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奈德詩歌與中國精神

一種新的倫理、一種新的審美和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美國詩歌基金會網（Poetry Foundation）斯奈德專題里，有這樣幾條評價：

斯奈德的作品將對現實和自然的精確觀察，與主要通過禪宗實踐獲得的內在洞察力融為一體。作為保護自然世界及其地球意識文化的代言人而受到關注，但他不僅僅是一個“回歸自然”的詩人。肯尼斯·雷克斯羅斯（Kenneth Rexroth，中文名王紅公）在《二十世紀的美國詩歌》（American Poetr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一書中指出，盡管斯奈德提出了“一種新的倫理、一種新的審美和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但他也是“一位有成就的技術人員，他從多種語言的詩歌中學習，并發展出一種確定而靈活的風格，能夠處理他想要的任何材料”。

根據查爾斯·阿爾蒂埃里（Charles Altieri）在《擴大圣殿：1960年代美國詩歌的新方向》中的說法，斯奈德的成就“是相當大的。從審美的角度來看，根據精確、智慧、富有想象力的游戲和深刻共鳴的時刻，他很容易躋身于他這一代最優秀的詩人之列。此外，他設法為形而上學主題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他使這些主題具有相關性和吸引力”。

《國家》撰稿人理查德·蒂林哈斯特（Richard Tillinghast）寫道：“在斯奈德的詩中，世界的‘內容’總是閃耀著一種美妙的泥土感和健康感。他總是有事情要告訴我們，有經驗要聯系，有一套價值觀要闡述。他影響了一代人。”

阿爾蒂埃里認為，斯奈德獨立于西方文化的“可能的宗教信仰的表達”大大提高了他的知名度。在對這位詩人的研究中，鮑勃·斯圖丁（Bob Steuding）描述了斯奈德從日本俳句和中國詩歌的例子中汲取的通俗易懂的風格，“創造了一種直接、具體、非浪漫和生態的新型詩歌。斯奈德的作品將作為美國文學新方向的典范而被人們銘記”。

斯奈德與寒山詩的因緣

這里，借用一個佛學術語“因緣”來理解斯奈德與東方文化以及中國精神的關系。按照佛教經典的說法，任何事物的生成都有因果關系，例如種子為“因”，雨露農夫等為“緣”。此因緣和合而生稻米（果）。

斯奈德出生于舊金山，在華盛頓州和俄勒岡州的小農場長大。從小就親近大自然，對太平洋西北森林的肆意破壞感到苦惱，他開始研究和尊重與自然關系更加和諧的印第安文化。在西雅圖和波特蘭的公立學校上學時，他喜歡閱讀印第安傳說和拓荒者冒險。

斯奈德說：“我孩提時代就不能接受基督教，因為有兩三次我上主日學校（Sunday school）提出關于動物來世的問題，卻被告知動物沒有靈魂。我對此不能接受。我當時就覺得生命體組成社區或一個整體，這是我自己自然的神秘體驗。我因此失去了對宗教的興趣。”

2020年他90歲生日之際，接受肖恩·埃爾德（Sean Elder）采訪時，他說：“我有一個明確的論點，關于基督教的倫理——或者說缺乏我認為是倫理的東西——因為它們無法將注意力擴展到非人類。就在那時，我放棄了主日學校——當我發現我們死去的小母牛不能上天堂時。后來我在某處了解到，佛教徒和印度教徒在他們的道德關懷中包括了所有不同的生物，我說，嗯，那是給我的！”

隨著他的成長，荒野地區越來越讓他著迷，他成了一名專業登山者，學會了野外生存技巧。參觀西雅圖藝術博物館后，他接觸到了中國山水畫，并對東方產生了興趣，認為東方是高度文明與自然保持聯系的范例。

1977年4月，在接受《東西方》雜志記者采訪時，斯奈德回憶了他小時候中國文化給他的震驚：

“我十一二歲時，在西雅圖博物館中國陳列室里，第一次看到中國山水畫。當時我真目瞪口呆了。驚訝的原因很簡單：畫中描繪的瀑布區景色——瀑布、古松、白云、飛霧，都同美國西北部的山水十分相像。中國人眼中的世界與我看到的不謀而合。隔壁陳列室里的英國與歐洲風景對我卻毫無意義。這次體驗雖然沒有給我什么偉大的啟示，但卻在我心中種下了一份對中國文化直覺而深刻的崇敬。”

在與肖恩·埃爾德交談中，他還說：“我首先想到的東亞大熱門，是在西雅圖藝術博物館，那里收藏了大量的東亞、中國和日本山水畫。看著中國和日本的山地景觀，我的想法是，它們看起來確實很像華盛頓的喀斯喀特山脈。我還想，哎呀，這些家伙真的會畫畫！”

“當你看到歐洲風景時，如果你住在東海岸，它可能看起來很熟悉，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陌生的風景。東亞繪畫覆蓋了冰、巖石和云彩的山地景觀，看起來非常像華盛頓內陸的風景。”

那么，他是如何與中國唐代詩僧寒山發生關系的呢？

20世紀50年代，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斯奈德跟從彼得·布德堡和陳世驤學習古漢語。1991年在為《一輪孤月下：當代美國詩歌中的佛教》一書所寫的“導言”中，他說：“從陳教授的講座里，我知道了詩人寒山，并且作了一些翻譯。我開始明白一些最好的中國詩具有一種神秘而簡樸的品格，并又想了解這種品格的根由。我開始獨自在家里坐禪。這些不同的珍珠串在一起時，是在1955年夏天，那時我是內華達山標路工，我開始以勞動為題材寫詩，帶有中國古典詩歌清新的氣息，也有夜里在懸崖峭壁上參禪的意味。”

他還說：“我對創作的興趣把我領進20世紀現代派和中國詩：我對大自然和荒野的思考把我帶進道家學說，然后帶進禪宗。我對禪宗日益長進的領悟也與發現中國山水畫交織在一起。”

寒山詩在《全唐詩》里收存有312首，絕大多數是佛理詩，斯奈德選譯的24首詩，都是寫自然山水的逸趣詩，他本人在翻譯過程中深受寒山自然觀的影響，后來漸漸形成他的生態詩學——也可以具體稱為“荒野詩學”；1958年出版，受到詩人和詩歌愛好者的追捧。

垮掉一代作家杰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1958年創作出版了小說《達摩流浪者》，書中描述了斯奈德英譯寒山詩及追尋寒山精神境界的過程，在美國讀者中風靡一時，掀起了一股“背包革命”熱潮，滋養了一代人對禪學的熱情；寒山詩先后有多個英譯本，斯奈德的英譯本最受美國詩人的歡迎和好評，漸漸成為美國詩歌的經典。寒山在美國及歐洲贏得了比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高得多的聲譽；斯奈德的聲譽，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寒山譯詩及小說《達摩流浪者》所產生的巨大影響，斯奈德也因此被譽為“美國的寒山”，寒山和斯奈德雙雙成為美國20世紀50年代到六七十年代嬉皮士文化的英雄偶像。

斯奈德自己不承認是垮掉派，但他的成長、成名與“垮掉一代”有脫不掉的干系，他青年時代的朋友如惠倫、凱魯亞克、金斯伯格等都是垮掉派，他的成名也有賴于垮掉派代表性作家凱魯亞克小說的傳播。其他垮掉派詩人如金斯伯格，不得不因患精神病住進精神病院長期治療，徹底瘋掉、垮掉；青年斯奈德也曾經像金斯伯格一樣放蕩不羈，玩世不恭，借助于直覺、夢寐、宗教、神話來創作，但是，或許因為翻譯寒山詩得到了精神和身體上的拯救，斯奈德終生禪修，自稱是“身體力行的佛教徒”，因而得以成為垮掉派一代唯一沒有“垮掉”的詩人。

斯奈德于1956年獲得美國第一禪宗學院的獎學金移居日本。在接下來的十二年里，他大都留在國外。在那段時間里，他住在一個靜修所里，致力于艱苦的禪宗研究和冥想。

在日本的年月里，斯奈德對禪宗的公案非常著迷。他花了一年半時間參悟“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這個話頭。他給自己取了佛名，還偶然中結識了一些“山伏”修驗者，這是一種古老的修行法門，修習者為得神驗之法而入山修行苦練。斯奈德說服了他們帶他上山。“那可不容易，最開始他們說：‘OK，先讓我們看看你是否有資格成為我們的一員。’‘我一邊誦讀《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邊爬上一段500尺高的石崖。很幸運，我會背誦《心經》，身手也還不錯。后來他們又說要‘對我說‘如果你說謊，我們就會松手’，然后問了我很多問題。”（于是他們接納了他）

寺院的要求很嚴格，條件也很艱苦，他回憶道：“我們每天有5小時盤腿打坐。修行間隙每個人都要干體力活：園藝、腌菜、劈柴、清潔浴室、輪流做飯。每天與小田禪師會面兩次，他會檢查我們對修習的公案功課的掌握程度……睡眠很短，食物也少，房間簡陋沒有供暖。”盡管斯奈德不懈地追尋正統禪宗，但在日本禪院的嚴格訓練之下，他并未剃度出家，只是做了個居士。

他還廣泛旅行，訪問了印度和印度尼西亞，甚至乘坐郵輪薩帕溪（Sappa Creek）冒險前往伊斯坦布爾。他的前兩本詩集《Riprap》（1959年）和《神話與文本》（Myths amp; Texts，1960年）是捕捉斯奈德在自然界的旅行和生活的微型敘事；它們也代表了從美國城市“建制”習俗中解放出來的積極嘗試。

斯奈德對佛教的參與，從一開始對他的詩歌就很重要。艾倫·威廉姆森（Alan Williamson）在《1960年以來的美國詩歌：一些批判觀點》（American Poetry Since 1960： Some Critical Perspectives）一書中寫道，斯奈德的經典“暗示了一個冥想或精神鍛煉的過程，為從世俗生活到啟蒙時刻的道路掃清了道路——現象世界在對無限和永恒、萬物和虛無的沉思中突然消失”。

重新安居美國荒野，詩寫古典中國精神

一是“重新安居”荒野，以詩參禪悟道。斯奈德自小喜愛荒野，12歲就開始攀登終年積雪的高山，不滿15歲就加入專業登山隊，早年他就通過當伐木工人和步道建設者的艱苦體力勞動來鍛煉自己，回到美國后，斯奈德在內華達山脈北部尤巴河岸邊建造了自己的房子，此后幾十年他一直住在那里。他推崇印第安人和佛教徒的生活方式，提出“重新安居”的觀念，與哲學家海德格爾闡釋荷爾德林的詩時提出的擺脫功利、超越世俗、實現“詩意棲居”多少有些相似，但斯奈德的“重新安居”更加徹底——強調的是從現代文明和工業社會中脫身，身與心都重返土地和自然界，并且一生都在努力踐行簡單樸素的生活，把物質需求減少到最低層次。北島說，“其實野獸怎么活法兒，詩人就該怎么活法兒”。按照鐘文先生的闡釋，詩人必須還原為本真的人、原始的個別的人，敞開自己的感官，去接收和發現更多原始性、野性的東西，才能獲得自身體驗的語言，與斯奈德的主張非常接近；我也由此聯想到蘇東坡的“此心安處是吾鄉”，但蘇東坡被朝廷流放，是被動的流寓異鄉——黃州、惠州、儋州，有無可奈何、自我安慰的意思；斯奈德則是主動地、滿心歡喜地回歸荒野，回歸大自然。

“那片土地叫奇奇地斯，是印第安人給當地一種低矮灌木起的名字，也是斯奈德的家，在圣胡安山脈上，在尤巴河附近。他每日早起冥想，在進食前會雙手合十，輕念‘Itadakimasu’，這句話在日語里是餐前說的‘非常感謝，我開動了’的意思。吃正餐時，他喜歡來一杯‘鍋爐修理工’，是一種加了威士忌的啤酒……”

很多詩都是寫他的勞動生活，這一點很像辭官歸隱、躬耕田園的陶淵明。直到現在九十多歲高齡，仍然每年幾個月深入荒野。據說，只要手中有一把小刀，他就能在荒野生存。幾年前，上海國際詩歌節想邀請他來出席，他回復說抱歉，暑期他要進山體驗生活，不能前來。

他在《野性的實踐》一書中聲稱：“我們需要一種能夠完全并且創造性地與荒野共存的文明”，“‘自然’代表荒野，代表完全自由、不受拘束的王國——不是野蠻、丑陋，而是美麗而令人敬畏的。”“我力圖將歷史與那大片荒蕪的土地容納到心里，這樣，我的詩或許更可接近于事物的本色以對抗我們時代的失衡、紊亂及愚昧無知。”

隨著年歲和知識的增長，特別是翻譯了寒山詩、長期修習禪宗以后，他漸漸形成了自己對荒野的認識，在他的心目中，荒野不再是危險與野蠻的象征，而是神圣與自由、一種更高層次的文明的象征，也是他的思想與靈感的源泉；他也不再是荒野的旁觀者，而是能在荒野中生存、在荒野中實現“重新安居”的人。

他還說：“荒野的朝圣是以一步一步地、一吸一呼地跟隨走上雪地，并背上所有的行當，這是一種如此古老的姿態來引導深邃的身心愉悅。……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那些人身上，他們或在海上航行、或坐愛斯基摩筏子劃過峽灣或河流、或照看花園、或剝大蒜皮，甚或坐在打坐的墊子上。其關鍵在于與真實世界、真實自我接觸。所謂神圣是指幫助我們（不僅僅是人類）脫離小我進入整個山河的曼陀羅。將大自然當作神殿，把走進荒野當作朝圣之旅。當一個人走出教堂的大門，靈感、喜悅、內觀將不會結束。”

從他的這些表述中，明顯透露出佛教禪宗徹底改造了他的世界觀，重塑了他的心智甚至感官，他開始從東方宗教和美洲原住民的信仰中，尋找對世界的積極回應，身體力行地實踐自己的認識和詩學主張。對自然秩序的頌揚，也使他的作品脫離了垮掉派寫作的一般基調。

煙霧漫下山谷

五天雨后三天熱

冷杉果上樹脂閃光

越過巖石和草地

新生的飛蠅麇集

我不記得我讀過的東西

有幾個哥們兒，但在城里

飲著錫杯中冷冽的雪水

穿過高曠寧靜的空氣

俯瞰千里

——《八月中旬于蘇兜山瞭望臺》

這首詩短小精悍，只有兩節，卻讓讀者仿佛置身于霧蒙蒙的山谷中，一個夏天的雨后，空氣潮濕，薄霧彌漫，小蒼蠅蜂擁而至，多么原始而真實的體驗。第二節“我”才出現，卻是一個完全忘記書本身心徹底融入自然的人，放棄了一切紙上的知識，而是以感官獲取對大自然和人生真諦的領悟，類似于莊子所說的“坐忘”，體會到“物我兩忘”的感受。在此，還順便揶揄嘲笑了一下住在城里的朋友們，在城里“飲著錫杯中冷冽的雪水”，與炎熱山谷的地理位置和氣候相反，錫杯和雪水都是工業化大生產的商品，與詩中暗示的山中自然產物形成對比；成群蒼蠅也與享受孤獨的山中隱居者相對立，起到了反襯的效果，耐人尋味。

再看看《松樹之巔》這首只有八行的小詩：

在藍色的夜里

霜霧，天空因月亮

而發光

松樹冠彎向雪藍，淡淡地

融入天空，霜，星光

靴子的嘎吱聲

兔跡，鹿跡

我們知曉什么

前七行中，景物似乎自然而然地顯現。夜晚是藍色的，淡淡的霜與薄薄的霧混合在一起密不可分，一團朦朧，難以言喻，詩人干脆將“霜”和“霧”兩個名詞并置；月亮出現，使天空發光。松冠上覆蓋著一層雪，在夜空的映襯下，雪的顏色發藍，因而松冠呈現出一彎弧線，“淡淡地融入天空”。我們似乎隨著詩中作者的視線俯察仰望，看見了腳下的白霜和頭頂的星光。就這樣，我們不知不覺被帶入一個雪中山林世界，萬籟俱寂，聽見只有我們自己走在雪地上的靴子的嘎吱聲，然后我們發現了兔子的蹤跡、鹿的蹤跡。我們真的有所發現嗎？兔子在哪里？鹿在哪里？道又在哪里？我們自己在哪里，往何處去？始終不曾露面的作者，最后才自言自語地發出一問“我們知曉什么”，本來是問句，卻用的是句號，因為這個問題無需回答，也可能無法回答，也或許詩人不愿意回答，就像禪宗公案，把不確定性留給了讀者。

這幾行詩，語言極為簡潔凝練、純粹干凈，勾勒出一幅雪夜山林圖，意境朦朧玄遠，虛幻空靈，恍如夢境，恍如隔世，有如禪宗的“不落言筌，不為理障”，通透無礙，忘卻自我，回歸空無。也暗示了人放下執念之后，人與自然萬物共存共生的和諧。類似這樣“天人合一”的境界，我們在王維、蘇軾等與佛教有緣的詩人詩文中也曾領略過，還令人想起老子說的“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在這首小詩里，古典東方的禪意和詩思得到了現代性的轉化和創造。或許可以說，他以西方現代詩的形式表現了古典中國的心靈。

二是用詩表達佛禪觀念：眾生平等，萬物皆有佛性。在斯奈德的詩里，人和動物是完全平等的，動物也是用人稱。如在《為熊寫的詩》里，開篇就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說“我是山神的孩子”。母熊是女孩，是女人，公熊是高個兒男人，他們邂逅相遇，他們戀愛，還“挽著胳膊”，然后一起生兒育女，最后變成穿著毛皮大衣的老人。你根本分不清他是在寫人還是寫動物，中間穿插著獵熊的情節和“誘熊之歌”，簡直像天方夜譚。直到最后，作者自己跳出來自嘲：

放什么屁斯奈德。

你不能用一把米

把一頭熊的屁股擊中！

你才明白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一個斯奈德新編的童話或笑話。

據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哈斯在《斯奈德的本質》（載《巴黎評論》The Paris Review， 2020.9.10）一文中分析，“可能是由于斯奈德年輕時研究過美國原住民神話，他喜歡土狼的形象，土狼是肆無忌憚、滑溜溜、無法滿足的生命力量的哺乳動物化身，是與文明中心及其莊嚴保持距離的狡猾生物。對于一個詩人來說，這是一個合適的圖騰”。在《石蘭》一詩中，他寫道：

黎明之前土狼們

編排咒語之歌

夢網——心靈的筐籃——

銀河音樂

它們編造少女們

以及女人；

或是紋身的男孩們的

胡旋亂舞——

這哪里是狼，分明就是人，會幻想，會編故事，會用虛構來滿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三是以佛教輪回觀來反思人類的生活方式。在《長發》中，更加離奇，有點像寓言故事。作者加了按語：狩獵季：每年鹿都捉人。他們做種種事情吸引人，不可抗拒地被靠近他們；每頭鹿選一個人。鹿攻擊那個人，然后迫使人剝它的皮，把肉背回家吃掉。于是鹿在人身體里。他等待和隱藏在那兒，只是人不知道罷了。當足夠多的鹿占有足夠多的人，他們將突然發起襲擊。那些沒有被鹿占有的人會猝不及防被嚇一跳，而一切將會有所改變。這叫做“從內部接管”。

這似乎是說，我們狩獵野生動物，吃掉野生動物，實際上我們的身體和靈魂被動物占有了，作為人的本質不知不覺被改變了——我們變成了野獸。在似乎荒誕不經中，在輕描淡寫中，透露出對人類生活方式的深刻反思。這讓我想起“六道輪回”說，我們前世或來世或許就是動物，我們吃的或許就是我們自己的肉身。

在《為鹿寫的詩》中，直面淋漓的鮮血，揭露人類的殘忍。鹿，大自然的精靈，本來自由自在地在山上跳舞：

畢加索的小鹿，一茶的小鹿

秋天山上的鹿

像一個哲人在嘯鳴

如此，作為藝術描繪對象的小鹿，詩歌吟唱的小鹿，美的小鹿，哲學家一樣的小鹿，卻被獵人用溫徹斯特步槍擊爆他的頭，“用冷酷赤裸的雙手/拔出滾熱的內臟”，“一會兒夜霜使那舌頭和眼睛/冰涼”，詩人感嘆，“鹿不想為我而死”，但人類作為食肉動物，特別是狩獵者，不得不以其它動物的死亡維持自己的生命。“我愿意喝海水/睡眠在雨中海灘卵石上/直到鹿下來以死亡/憐憫我的苦痛”。

這里，類似于敦煌莫高窟壁畫所描述的“鹿王本生圖”故事——九色鹿是佛的前身，憐憫人的痛苦，舍身救人；但人類容易見利忘義、忘恩負義，終于惡有惡報。唉，人類的靈魂還能得救嗎？讀這首詩，感到生而為人、生而為肉食動物，殘害了多少美麗的生靈，不能不生出深沉的內疚和懊悔，但能夠改弦易轍、痛改前非嗎？

四是以“最古老的價值觀”反思批判現代文明，指向未來。在發表在《詩人之爭》上的一篇文章中，“作為一名詩人，”他寫道，“我擁有地球上最古老的價值觀。它們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時代晚期：土壤的肥沃，動物的魔力，孤獨中的力量視覺，可怕的啟蒙和重生；舞蹈的愛和狂喜，部落的共同工作。我試著把歷史和荒野都放在心上，這樣我的詩就可以接近事物的真實尺度，反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不平衡和無知。”

斯奈德關注原住民文化、亞洲文化、生態學等基本領域，創造“自然和人類的新觀點”，突顯美洲原住民文化與現代文明的對立，前者的特點是簡單和寧靜，后者的特點是復雜和喧囂。在他的詩和散文中，歌頌這種文化，表達其最深刻的含義，并揭示它與其他土著文化的密切聯系。他說“原始文化所具有的整全生活方式，與生界舞臺一切萬有相親善的關聯性與責任感，是……（其）精神特質……原始性是心靈的顯現，‘原始’這個字的精神不是指向過去，而是指向未來”，“西方思想里最卓越的直覺便是盧梭的高貴野蠻人論：文明也許可從原始性學到若干東西。”

那些是把事情搞復雜的人。

他們成千上萬地攫取我們

把我們投入勞動

世界正變成地獄，連同

所有的村莊和山徑。

野鴨成群，不再是

過去的它們。

歐洲野牛變得稀少。

賣給我我的羽毛和琥珀

——《文明》

在他的詩《文明》中，斯奈德實際上就對現代文明給出了自己的定義，把它叫做“復雜的事情”。這首詩的重點是人與物質環境之間的關系，以及人與環境之間存在的沖突，例如城市地區與農村地區的沖突，這種沖突是由人類促進其利益與環境利益的愿望所驅動的。這首詩揭示了試圖將人與自然世界疏遠的人性。人類的人性驅使他們建造大城市，奪走了生態土地，而這些建筑最終形成了不利于生態系統福祉的環境。針對這樣的人性，斯奈德在《野性的實踐》一書中提出“野性”，說人類是荒野的一部分，人類的身與心都應該回到那種無拘無束、充滿活力的健康狀態。這首詩捕捉了愛護環境的智慧，不僅是對人類的同情心，而且是對環境的同情心，并對所謂的現代文明，用詩句發出直接的譴責、嚴厲的抨擊，他說“那些是把事情搞復雜的人”，“他們成千上萬地攫取我們/把我們投入勞動”，因而“世界正變成地獄”，“賣給我我的羽毛和琥珀”。這些，都暗合了佛教思想。

中國詩人同樣可以將古典資源進行

現代性轉化與創造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詩人一向有抒寫自然的傳統，東晉謝靈運首創山水詩，到唐代達到鼎盛時期，以王維和孟浩然成就最著，可謂流芳百世，澤被千秋。新詩百年，百年憂患，歷經戰亂、饑荒、掠奪式開發，中國的自然環境、生態系統遭到了極大破壞，有一個時期出現了不少歌頌“人定勝天”的反自然、反生態的“詩歌”；在大多數涉及自然的詩歌中，山水風物只是用來借景抒情，用來澆胸中塊壘；雖說山水之文脈或顯或隱，并未完全中斷，但迄今為止，只有孔孚（已經逝世）、李少君等個別以自然為主題而知名的詩人。

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從17世紀第一批歐洲移民到達新大陸，人與自然的關系成為他們的核心問題。于是，第一位歌頌自然的詩人布雷茲特里特，便帶著他的《沉思錄》應運而生。之后由惠特曼、梭羅等發揚光大。進入20世紀，出現了弗羅斯特、斯奈德、默溫、哈斯等一批具有自覺的生態意識的自然詩人，斯奈德無疑也是其中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詩人。

美國詩歌批評家阿爾蒂埃里說，“真正的奇跡是斯奈德使用抒情詩的美學手段來維持他的宗教主張的技巧。然而，佛教絕不是斯奈德作品的唯一出發點。斯奈德精通人類學和所謂的原始文化，他將神話和儀式視為自然中人和自然中自然的基本表現。回想起石器時代，斯奈德將詩人視為薩滿巫師，充當從地球上涌現的歌曲和吟唱的媒介。因此，斯奈德借鑒口頭文學的傳統——圣歌、咒語和歌曲——來傳達他的經歷也就不足為奇了”。

2013年，我花了幾個月時間，譯了斯奈德二十八首詩。我發給詩人人鄰。他接到我的郵件時，感慨地回道：“我們沒有這樣的詩人！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他隨即揮筆寫了一篇《這赤腳的老樵夫如何啟示我們》，在這篇文章中，他說，斯奈德的詩是“面對所謂的現代性文明之后決絕回歸自然的重生”，“他敞開全部熾熱有力擁抱繁殖季的女人那樣地擁抱著自然萬物。是的，是一個男人柔情萬分也有些野蠻地捕捉擁抱享有一個女人那樣。在斯奈德那里，生命力才是自然的第一要素。人性的力量，熱愛自然的力量，在斯奈德那里是可以借助女人與生命力更為強大的熊的媾和、孕育、生產、撫育而實現的。人對世界萬物的不斷的接近、感知和敬畏，才是符合人的生命本性的。我們的思維慣性，阻礙了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深入，而對一個詩人來說，則是喪失了更具深度廣度的詩性探尋。”

詩人人鄰不禁仰天長嘆：“我們失去的，斯奈德擁有；我們于自然恩賜里感受到的，斯奈德則沉潛、感受得更深。看看他詩歌里呈現的豐富意象，心性與肉身合一感受的，那些遍及美洲和亞洲的，我們似乎見過、知道的，我們無從見過知道的諸多事物蘊含的光明和神秘，我們才知道，他的詩歌源頭的多樣性遠遠超乎了我們的想象。我們只能徒然羨慕。我們這么多年沒有真正生存于自然界的詩人，有的只是在自然界感受到的苦難。”

人鄰憑著詩人的敏感和直覺生發出這么多切中肯綮的感慨。另外，對我來說，來自另一位詩人對譯詩的認可、激賞、感嘆，對日復一日、歲歲年年坐冷板凳的譯者來說，傳遞著溫暖的力量，是心靈的溝通和共鳴，是莫大的欣慰和鼓勵。

斯奈德的詩，是中西方文化在他的心靈中交流、碰撞、激蕩、融合甚至可以說是爆炸、化合的產物，從中可以看到中國古詩特別是寒山詩和佛教禪宗的影響，也可以看到從古希臘以來的西方古典文化的影響，以及印第安文化及美國現代、后現代文化的影響。他敞開胸懷，以開放的心態，接納各種有益的養料，其中最重要的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中國精神，經過他的創造性的轉化，生成他獨樹一幟的現代生態思想和生態詩學。

因此可以說，他的詩扎根于美國本土，吸收來自四面八方、不同時空的陽光雨露，漸漸長成一棵詩歌的參天大樹。就像南岳大廟，儒釋道三教并存、三教合流，從斯奈德其人其詩，我們可以體會到“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復歸于嬰兒”“返璞歸真”的老莊哲學，憑直覺感受、領悟和把握萬物之道的禪宗智慧，以及《易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明代大儒王陽明提倡的“知行合一”精神——這些，就是蘊含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中國精神。從這個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斯奈德是唐代詩僧寒山在美國的靈魂轉世，是土生土長在美國的中國當代詩人。

中國詩人徐玉諾早在1923年就說過：作者沒有真人生，哪有真文學？被布羅茨基譽為“英語世界最好的詩人”沃爾科特也在詩中說：“要想改變語言，必先改變人生。”對于詩人，正如陸游訓誡兩個兒子的詩句：“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只有身體力行，獲得真切的、不斷刷新的人生體驗，方能寫出真詩、新詩、好詩。

斯奈德其人其詩是一面鏡子，值得我們借鑒。我們擁有非常豐富、深厚、寶貴的傳統文化，中國詩人同樣可以將這些古典資源進行現代性的轉化與創造，從而在詩歌上有所建樹，甚至像斯奈德一樣，創作更多更好的生態詩歌，成為舉世公認的大詩人；也有利于喚醒和培養全社會建設生態文明的自覺意識，強化環境保護，恢復有機農業，重建生態家園，使人民過上更加安全健康、幸福美好的生活。

最后，必須說明的是，這篇文章的產生，完全得力于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南省詩歌學會會長胡丘陵博士——在第八屆栗山詩會上，有幸與他結識，可謂相談甚歡，一拍即合。他出了題目，激發了我的靈感，又熱情邀請我參加南岳衡山詩會，敦促我快快下筆，他的鼓勵和鞭策是我寫作的動力。由于才疏學淺，時間倉促，必定多有謬誤，希望能拋磚引玉，就教于大方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