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出版邏輯是出版技術規約的出版運行規則,集中表現為內容編輯、內容物化、內容分發及其社會關聯、社會影響等方面的內在規約性與重現規律性。數字時代的出版邏輯由編輯邏輯、市場邏輯、知識共享邏輯3個部分組成。編輯邏輯是出版邏輯的基礎,它以鑒審求真等專業化的理念、方法確保知識產品的真理性和傳播有效性;市場邏輯是出版邏輯的效率準則,以最小的資源投入獲得最大的知識產品回報依然是數字時代出版業的不竭追求;知識共享邏輯是數字時代社會媒介化、媒介社會化對出版活動的必然要求。數字傳播的技術邏輯既要求強化編輯邏輯,又把注意力作為知識生產資源強力滲透于知識生產與傳播中,改寫并豐富了出版專業化的內涵。
關鍵詞:媒介化;媒介邏輯;出版邏輯;編輯邏輯;知識共享邏輯
課題: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代中國圖書出版史”(編號:19ZDA335)子課題“當代中國大型圖書工程出版史研究”(編號:19ZDA335-1)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5.004
數字時代的編輯出版理論建構是人類社會文化發展的重大課題。出版在人類社會歷史演進和文化變遷中具有重大功能,然而數字時代編輯出版理論的嚴重缺失或者說對出版業界重大問題的解釋乏力,導致“出版商缺乏一個更為清晰的身份認同,這會使出版商在很大程度上迷失在歷史和科技的發展洪流中。”“出版理論要解釋出版在數字時代做些什么。”出版是人類在工業文明時期盛行的信息與知識的生產、傳播方式,它在數字智能時代退出主流媒介后,人們到底該如何認識其存在方式與社會價值?有學者主張:“為了深入了解出版是如何在面臨巨大挑戰的情況下成功生成并繁榮發展的,我們需要把為什么在數字技術產生以前會存在出版這一問題重視起來。”黃旦先生梳理“書籍史研究”時追問“出版在哪里”,進而提議探究“出版性”,他說:出版就是“將知識、思想的‘公開化’或者‘公共化’”,“這樣的一種共同性或者‘常量’,或許可以被稱為‘出版性’”。這誠然是頗富思想張力的出版史論概念,既挑明了數字時代編輯出版理論的核心指向,也提示了探究“出版性”及其相應概念譜系的理論路徑。遵循這一指引,本文嘗試探討數字時代的出版邏輯。
一、媒介化:數字時代編輯出版理論的方法論指向
“文明社會是一個思想觀點(idea) 的運作系統,它靠消費思想觀點來維系和變革。因此,它必須保證其成員所持有的盡可能多的思想觀點能得到它的審視。”這一陳述可簡稱為人類知識需求命題。它表明:包含思想觀點在內的知識是人類文明社會的永恒需求,因為知識的生產與傳播“維系和變革”了文明社會。以此為邏輯起點回溯人類文明發展,可以發現3個主要節點。第一,自從文字發明后,人類以文字記載知識。第二,自從印刷術發明以后,人類以印刷出版的方式跨越時間和空間傳播、傳承知識。工業革命以后,電氣等工業技術的進步極大地提高了知識傳播效率,進而擴大了人類知識的總體規模。第三,自從電子通信、數字技術、互聯網技術發明以后,人類數字出版傳播技術進一步提高了知識傳播效率,進一步擴大了人類知識的總體規模。這3個節點均貫通著人類對知識的需求,印刷出版對人類文明的核心價值在于其跨越時間和空間傳播傳承知識。也就是說,只有以知識生產與傳播的視角來審視、研究基于印刷的出版,才能更深刻地揭示其核心價值。以人類知識需求為大前提,以信息社會的數字出版傳播為小前提或者說解析對象,我們不難發現,基于數字的出版傳播對人類社會的核心價值在于,它利用高度發達的數字、網絡、計算機等多媒體技術壓縮時間空間傳播傳承知識。也就是說,一方面,印刷出版和數字出版傳播的通約性在于知識的生產與傳播,這種通約性決定了印刷出版在數字時代知識傳播總體格局中的地位與價值;另一方面,工業文明時期的印刷技術和數字時代的數字、網絡、計算機技術是兩種不同的傳播技術,分別指向物流、比特這兩類不同的信息流動方式,即跨越時間空間的媒介傳播與壓縮時間空間的媒介傳播。這種視域放寬后的出版歷史觀照并非純粹的思想演繹,意在主張:從方法論層面反省反思數字時代編輯出版理論的路徑與導向。在一個媒介傳播引致的加速社會里,忽視時空高度壓縮的媒介傳播的顯著現實,而遵循跨時空媒介傳播的既定思想路線去研究數字時代的編輯出版理論,必然導致解釋乏力。
有專家提出數字時代出版理論研究的方法論主張:“把出版看作一種連續的、可以辨識的并且具有歷史連貫性的實踐活動。這并不是說把出版進行簡化,而是把它看成一種可理解的、連續的但是又在不斷變化的系統。”出版與社會的知識關系就是出版所蘊含的那種“連續的、可以辨認的”“歷史連貫性”,出版所采納運用的技術及其變化就是那種“可理解的、連續的但是又在不斷變化的系統”。出版技術及其催生的出版與社會的知識關系變化就是出版史論研究的方法論核心。
數字時代編輯出版理論的突破首先是方法論的自覺,其次是方法論自覺基礎上的理論關系、概念譜系的創新等。如果說,理論是對相關理論對象的解釋說明,方法論則是理論的理論,因為它要對適合理論對象的相應理論路徑(而不是其他別的理論路徑)的選擇作出解釋說明,并就其解釋結果的有效性予以自省和批判。我們可以將數字時代編輯出版理論的方法論暫且假定為媒介化。
媒介化是研究媒介、媒介變革與社會、文化變遷之間的關系的中層理論,它關注技術性媒介對文化和社會變遷產生的長期影響,為理解技術發展后印刷媒介對文化和社會變遷的影響,以及印刷媒介在數字時代的價值和意義提供理論啟示。同時,媒介化過程是一種高度語境化的現象,它主要存在于20世紀末期現代、高度工業化加速發展的社會中。媒介化理論為數字時代的編輯出版理論建設指明了方向。
社會媒介化是媒介化作為數字時代編輯出版理論核心的社會基礎。數字時代顯著的社會特征是媒介社會化、社會媒介化。媒介彌漫于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同化為社會,而不僅僅存在于社會,其成為“社會和文化實踐的一個結構性條件”。 同時社會建立在媒介之上,社會已經同化為媒介,沒有媒介就沒有社會。因此,包括出版史論在內的“媒介使用和媒介效果的傳統問題需要考慮到文化與社會皆已被媒介化的環境”。數字時代編輯出版理論的任務首先“是探究在無處不在的媒介影響下,社會機制和文化進程的特性、功能和結構發生了哪些變化”,繼而追問出版媒介和出版傳播的特性、功能及其對社會結構的影響。
出版活動及其出版物與傳播及其媒介的通約性確保了媒介化作為數字時代出版理論核心的合理性。出版是人類信息和知識傳播的社會實踐,出版物是人類交流信息、傳播知識的媒介。有學者指出:“如果說,作者創造的是文稿、作品的話,那么編輯創造的就是媒介。”自文字發明以來,編輯不停地創造著媒介。如果認同出版與傳播、出版物與媒介的種屬意義上的邏輯關系,那么媒介傳播理論就是與出版理論最接近的文化理論和知識傳播理論,媒介化作為數字時代出版理論核心就是理論邏輯上的必然選擇。
王振鐸教授是資深編輯學家,其后半生的學術生涯見證了編輯出版理論的歷史發展。他1991年主編了《編輯學通論》(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1997年出版了專著《編輯學原理論》(中國書籍出版社出版)。“這部編輯學理論論著,系統地闡述了普通編輯學的基本概念和理論內容,勾勒出一個比較完整的理論體系,提出編輯學三條基本原理:文化締構原理、符號建模原理和訊息傳播原理。一切編輯活動,都是編輯主體遵循這三條原理而進行的社會文化創構;各種各樣的編輯活動,都是對這三個基本原理的具體運用和創造性發揮。”(見該書封底“內容提要”)《編輯學原理論》于2004年修訂。2010年,王振鐸先生又出版了專著《編輯學理與媒體創新》,他主張編輯出版學與“從國外引進的媒介傳播學”“交合互動”(見該書封底)。振鐸先生還認為,“‘媒體間性’是打開‘媒介傳播學’的一把鑰匙”,“媒介間性”“專指多種媒體之間從訊息內容到技術形式的轉換、交互、綜合與演變”。書中的深刻洞見指明了數字時代編輯出版理論建設的方向。
二、媒介邏輯視域中的出版邏輯
在人類社會和文明發展中,“出版發揮著非常關鍵的作用。它處于我們文學、研究、民主社會、公共領域和政治討論的中心位置。出版不斷推動科技和文化向前發展。出版并非一種被動的媒介,它已經成為我們生活和社會的一部分,并不斷地塑造、引導它們,甚至有時候可以操縱它們。若能認識到其本質的話,人們會發現是出版幫助我們定義了這個世界。”這是數字時代編輯出版理論建設應有的歷史觀,可以也應該作為數字時代理論建構的歷史背景。數字時代的“出版理論必須要能夠解釋如下問題:出版的公開性和體制性,進而解釋是什么使得某件事被公之于眾;作為一種媒介,出版所扮演的角色;各式各樣的前人對出版的理解;各式各樣的出版媒介形式;有關出版的各方面,如(金融)風險、出版內容與市場構成之間的關系;出版的歷史以及當前它與數字媒體是如何共處的”。上述寬廣的問題域值得充分肯定。
“出版理論就是一種關于文化產品是如何以及為何能實現傳播的媒介理論。出版理論指的是媒介背后的故事而并非媒介本身(如書籍或文字)的故事,其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傳播學。”如果研究者認同這個命題中關于出版理論和媒介理論、出版學和傳播學的關系的說明,就可以更進一步借鑒媒介理論來解釋、建構數字時代的出版理論。
“媒介不是人文學科的研究工具,而是整個人文世界(humanism)的工具,它持續地介入和組成被社會實現的協議,這個協議界定了交流的場所和意義的根源。”如果研究者認同出版物是知識媒介,那么就該借鑒媒介的理論路徑和方法來探討數字時代的出版邏輯。
媒介邏輯是媒介化理論譜系中的重要概念,它具有重塑其他社會機制的潛力。“媒介”除了可以指稱在時間、空間以及形態上擴展了傳播的科技,還可以指稱扮演社會中公共傳播角色的獨立/半獨立的媒介機構。基于對媒介的認知,戴維·阿什德(David Altheide)和羅伯特·斯諾(Robert Snow)詳述了“媒介邏輯”概念:“媒介邏輯包含一種傳播的形式,該形式包括所使用媒介的種類(如視頻、音頻等)和每一種媒介所獨有的格式,格式被用來作為展示以及理解現象的框架。”他們關心的是媒介如何向公眾傳遞內容并與社會和文化發生互動。施蒂格·夏瓦(StigHjarvard)吸收了結構化理論,從制度主義視角指出:“‘媒介邏輯’這一術語指稱的是媒介制度性的和技術性的運作模式(modus oprandi),包括媒介如何分配物質性的和符號性的資源,以及如何在正式的和非正式的規則下運作。”出版作為一種延續數百年并在數字時代不斷產生新實踐的信息和知識傳播活動,蘊含著一種媒介邏輯的指向。因此,媒介邏輯可以成為出版邏輯的奠基邏輯或者說前置邏輯。出版邏輯還要考慮出版活動受制于出版的制度結構,出版制度指稱了出版活動的深層結構與動力機制。過往的或者說工業文明時代主導性的出版邏輯是出版物從無到有的制造邏輯,在資源短缺、信息有限的社會中,這種以出版物創造制造為核心的邏輯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在數字時代信息過載、知識充裕的媒介環境下,以出版物創造制造為核心的出版邏輯已經失去了其存在的社會基礎,由數字技術、互聯網技術等“新”媒體技術主導的內在的出版邏輯是數字時代出版理論的關鍵組成部分。
制度視角下出版業行業邏輯(industry-levellogics)在歷史技術變革影響下轉型的研究提供了出版邏輯概念化的理論參考。帕特麗夏·H.桑頓(Patricia H. Thornton)和威廉·奧卡西奧(William Ocasio)探討了美國高等教育出版行業的主導制度邏輯從編輯邏輯到市場邏輯的歷史轉變如何影響組織中的行政權和高管繼任。蒂埃里·M.盧舍爾(Thierry M. Luescher)和弗朗索瓦·沙爾克維克(Fran?ois van Schalkwyk)則研究了非洲大學出版社的現狀和面臨的挑戰,并通過知識共享邏輯的假設來解釋它們在面對新技術沖擊時的做法。這兩個研究史論貫通、視野開闊、分析具體,對出版的媒介與社會關系揭示得殊為充分,所分析的對象雖然處在不同時期,但都以制度邏輯的視角展開,目的是將歷史技術變革對學術出版行業的影響概念化。統合起來看,其具有從具體走向一般的解釋力,集中而有力地顯現了媒介邏輯視域下出版邏輯的轉換。筆者特轉述于本文,將其作為數字時代出版邏輯轉換的例證。
表1中,“編輯邏輯”“市場邏輯”和“知識共享邏輯”的具體內涵如下。
編輯邏輯。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高等教育出版機構主要是小型公司,這些小型公司為家庭或從事出版活動且具有職業身份的人私人擁有。領導的主導形式是創始人-編輯,他們的合法性和權威緣于他們在出版領域的個人聲譽、在組織中的地位、與作者的關系網絡以及他們所出版的出版物的效果。在其他人不確定一本圖書如何才能暢銷時,創始人-編輯由于擁有地位、關系、經驗以及具備出版專業知識而獲得聲望,他(們)的使命是建立具有口碑和銷量的出版社。為此,出版商的注意力集中在有機增長并建立品牌的戰略上,雇用具有最佳聲譽的編輯來開發新選題,完善已有選題列表以及培養與作者的關系。這一時期,出版商的資本長期投給公司。桑頓和奧卡西奧將這組理想類型屬性稱為編輯邏輯。
市場邏輯。2 0世紀7 0年代高等教育出版業的組織身份發生了轉變——從“出版作為一種職業”轉向“出版作為一種生意”。隨著這種變化,組織的主導形式發展為首席執行官和企業等級制度。領導的合法性和權威源自母公司和公司自身占有的市場地位、業績排名、股份價值,他(們)的使命在于建立公司的競爭地位,提高利潤率。于是,出版商利用增加收購和建立市場渠道等策略來應對資源競爭問題。在過去的編輯邏輯中,人們認為好書是通過良好的口碑銷售的,而對市場的注重導致出版商對書籍“營銷”的關注。20世紀60年代,現代市場營銷方法在出版業中很少見;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大多數出版商都在強調最先進的營銷技術,并將資本投入到能帶來最大市場回報的出版物中,市場顯著地控制了企業的組織規則。桑頓和奧卡西奧將這組理想類型屬性稱為市場邏輯。
知識共享邏輯。隨著信息和通信技術的創新以及出版行業特有的技術創新(如按需印刷),出版業的組織身份向“出版作為集體的社會創新”轉換,這種轉換以通過軟件、應用程序進行獨立生產的自組織生態系統代替了編輯邏輯和市場邏輯為主流時企業等級制的指揮和控制,由協作和共享驅動的社會資本主義和共享經濟成為主導的經濟體系。點對點的對等網絡成為知識生產基礎,來自網絡社區的專家同行共同創造共享的知識和價值。其最重要的指標是開放獲取出版。盧舍爾和沙爾克維克將這組數字時代出版新實踐和規范的理想類型屬性命名為知識共享邏輯。
由表1可知,出版的職業邏輯滲透到編輯邏輯中,編輯的聲望和作者-編輯網絡是公司戰略實施的重點。在編輯邏輯下,出版社應該被描述為準專業公司,因為編輯的職業意識形態與正式的等級制度交織在一起。隨著編輯邏輯向市場邏輯的轉變,出版業的專業地位有所下降,取而代之的是華爾街投資銀行家的邏輯,以及其他美國人對盈利能力和市場方向的日益關注。數字時代的來臨帶來了知識共享邏輯,這種轉換由分發方面的關鍵發展推動,反映了以公眾為導向的文化資本致力于社會經濟發展的一種行業的特定表達。
出版邏輯是出版技術規約的出版運行規則,集中表現為內容編輯、內容物化、內容分發及其社會關聯、社會影響等方面的內在規約性與重現規律性。數字時代的出版邏輯就是數字時代專業化地生產和傳播知識的規律性,集中表現為數字技術、互聯網技術等“新”媒體技術引致(或者說主導)的知識內容組織、知識產品服務及其影響等方面的運行規則。數字時代和前數字時代出版邏輯的顯著差異集中表現為,前數字時代的印刷(復制)、發行在數字時代由相關技術處置為鼠標一點就完成的“零復制”“零發行”。這就是數字時代出版傳播“新”技術規約出版邏輯的威力所在。與印刷出版的工業時代不同,數字時代出版邏輯的組成構件并非替代關系,而是共存關系。它由編輯邏輯、市場邏輯、知識共享邏輯3個部分組成,它們有機結合,形成了數字時代的出版邏輯。其中,編輯邏輯是出版邏輯的基礎,以鑒審求真等專業化的理念、方法確保知識產品的真理性和傳播有效性;市場邏輯是出版邏輯的效率準則,以最小的資源投入獲得最大的知識產品回報依然是數字時代出版業的不竭追求;知識共享邏輯是數字時代社會媒介化、媒介社會化對出版活動的必然要求,數字傳播的技術邏輯既要求強化編輯邏輯,又把注意力作為知識生產資源強力滲透于知識生產與傳播中,改寫并豐富了出版專業化的內涵。技術和社會發展在實在的社會實踐層面踐行了數字時代出版邏輯的轉換,數字時代的出版理論研究需要引入媒介邏輯的觀察視角和方法來解釋說明這種出版邏輯的生成轉換。
三、編輯邏輯:知識生產的舊工序新意涵
《知識的邊界》的核心價值之一是其揭示了互聯網的知識悖論:一方面,“在網絡世界中,知識不存在于書籍之中,也不存在于頭腦之中,而是存在于網絡本身”; 另一方面,“互聯網本身并不擁有創造知識實體的要件,網絡中編輯或者是看管人決定什么進來、什么在外”。這種網絡本體與生俱來的內在沖突構成了其知識悖論:“知識實體要求并且暗含著永恒性、穩定性和社會忠誠度,而這在互聯網上很少甚至絲毫不存在。”互聯網的這一知識悖論恰恰就是數字時代出版邏輯中編輯邏輯的存在空間與社會價值所在。
有專家指出,數字時代“需要爭論的問題是大寫的知識,即那種經過檢驗的、權威的、被小心翼翼放置于知識殿堂的知識。真理依然是真理,但我們卻越來越不知道如何去建造那種確定的、牢固的、毫無異議的而且比宇宙本身要小得多的知識殿堂。”在這里,“經過檢驗的、權威的、被小心翼翼放置于知識殿堂的知識”只能是經過職業編輯專業化編輯處理過的知識,職業編輯專業的編輯處理不是“經過檢驗的、權威的、被小心翼翼放置于知識殿堂的知識”的充分條件,而是必要條件,未經職業編輯專業化編輯處理過的知識不可能成為“經過檢驗的、權威的、被小心翼翼放置于知識殿堂的知識”。盡管知識類型不同,編輯在不同類型知識生產和傳播中的功能、效用不同,但是精深的知識生產必然伴隨精深專業的編輯活動,這是人類工業文明出現以來最根本的知識邏輯。編輯在數字時代出版傳播系統中的地位牢固奠基于其與知識的驗證、確證關系。
“出版的本質在于內容審核和推廣。出版就是一個篩選過程。”辨析這兩個出版命題之間的關系是認識數字時代編輯邏輯的關鍵。
“出版的本質在于內容審核和推廣。”在數字時代,“出版就是一個篩選過程”。“篩選”并不是對“內容審核和推廣”的否定,而是應對信息過載的方式。“出版是一種邊緣化的篩選過程。如果沒有這種篩選過程的話,我們就只需要處理媒介本身,而不再需要研究……出版商。整個構造過程的真實目的是對內容進行一種推廣。”數字時代出版產業鏈的復雜多元性導致包括編輯在內的“篩選”的“邊緣化”,從人類知識生產的效率出發,這恰恰是應該高度重視和強化的。
篩選,顧名思義是從多到一、由粗到精的選擇。印刷媒介既占用載體空間,又在物化和傳輸過程中消耗資源。面對有限資源的約束,編輯要根據社會知識需求的緊迫、重要程度排序,把關、決定社會的以出版為關鍵手段的媒介化的知識生產與傳播。編輯需要根據某種模式或某幾種模式,篩查選擇正確的或經過正式組織和機構許可的作品。在此過程中,編輯要在作者提交的作品中選擇適宜出版的部分,同時,還要建立自己與作者間的關系網絡,以更精準地控制出版作品的質量。數字技術、網絡技術等極大地解放了生產力,一方面,其消除了媒介的物理載體限制,使人類傳播知識的媒介成為無邊界的知識;另一方面,信息爆炸使得信息熵增大,每個問題無論大小均可以在互聯網上找到眾多答案和解釋。社會大眾難以判別知識的真偽,這恰是出版作為專業化的知識生產與傳播活動的價值所在。“過濾”不同于“篩選”之處在于“過濾”更具有包容性。編輯出版者的主要工作是濾除那些偽劣或冗余知識。這不代表“篩選”就不再是編輯邏輯的一部分,編輯要在作品經過基本的過濾程序后通過進一步的專業性工作解決知識問題。
布萊恩·奧利里(Brian O’Leary)寫道:“在一個有限的市場中,我們的編輯開始熟練地決定將出版什么。現在,一個富足的時代,編輯們繼承了一個新的、從根本上不同的角色:弄清楚‘出版的內容’將如何被發現。”這里所說的“有限的市場”,當指有限資源條件下的知識短缺市場,“富足的時代”的市場,當指資源相對充裕的信息過載市場。在兩個不同的市場中,編輯的知識生產從關注內容轉變為關注出版的內容如何被發現,這種轉變反映了編輯邏輯的演進:注意力成為數字時代出版業的關鍵資源。
“今天出版的書籍很可能無人問津,發表的文章中有許多放在50年前根本就無法出版,而網絡對話只是取代了過去在走廊或操場上的交談。”這既反映了出版傳播技術的進步,也表征了數字時代的知識超載。“在數字化的環境下,稀缺性還照樣存在,它只是以一種嶄新的面貌呈現出來。現在稀缺性表現為人們對書籍作品關注度的缺乏,以及缺少引起讀者關注書籍、作品的方式方法。”
數字時代的互聯網邏輯允許知識的自由散播,互聯網成為無墻的圖書館。“信息超載”成為當下的文化環境,有學者將其稱為“全噪聲”(total noise)。該學者指出,“海量的可用事實、情境和觀點”構成了“全噪聲”。與此同時,數字環境中資源的“稀缺性”不會消失,它只是呈現為新的形式,即“注意力緊缺”。讀者暴露在過量信息里的結果就是注意力被無限分配,數字時代需要讓人們能夠關注到作品的方法。“過濾”的必要性在于數字時代仍然需要這樣一種“把關”機制來控制資源的分配,以突出讀者應該閱讀什么。就此而言,“過濾”本質上還是一種注意力資源的分配機制。
數字時代的思考方式不再受到出版物載體的限制,超文本鏈接提供了互聯網絡的級聯樣式。為了使出版的內容能夠被發現,網絡中的內容必須包括“上下文”,即內容標簽、腳注鏈接、來源等。也就是說,數字時代編輯的任務還包括為文本添加文章時間線、結果、作者從屬信息等元數據,以及標注標識符號(引文信息和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這里有兩層意思:第一,出版內容要容易被檢索到;第二,出版內容要具有延展性。前者意味著,數字技術、網絡技術注定了出版的開放共享,出版商想要讀者訪問出版內容,就應當以簡潔的方式讓讀者能夠參與其中,如果內容不符合搜索習慣,就很難被引用,在這個過程中編輯對出版效果的判斷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后者則代表了作者或其他知識平臺對注意力資源進行的資源配置行為,例如,齊邦媛所著的《巨流河》中的歷史描寫令讀者印象深刻,豆瓣平臺上的“喜歡讀《巨流河》的人也喜歡”就是標題級元數據,這種“利用上下文促進發現”的做法可能會引導讀者閱讀《追尋現代中國》《關山奪路》等書。
綜上所述,如果說工業時代的編輯邏輯是在時間空間人力等各種條件限制下以及資源有限環境下的篩選,那么數字時代的編輯邏輯則是在資源極大豐富環境下出版商應對“以公眾為導向”的出版實踐的主動創新和求變。確保知識產品的專業性、權威性以強化其市場競爭力則是編輯邏輯一以貫之的追求。
四、知識共享邏輯:衍生出版新業態
在印刷出版時代,知識通過印刷復制以及出版物物理位移意義上的流通完成“傳播”。印刷出版所形成的知識生產與傳播受紙張技術、油墨技術、機械傳送技術、交通物流技術等工業技術的制約,每一種技術都有較高的甚至極高的技術門檻乃至資本門檻。商務印書館作為中國出版業的百年老店,其1949年以前的歷史中,長期是印刷所、編譯所、發行所三所鼎立,這構成了工業文明時代知識傳播的基本象征。技術門檻和資本門檻為印刷時代的知識傳播設限。因為技術欠發達,政府可以通過操控發行來管控印刷出版的信息與知識傳播。互聯網聯通一切,成為人類全新的交流工具,無論機構還是個體都可以通過互聯網絡展開交流、發布內容、搜索信息。每一個網絡用戶都成為一個網絡節點,人人相聯的網絡建立了點對點的生產和社會關系,正在取代過去的等級安排,成為社會組織的結構基礎。這意味著,一方面,幾乎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博客、網站等發表任何內容,信息流通取代印刷復制品的傳遞;另一方面,數字閱讀跨越了物質載體的技術門檻,任何人都能夠隨時隨地閱讀或發表評論。互聯網締造了人類信息和知識共享的平臺,它在以剛性的技術邏輯解除印刷出版技術鉗制的同時,又呼喚、擁抱人類知識共享的新邏輯。
知識共享( k n o w l e d g e c o m m o n s ) 中的“commons”一詞,源自中世紀的經濟制度“公地”。公地指社會中的所有成員均可使用的文化和自然資源。早在18世紀,馬奎斯·孔多塞(Marquis de Condorcet)等人就認為思想屬于公眾,個體不應壟斷本應屬于公眾的知識,而知識產權擴大和知識私有化有礙公共利益,有悖啟蒙進步的精神。知識共享的使命是以公眾為導向共同創造共享的知識和價值,數字時代知識共享的核心邏輯在于“職業+社區”。“社區”的意思是對廣泛的知識和文化資源的創造、共享和保存進行專業制度化的社區管理。在紙質印刷出版模式中,作者是獨立完成作品的個體,作者若想實現與他人交流的愿望,必須首先將作品內容全權移交給出版機構,以統一的印刷文本的形式由出版機構發布。評判知識創造性和真理性的權利集中于極少數專家。新技術解除了這種限制,互聯網促進了社群發展,人們在特定的社區里交流、分享信息以及進行分散式合作。通過網絡博客平臺、知識庫或預印本服務器免費發布作品,知識生產者和接受者在知識傳播過程中發生角色交互。作者們可以在出版機構正式將作品送交權威專家評審前,以合作性評論等方式獲取網絡社群內的自主同行評審者的反饋意見,讀者也能及時、快速地作出反應。這種交互性能夠帶來即時的滿足感,“眾包專家”能夠共同解決任何專家個人都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這并不代表不再需要處理出版專業領域的問題,如版權、寫作和出版規范等。作者仍然需要根據個人情況和著作權法,授權或限制對于作品的某些使用行為。知識共享許可協議(Creative Commons license,CC協議)表明,版權人可以通過許可協議授予他人使用作品的權利。最常用的CC協議有署名(CC—BY)、署名—禁止演繹(CC BY—ND)、署名—非商業使用(CC BY—NC)、署名—非商業使用—禁止演繹(CC BY—NC—ND)、署名—相同方式共享(CC BY—SA)、署名—非商業使用—相同方式共享(CC BY—NC—SA)。知識共享許可協議在保證作者權利的前提下,可以使作品更廣泛地傳播。此外,還有注意力短缺問題。讀者在網絡上的注意力是分散的且容易被轉移的。出版商以其訓練有素的專業隊伍來推廣出版物,能夠為作者提供更好的方法來與讀者互動,例如,為作者建立讀者群并引導讀者加入參與式閱讀活動。
在知識共享邏輯下的所有出版模式中,最重要的指標是開放獲取(Open Access,OA),它是出版物在分發過程中受知識共享邏輯影響而形成的新型出版模式,在知識生產者和接受者之間建立了知識流通和轉移的橋梁。開放獲取目前主要面向學術出版,指讀者可以免費獲取已出版的學術內容(如期刊論文、專著和會議論文集),不受其他限制(不要求注冊,也沒有其他復制或獲取限制措施);在版權許可和保持學術文獻完整性的前提下,讀者可以對文獻進行廣泛的再利用。目前,大多數出版商都在嘗試進入開放獲取領域,免費期刊的數量也在不斷增長。2021年1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布的《開放科學建議書》表明,開放科學已經成為國際共識。全球范圍內開放獲取的成果不斷增多。根據科睿唯安(Clarivate Analytics)開發的信息服務平臺Webof Science(WoS)數據,到2021年全球開放獲取論文的年度論文比例已約有半數。2003年,“中國科技論文在線”學術交流平臺的創建開啟了中國的開放獲取。《中國開放獲取出版發展報告(2022)》顯示,中國開放獲取論文從2011年的25,235篇增長到2021年的238,771篇,年均增長率為25.2%,10年間開放獲取論文數占總發表論文數的31%。開放獲取期刊目錄(Director ofOpen Access Journals,DOAJ)官方平臺收錄了超過18,000種經過同行評議的開放獲取期刊,其中來自中國的中文開放獲取期刊有81種(臺灣地區12種、香港特別行政區1種)。
值得說明的是,知識共享邏輯并不意味著出版商不再考慮成本和收益問題。出版首先是一種文化活動,歷史上有很多出版商以出版內涵豐富、價值重大的出版物為首要責任。開放獲取出版意味著多學科、高質量知識的交流共享,并以消除文獻存取障礙為傲。但是出版活動必須衡量經濟因素,“以利潤為中心的模式是出版業的重要組成部分”,“出版商是經濟與文化的雙重代理人”。開放獲取出版的主要經濟體制是“贊助”——一個表面上非營利性的模式。開放獲取出版的主要模式包括金色開放獲取、綠色開放獲取、青銅開放獲取以及鉆石開放獲取等。金色開放獲取模式下,作者、研究機構或資助者往往需要向出版商支付“文章處理費”(Article Processing Charge,APC),論文發表后在期刊網站或出版商平臺上立即公開。綠色開放獲取模式下,論文立即或時滯期之后通過知識庫等平臺免費獲取,出版成本由訂閱費承擔。青銅開放獲取模式下,出版商主動選擇在網站上提供論文供讀者免費閱讀,作者通常無須支付文章處理費。但這種模式可能存在版權許可方面的爭議。鉆石開放獲取模式下,作者無須支付費用,費用由出版商自行負擔,原因在于這類期刊往往由學術機構或資助基金協會主辦。開放獲取出版以“贊助”為主要經濟模式的原因在于有不少學術成果來自集體智慧,本身就已經獲得了政府或機構資助,使文獻達到最大程度的利用才是這些研究的目的。對于出版商而言,他們至少需要承擔編輯費、評審費、數字平臺建設費等基本費用。出版商通過改變獲取方式向讀者免費提供一些文章以及向讀者免費開放過期的出版物,其目的在于吸引讀者、占領市場。
總而言之,知識共享邏輯是立足于共享經濟理念,以維護公眾共同利益為目標的規律性,具體表現為新技術帶來的新型出版模式和日臻完善的出版業態。可以說,數字時代的出版區別于傳統出版的地方就在于它為作為常量的出版性——知識、思想的“公開化”或“公共化”——增加了平等、開放、合作的特征。這些特征由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數字技術變革帶來,使出版機構作為媒體重構了知識系統的社會運行規則和資源分配方式。
五、結語與討論
本文順黃旦先生“出版性”的指引而探究出版的內在邏輯。“凡是出版,必得具有‘出版性’;不同出版的區別,則在于其出版性,亦即其‘公開化’或‘公共化’的規模、程度乃至呈現的意義有別。”在這里,“其‘公開化’或‘公共化’的規模、程度乃至呈現的意義有別”僅為外顯的出版性,而內隱的出版性則為出版所運用的相關技術引致甚至決定的專門專業化的知識生產與傳播。
數字時代的出版邏輯由編輯邏輯、市場邏輯和知識共享邏輯3部分組成。知識共享邏輯有其技術合理性基礎上的社會合理性乃至發展必然性。它倒逼數字時代的出版業反省、改寫、充實編輯邏輯和市場邏輯。人們不該固守陳舊、僵化的編輯邏輯和市場邏輯。堅持知識產品的專業化權威性要一以貫之,出版企業若忽視、淡化知識生產與傳播的專業性權威性,無異于自殺或者慢性自殺。政府要正視知識共享邏輯的規約性、倒逼性,使出版企業在知識共享的數字時代擁有更多的行為裁量權,為社會進步作出更大貢獻。
(作者李頻系中國傳媒大學傳播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楊序暄為中國傳媒大學傳播研究院2022 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