)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5.001
數字技術與人文學科的深度融合塑造了“數字人文”這一新型學術組織模式和跨學科合作形式,它改變了知識生產和知識分享的規則,也為人文學科帶來了新的思想活力和方法靈感。從歷史學科的視角對“數字人文”進行界定,我們可將其視作數據科學在歷史研究中的應用,由此,其可進一步衍生出“數字史學”這一分支。目前,“數字史學”在國內吸引了一批歷史學者圍繞其展開理論探討和實踐探索,它已不僅是一種供學者查詢和檢索的技術手段,更象征著一種傳統治學方式與數字技術關聯融通的開放態度。
開放外向的學科結構可以激發出版史研究的內在活力。在“數字史學”引發的學術熱潮和學科變革中,出版史研究如何擇善而從,提取、吸收可供參照的方法和理論,為深化出版史學科發展注入技術動力,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因此,本文立足于國內“數字史學”和出版史研究的發展現狀,借鑒相鄰學科的實踐經驗,從史料整理、技術工具和研究方法論3個層面論證出版史研究借重“數字史學”的合理路徑。
一、“數字史學”:技術催生史學變革
20世紀60年代,計量史學的興起被視為數字史學的先聲。1997年,美國弗吉尼亞大學(Universityof Virginia)成立“弗吉尼亞數字史學中心”(Virginia Center for Digital History),正式提出“Digital History”。2013年,周兵在國內引入“數字史學”概念,指代運用數字媒體和工具展開的歷史學實踐、演示、分析和研究。
整體而言,“數字史學”為歷史文獻的存儲和歷史問題的分析搭建起不同于以往的數字環境,在史學領域帶來3個層面的革新。一是建成多種綜合型和專題型歷史文獻數據庫,為學者整理與檢索史料提供便捷的數字化服務。二是提供綜合分析的數字平臺,支持學者運用算法模型、計算系統對海量史料進行數據化處理和可視化呈現,開拓史料解讀的多維視角。如今,“數字史學”緊隨環境史、新文化史等新興史學的發展趨勢,不斷推進變革的深度,逐漸走向第3層面的革新——嘗試建構解釋框架,迎來范式轉換,展現現代技術對傳統歷史學科的深刻影響力和塑造力。王濤指出,“數字史學”作為“解釋框架”的一種可能性在于:其通過發現和分析事物之間的鏈接來解釋歷史的演進,尤其是挖掘那些隱藏在海量史料中,通過傳統查閱手段難以發掘的潛在因果關系。這種“鏈接”的思維在中國歷代人物傳記資料庫(以下簡稱“CBDB”)的建設和使用過程中已漸有體現。該數據庫是結合關聯數據技術,開展群體傳記學研究的平臺典范,能夠幫助學者探尋研究對象的職業走向、親屬關系和社會交往網絡。以北宋時期的歐陽修和龐籍為例,二人的關系在史料中鮮有提及,但是當與二人有關的墓志銘、傳記等資料被錄入CBDB后,CBDB利用系統的數據編排技術便能快速發現二人的親屬關系以及歐陽修的其他數百個血親姻親。近年來,史學界運用這個數據庫開展了多項學術實踐,例如探討唐宋政治精英的聯姻網絡、宋元地方家族的學術交往、中國佛教史上的關鍵人物、近代中國官僚體制內部的權力分配等,研究涉及政治史、社會史、宗教史等多個領域。
隨著不同歷史子學科嘗試邁入“ 數字軌道”,出版史自身的學科屬性和研究取徑是否也應吸收“數字史學”激起的學術思潮,進入“數字史學”的觀照空間之中?答案應該是肯定的。目前已有學者從學理層面探討過出版史與數字技術的結合。周蔚華在論述出版史研究的方法論時提及大數據分析技術可以為出版史研究提供十分有用的輔助工具:“有了大數據分析技術,我們就可以對海量的、長時間段的出版史料進行跨時空、多角度、綜合性分析,極大地提升出版史研究的科學性。”姜有為則論證過利用大數據技術開展清末科學翻譯出版史研究的優勢,認為大數據的運用將有助于創新科學出版史的研究方法,提高科學出版史的人文關懷價值。
出版史研究雖以過去的出版活動為研究對象,但也不能因此忽視現代數字技術重塑研究范式的可能性。馬克·布洛赫(Marc Bloch)曾言:“古今之間的關系是雙向的,對現實一無所知的人,要了解歷史也必定徒勞無功。”同時,“數字史學”作為一種新型史學研究形態,依托于信息技術,鼓勵歷史學者打破學科界限和話語壟斷,在歷史研究中實現開放性、去中心化和跨學科合作,這正好吻合了當下出版史學科尋求研究創新、完善學科結構、實現文理相融的發展需求。那么,“數字史學”能為中國出版史的研究創新帶來哪些可能性?對此,筆者將基于數字技術推動史學變革的3個層面,進一步探討能與中國出版史研究相互契合的技術軌道和方法論路徑。
二、基于史料存儲的數字化建設
中國史學界自古有為書籍編目、制作索引和工具書、整理和匯編地方著述的學術傳統,史學研究衍生出藝文志、類書、志書這一類文獻,形成了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為學問的目錄學。20世紀初期,胡適、傅斯年、陳垣等學者呼吁開展史料的搜尋與整理工作。1 9 2 9年,陳垣在燕京大學作題為“中國史料亟待整理”的演講,提及近代西方印書、打字機械的發達,指出唯有替代讀書的機器還沒有發明出來。陳垣認為:“我們雖然不能以機器代替我們讀書,我們盡可以改良讀書的方法,整理研究的材料,使以最經濟的時間得最高效能,正如我們中國現在雖然不能全筑起鐵路來,盡可以先修成公路馬路一樣。”這番言論表明了一位歷史學家在國家陷于技術窘境之時對機械技術的憧憬,其希望通過整理史料來改良讀書方法,提升治學能效。陳垣將當時的史料整理工作比喻成“修建公路馬路”。如今百年將過,隨著數字技術的飛速發展,我們能夠在整理研究材料的范疇中實現陳垣曾經設想過的“鐵路愿景”——建設歷史數據庫(堪稱“數字高鐵”)。
可見,歷史文獻的數字化存儲其實與傳統的史學觀念和治學思路一脈相承,只是在方法上有進一步的改良,人工編排進化為人機合作。申斌和楊培娜指出,典藏檢索型數據庫便是依照實證史學的傳統和紙本史料的整理習慣設計開發的,例如以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為文獻來源建設的中華經典古籍庫,還有收錄了中國歷代總志、通志、府州志和縣志的中國數字方志庫,等等。
出版史的研究工作者對于利用數據庫檢索文獻定然不會陌生。吳永貴在編著《民國圖書出版史編年:1912—1949》時便是采取了傳統查閱與數字檢索相結合的方式開展文獻輯錄工作。“本成果史料之所以會做到比前人更加豐富、精確,實大大得益于現代網絡檢索手段提供的強大技術支持。”范軍在編纂《中國出版文化史研究書錄》時,也充分利用了數字技術與網絡資源。從學者的親身實踐中,我們可以看到現代技術在出版史料整理工作中發揮的具體功能:一是提升史料檢索的效率;二是擴大史料的查閱范圍,挖掘新史料和稀缺史料;三是實現多種史料文本的比對,提升史料的精確性,輔助史實的考據。
但是,出版史學界目前尚未形成服務于自身的獨立數據庫,學者開展研究往往需要借助其他大型綜合數據庫或者相鄰學科的數據庫,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會出現檢索字段的不匹配或者史料的遺漏。因此,隨著“數字史學”不斷推進和完善歷史數據庫的建設,出版史學界應當進一步設計符合自身研究取徑、切合出版史料整理邏輯的數據庫,如此既能為學者提供更多精準的、專業的知識服務,亦能呼應出版史料學的發展,這是完善出版史學科結構的必然要求。具體的建設路徑可以參鑒兩種類型數據庫的設計思路,一種是依托紙本史料編排邏輯而打造的檢索型數據庫,另一種則是根據具體研究主題而設計的專題型數據庫。
(一)建設檢索型出版史料數據庫
保管、分析、編輯和建模是數字人文的核心基礎活動。保管即資料的存儲,范圍可涵蓋檔案、館藏紙本、資源庫等文字資料。歷史數據庫在研發初期以存儲史料、索引文獻為目標,研發者結合文獻類型及學科領域對史料進行數字化編排,進而建成基礎的檢索型數據庫。例如為文獻學研究提供服務的大成古籍庫,主要收錄南宋至民國時期正式出版過的書籍文獻;上海圖書館依靠豐富的文獻館藏打造的“全國報刊索引”線上平臺,既涵蓋了《晚清期刊全文數據庫(1833—1911)》《民國時期期刊全文數據庫(1911—1949)》等全文庫,也設有《晚清期刊篇名數據庫(1833—1911)》《現刊索引數據庫(1833年至今)》等索引庫。
檢索型數據庫的開發流程相對簡單,設計邏輯一般是直接收錄版本質量較高的紙本文獻,將其影印和進行數字化呈現,并按照一定的學科分類方法進行編排和整合。于出版史學科而言,傳統的紙質史料整理工作已經取得一批成果。張靜廬于20世紀50年代整理和輯注了《中國近現代出版史料》(全7編8冊);21世紀初,宋原放主編,汪家熔、方厚樞、陳江等輯注了《中國出版史料》(全10冊,后有補編多冊);2008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民國出版發行史料匯編》(全20冊,另有補編20余冊);2013年,吳永貴主編了《民國時期出版史料匯編》(全22冊);等等。下一步,結合“數字史學”的史料整理方法,出版史學界可嘗試將已匯編成型的出版史料叢刊進行數字化處理,搭建高質量、檢索型的出版史料數據庫,依照紙本史料的整理體裁和分類方式進一步細分出文本型數據庫、圖文型數據庫和圖像型數據庫,將出版史料的紙質出版和數字出版相結合,形成線上線下一體化的知識服務體系。
(二)建設專題型出版史料數據庫
專題型數據庫依據一定的研究旨趣和選題需求重新整合史料,其搜集形式體現出更為明確的主題性,能夠提升檢索的精準度,其編排邏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延展研究思路。在社會經濟史領域,王業鍵帶領的團隊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建設清代糧價數據庫,該數據庫現已成為經濟史研究的基礎數字設施;前文提及的CBDB收錄了52萬多位中國古代人物的歷史文獻,為群體傳記學及相關人物研究提供了數據支持和分析平臺;另有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主持建設的“抗日戰爭與近代中日關系文獻數據平臺”,以抗日戰爭的相關文獻為搜集主題,服務于抗日戰爭史、近代中日關系史的研究。
出版史學界可借鑒這種專題型數據庫的設計思路,在建設檢索型數據庫的基礎上,進一步編排和整合出版家的傳記、書信集、作品集、年譜等類型史料,依據人物研究的史料需求優化數據庫建設,創建以人物為主題的出版家數據庫;或聯合一些歷史悠久的大型出版企業,開發以出版機構為主題的民國出版企業數據庫。
在推進出版史料數字化的過程中,還需注意3個問題:
第一,增強“設計”的自覺意識。設計是一種利用文化、社會、經濟和技術約束而進行的創造性實踐。在從事數據庫的開發時,設計不僅是一項技術工作,同樣也是一種思維方式。出版史研究者應嘗試從數據庫的使用者轉變為設計者,積極參與數字研究空間的研發:一方面,要結合研究選題提出明確的研發思路;另一方面,要掌握相關領域的共同術語,成為主導數據庫“工程圖”的思維設計師,與技術設計師達成高效合作。
第二,培養專業的史料學理論素養。參與開發史料數據庫的工作者對于史料的理解和掌握,會直接影響到數據庫的呈現形態和實際質量。因此有學者認為,數據庫建設的第一步并非數字技術的介入,而是對史料的文獻學研究,以及對相關研究問題的總體把握。而在做好出版史料發掘、整理和刊刻的基礎上,重視出版史料學的建設也是深化中國出版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著力點。
第三,認清史料形式對研究思維的影響。羅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在看待書籍的技術變革時采用了一種辯證的觀點。他認為,人類歷史上的思維形象和智力活動與傳統的紙本形式緊密相連,而文本的數字化則意味著這種形象與活動的疏離。“每一種形式,每一種載體,每一種傳播和接受文字的結構都會深深影響其用法和闡釋。”而史料的不同形式亦會影響學者對具體問題的分析思路和闡釋角度。因此,既要推進史料的數字化進程,也不可舍棄對紙質史料的傳統整理工作,只有將兩種路徑相結合,才能最大程度發揮史料的應用價值。
三、基于海量文獻的可視化分析
在史料存儲實現數字化后,只有運用技術工具對史料進行綜合分析,尋找新的研究問題與解讀視角,才能迎來“數字史學”的第二層革新。計算分析的過程通常會結合可視化呈現,這使分析結果更為形象易讀。如今,知識圖譜、關聯數據、GIS(地理信息系統)等信息技術正不斷深入“數字史學”領域,為出版史研究提供了一些可供參考的技術工具和分析平臺。空間分析和社會網絡分析理論能進一步延展出版史研究的思路與視角,從方法論的角度促成出版史研究的“去熟悉化”。
(一)空間分析:挖掘出版史研究中隱藏的時空信息
GIS技術具備采集、存儲、管理、運算和分析地理信息的強大功能,常被用于歷史問題中涉及時空信息的挖掘,歷史地理信息學也因此成為跨學科合作的范例。歷史地理信息化的理論支點來源于沃爾多·R.托布勒(Waldo R. Tobler)提出的“地理學第一定律”:任何事物都是相互聯系的,相鄰事物之間的聯系更為緊密。地理空間的相互影響說明了歷史研究中時空信息的特殊意義。學者在引入地理信息科學、統計學的研究方法后,再運用GIS技術將原來分散在文本中的時空信息進行整合和可視化。例如李明杰和楊璐嘉以明代雕版印刷的古籍版本資源為目標對象,運用GIS技術和相關的組件對象平臺設計了明代古籍版刻信息數據庫,呈現了明代古籍版刻的空間分布情況及時空變遷的信息。
在書籍史領域,歷史地理信息化和空間分析具有廣闊的研究前景。歷史上書籍的生產、刻印、傳播與收藏常會涉及地理空間的轉移和變遷。包筠雅(Cynthia Joanne Brokaw)在考察清末民初福建四堡的書籍貿易史時,發現出版商人會雇用一些流動的刻印工匠。戴思哲(Joseph Dennis)在探究明代地方志的刊印時亦發現了同樣的現象。北京、邯鄲、江西、南京、建陽及一些江南地區的刻工經常活躍于本省及外地的方志出版業中,他們的工作區域是動態的,連接著不同的城市,涉及不同的地理位置,人們若對這些信息進行統計和分析,就有可能辨認出一些從前鮮為人知的區域性刊印中心。羅寶川使用地方志數字研究工具LoGaRT生成了清代官學藏書樓地理信息的可視化圖景,探究其空間分布的特征及成因。楊璐嘉運用文化地理學的相關理論,借助GIS可視化技術分析古代私家藏書樓的地理空間數據,從宏觀層面對藏書史的時空分布特征予以總結和補充。
中國出版史研究亦可嘗試運用數字技術對涉及地理信息和空間演變的出版機構、出版事件進行史實的考證和可視化呈現。例如在研究亞東圖書館時,朱莉等結合文獻記載使用無人機等現代技術考證了亞東圖書館編輯所與發行所的舊址。陳思航也使用搜索引擎、AI人臉識別等技術手段進行史料搜集和史實考據。
(二)網絡分析:探尋出版史研究中潛在的因果關系
紙本文獻通過計算機數據化處理后,便具備了“原子化”的特性。不同于紙本文獻一旦編排出版就無法調整,數位化后的資料能將文獻中的原始脈絡進行重組,進而產生多重脈絡。這時,關聯數據技術便有了用武之地。關聯數據技術的優勢在于將零散的、異構的數據進行關聯組織,展示數據之間的關聯關系,為進一步面向內容和知識的挖掘奠定基礎。研究者通過關聯數據技術重組史料脈絡,便有可能編織出在傳統紙本中難以尋覓到的某一事件或人物關系網絡,進而發現新的歷史現象。
關聯數據技術與社會網絡分析法的結合是“數字史學”開展的又一項學術實踐。社會網絡分析結合了心理學和社會人類學的學科特點,在研究中重視人際關系和社會結構的探討,為群體研究提供了理論支持,從而延伸出“群體傳記學”(Prosopography)這一研究領域。群體傳記學一般采取歸納法,傳記學家在明確有待研究的目標群體后,收集關于這個群體的統一觀測數據,例如生卒年、家庭背景、教育背景、職業情況等,再通過數據分析對目標群體的相關特征進行概括。李中清(James Lee)—康文林(Cameron Campbell)研究團隊依托民國時期大學的學籍檔案和學生名冊搭建了民國大學生量化數據庫,幫助學者探究民國時期大學生群體的社會階層、宗教信仰、專業選擇、就業去向等相關信息;沈立力等運用上海圖書館“人名規范庫”等數據庫和“歷史人文大數據平臺”,從人物、地點、事件、共同體等維度搭建了近代報人群體的關系圖譜,可視化呈現其先賦性關系網絡、業緣網絡和自獲性關系網絡,挖掘隱藏在近代報人群體內部的信息特征和規律;另有李惠等基于歷史人物的書信檔案,從時間維度建立了古代書信網絡模型,設計了信聯活躍度和節點刷新率等網絡度量概念,以便動態考察歷史人物的社會交際行為,充分挖掘書信的史料價值。
民國出版業的地緣網絡和人情網絡涉及出版業與政界、文化界的多重互動,出版企業的經營管理和制度建設,企業內部管理者的權力博弈,出版從業者之間的人情往來等多方面的問題。隨著出版史研究日趨向微觀史、生活史的領域延展和深化,研究者若能借助關聯數據技術對歷史上出版從業者的親屬關系和社會關系進行深度挖掘,就有可能激活和形塑更為多元復雜的人物網絡和出版業態,發現新的觀察視角和研究命題。對出版家的日記、書信、傳記和年譜進行數據化處理,亦能形成不同線索的群體傳記網絡,其既可用來開展以人際交往為中心的人物研究,也可支持有共同背景特征的群體研究。
以出版家張元濟為例,關于張元濟的史料十分豐富,除了其本人的日記、書信集、詩文集,還有許多關于他本人的零散史料,它們可能散布在商務印書館的檔案中,或其他相關人物的書信、日記、回憶錄里,研究者若通過關聯數據技術對張元濟的零散史料進行重新編排和整合,便能對其地緣網絡、人際網絡有一個更為清晰全面的認知,可能會有新的發現。目前,已有學者開始嘗試對《張元濟全集》《張元濟書札》中涉及人情交往、書信往來的史料信息進行數據提取,運用超圖搭建“收信人—寄信人”網絡、“共同寄件人”網絡及“聯合寄件人”網絡,以此了解張元濟更為潛在的公共交往情況。
關于“數字史學”技術工具的詳細介紹見表1。
四、理論與方法: 建構“ 數字出版史學”
20世紀30年代,陳寅恪在談及“古今學術史之通義”時有言:“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究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新潮流。”該時期甲骨文、敦煌寫卷、漢晉木簡等古代史料相繼出土,學者從中發現新的研究課題,提出相應的研究方法,推動了近代史學思潮的發展。在數字時代,史料從存儲形式和可視化分析的角度也能被視為一種“新材料”,有望促成新問題的發現和新潮流的出現。
建議研究者基于現有的研究成果,在“數字史學”的方法論指導下,參考文獻學、經濟史、社會史、歷史地理學等領域的研究工具和方法路徑, 推動出版史研究邁入“ 技術軌道”,這項工作可從材料整理、分析手段和理論引介3個層面分別發力:第一,建設檢索型和專題型出版史料數據庫,創新數字時代出版史料的整理方法;第二,借助GIS、關聯數據、可視化等技術對出版史料進行脈絡重組和綜合分析;第三,引入社會網絡分析、歷史地理信息化的相關理論和研究方法,深入挖掘出版史研究中潛藏的時空信息以及出版家、出版群體的潛在關系網絡。
不可否認的是,當下出版史研究與數字技術的結合仍處于初步探索的階段,學者開展研究大多停留在“數字史學”的第一個層面——運用基礎的檢索工具查閱史料。同時筆者也注意到,有研究者對西南聯大多部人物日記進行數字化的文本聯合挖掘,雖有一定新意,但又明顯存在關鍵性的學理問題,其被數據所碾壓而顯得異常扁平化,帶給人們的新見與啟示并不是太多。這樣似新而實舊的問題也同樣可能出現在出版人物社會網絡分析的數字化中。
數字人文的收益無法僅從數字技術或傳統方法的單一途徑中獲得。因此,我們對數字技術既要有敢為人先的嘗試,亦要堅守人文學科的本質。我們仍主張以出版學理論為指導,在數字研究環境中繼續吸納書籍史、新文化史、知識社會史等其他學科的研究理論與方法,設計適合出版史學科邏輯的技術工具,在實際研究中堅持問題的學理性和論證的科學性。
經過長期的積累與探索,我們或許可以在“數字史學”領域建構“數字出版史學”——在材料、方法及理論層面創設出版史的數字研究空間,鼓勵學者積極運用計算機技術開展出版史的學術實踐,開拓出中國出版史研究的新境界。
“數字出版史學”的研究空間至少要由3個要素構成:出版史料數據庫、綜合分析平臺、支撐研究的方法論。數據庫建設能夠幫助收錄和整合海量的出版史料,是推動“數字出版史學”研究進程的基礎環節。在開拓出版史料的數字化整理途徑后,要根據研究訴求進一步聯合相關的統計分析系統開展數據挖掘,將經過數字化編排的史料導入綜合分析平臺,利用統計和定量的分析方法對目標文獻分別進行近距閱讀和遠距閱讀。近距閱讀源自人文學研究的語言學傳統,要求學者理解文本的內涵、版本及歷史,并能對內容作出深度解讀。遠距閱讀則是數字時代的一種新型研究方式,研究者運用計算機的自然語言處理能力從海量文本中抽取要旨、歸納總結,有可能發現一些大范圍、長時段的模式、關系與規律。同時,結合兩種閱讀方式解讀史料有利于在研究中聯結起“目光向上”的宏觀視角與“眼光向下”的微觀史。特別是在過去的研究中,政治史、革命史視角下的宏大敘事與社會史、文化史視角下的微觀分析常被用來對立討論,但在“數字史學”提供的論證軌道中,計算機強大的數據處理能力既可以處理長時段的宏觀敘事分析,同時也可以支持微觀數據的深度挖掘,能夠支持學者在同一研究問題中靈活切換不同的考察視角。在出版史研究引入新技術和新方法后,我們可以展望“數字出版史學”實現“數字史學”的第三層革新——整合出版史研究的原有理論,創建一種關于“鏈接”的闡釋策略和論證框架,在考察書籍生產、知識傳播、出版人的生活交往時對事件的整體趨勢及內外部關系進行更深層次、綜合性的理解與分析。最后,出版史的學科基體在注入“數字思維”后將更為注重跨學科合作,在科學研究與知識分享上將更具生產性和創造力,切實遵循文理融合的新文科發展目標,向具有共有價值和共有范例的學科共同體進一步邁進。
(作者范軍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秦雅婕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2023 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