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冷青太爺家二層小樓朝南的窗戶里望出去,一面山梁像一塊窗簾由西往東不遠不近地掛在前面。即便從一樓的窗前也能望得見整面的山坡,從山腳望到山頂。山嶺有名,曰:關寧嶺。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這座小樓建成已經快二十年了。原來的這個地方是一塊莊稼地,既沒有院落,也沒有房子。因為離家近,地里每年都會種上莊稼,麥子、青稞、洋芋、油菜、胡麻輪番長在這塊地里。
搬到這里住的時候,冷青太爺的腿腳已經不靈便了,后來腦溢血,老暈,又摔了一跤,就躺床上起不來了。很多時候,他一恍惚、一回頭之間,還看見小樓底下一地的油菜花、胡麻花、洋芋花。
他自己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宅院就在這小樓西北不遠的地方,中間只隔著三四戶人家。從那老院子也能望見南面的山坡,但只能看到半片山坡,其余山坡被屋檐和墻角擋住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從老宅院里搬出來,住到別的地方。即使從那里搬出來之后,他依然希望還住在以前的老宅院里。
老宅院的院門是朝東開的,一度四面都有房,以這樣的布局,西邊為正屋,北屋次之。作為一家之主,他自然要住西屋了。住西屋的一個好處是,每天早上,太陽一出來,無論他有沒有起來,睜眼一歪頭都能看到滿窗的陽光。天黑前,他要是在炕上坐著,還能看到從東面屋檐上退到屋頂后面的一片金色光亮。
能看到日出日落,他覺得那才是日子。
可是他有六個兒子,分家是遲早的事。按當地習俗,老人多半是要
留在老宅養老的,誰要分出去,打一副莊廓,蓋幾間房子去另過便是。老大先分出去了,隔了一兩年,老二也分出去了。后來,連老四長命、老五五成也都成家搬出去了,就剩老三長命得和老六六全還留在老宅跟他過,以為自己也能一直住在老宅里。不成想,長命得也想搬出去住。依他六個兒子商量做出的決定,他要跟老三長命得過剩下的日子——剩下的日子會有多長,誰也說不上。
這小樓剛一蓋好,長命得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要搬走了,他還能住在里面嗎?只能跟他搬出來,住到這小樓里。若有人來看望,問:“這樓房住著舒坦唦?”他呵呵笑兩聲連聲回道:“舒坦舒坦,舒坦哈的個說不成啊。”
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即便一萬個不情愿,也得裝出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一開始,這里還沒有院子,孤零零一棟樓矗在這里,四面都敞著。剛搬來時,他還能拄個拐在一樓進出,好像一出屋門就出了村莊,一點也不適應。誰要來串個門、走個親戚啥的,也是直接進來了,想敲個門啥的,也沒有門可敲啊。頭一兩年夏天,白天他想躺在屋子外面臨時支的一張小床上,從前面路上經過的人都能看到,這兒躺著一個人,不知死活——有時,他們還陰陽怪氣地高聲談論,他耳朵靈,啥話都聽得一清二楚,你想他能踏實躺著嗎?
關寧嶺往東出大馬家河谷,從山頂看過去,山下不遠處就是黃河。此去往南,約二三十里,也會走到黃河。往西,約一里地,山梁頂向一列真正的大山,縱貫民和南北全境者,南大山是也。
巍巍南大山,從湟水南岸綿延近百公里,一路蒼茫,止于黃河北岸杏兒溝。至甘溝境內時,主脈山脊向西一躬,南北兩側的山脊向東伸展出來,形成扇形向東打開,像是大山要用雙臂擁抱前面這個山谷盆地。
盆地西面還有座獅子樣的小山,端端立于大山前,山下人皆稱:前山。從山前東北方向的山頂望過來,一頭雄獅活脫脫就在眼前,頭向東北,尾甩西南,兩只前爪、獅頭、鬃毛、高聳的肩膀、前胸、腹部以及蹬向西南的右后爪輪廓清晰,整體形象活靈活現。
從前山頂望向正東、東南、東北,整個甘溝盡收眼底。東南關寧嶺那邊也是一條山溝,行政區劃上也屬甘溝鄉,卻另有名字,叫卡地溝,因卡地卡哇寺而得名。卡地卡哇原本是一座占地逾3.3公頃的古城,建于明初,后被城主人改為佛教寺院,享譽高原。有關這座古城和寺院的故事,我會在后文專門講述,暫且不表。
山外有山,登上前山背后的山尖(ia化音,山名如此),海拔已在3600米之上。晴朗之日從山頂向南眺望,一年四季都能望得見天邊黃河上游的皚皚雪山,以為是阿尼瑪卿,乃開天辟地的四大神山之一。
東南形勝,不遠處的天際線以下,明晃晃如巨龍蜿蜒浩蕩者,黃河是也。大河由西南方出青藏高原進入視野,從正東偏北的方向消失在山野中,開始流進黃土高原。黃河由寺溝峽出青海,迎面就是炳靈寺石窟,大河兩岸便是隴中山區。
炳靈往東,就是白塔寺,那座屹立千年的白塔,自古就是一個重要的路標。千年以前,人們要從這里渡過黃河,先得找到這座白塔。由此往東或往西,還有一座又一座白塔與之遙相呼應。
山尖(jia音)往北往西都是大山。
北有奇峰,終年云霧繚繞,夏天也有冰雪在頭頂者,南大山主峰康格達是也,峰頂海拔已近4000米。康格達為民和、化隆、樂都三地的界山,它的藏語名字康蓋嘉吾是雪山之王的意思。
西有勝景,從康蓋嘉吾一側向西北方向一路高崛蒼茫而去者,是今民和、化隆、樂都、平安四地交界的一列大山,尊號阿伊賽邁者正是此山——單看這山,單聽這山名,或不覺為奇,可是你要知道,在長江上游通天河流域的嘎朵覺吾一側,也有一座大山跟它叫同一個名字,那卻是嘎朵覺吾的祖母——可以說,它們是同一座山的兩個樣子。由阿伊賽邁再往西,先是夏宗—青沙山,后是夏瓊—宗喀—拉脊山,而后在青海湖東南拐向西南者,青海南山是也。
再往前,如果把目光稍稍放遠一點,東北是大祁連,西北乃莽昆侖。當然,你還可以沿著祁連和昆侖將目光繼續向前推進,就到了地球之巔,往西是帕米爾高原,拐向西南并列而行的則是岡底斯和喜馬拉雅。
從老家村頭,把目光伸向西面山岡時,我曾無數次地想,目光所及和不能及的遠方都是喜馬拉雅北麓。我一生所有的跋涉從未走出這一片山麓,甚至從沒走出過自己目光所及的地方。有時以為自己走了很遠,而目光卻總是落在腳步尚不曾抵達的地方。
往北往西,也不止山河,這蒼茫群山的山架和山谷里,也有一座座千年古剎,藏傳佛教后弘期那些曾產生深遠影響的重要寺院幾乎都集中在這一片山野。由北往南,由南大山往北往西,楊宗寺、丹斗寺、羊斗寺、夏宗寺、白馬寺、夏瓊寺、阿米南宗寺等,在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里,它們都是里程碑一樣的存在。這還不包括后來的卡地卡哇寺、宏華寺(諧音弘化,明代古城)、馬營寺、嘎瑪隆寺(甘溝寺)、崖(讀nai)寺、本康灘寺、才旦寺、張家寺(古城)等幾十座古寺。當然,還有塔爾寺、佑寧寺……
也不止寺院,從湟水到黃河百余公里的南大山下,幾乎每一條小河谷都有文明遺址遺跡,從距今6000年前的史前文明一直到3000年前的夏商周文化,都有大量遺存發現。
最負盛名的當屬喇家遺址,一處4000年前的災難遺址,已被列為國家考古公園。考古發現,這是一個頗具規模的城邦聚落遺址,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泥石流瞬間淹沒,那一瞬間所有的母親都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身邊的孩子,無一例外……時隔4000年,凝視被泥沙掩埋的那一幕,依然令人震撼。
有關災難成因,近二十年間,考古學界和地質、地震科學界一直眾說紛紜。直到2023年12月18日積石山6.2級地震,引發沙涌,民和中川鄉金田、草灘兩個村不少民宅被泥沙掩埋。救災現場的發現,與4000年前的一幕驚人相似,簡直就是4000年前那場災難的情景再現。一個噩夢重復。
離喇家遺址不遠,從韓家到河西莊的大馬家河谷、前河茫拉河谷、馬營—轉導河谷、古鄯—總堡—隆治河谷、湟水李二堡—核桃莊河谷、峽門—松樹莊河谷、東西溝—巴州河谷、川口—馬場垣河谷……發現出土的大量石器和彩陶,從仰韶、齊家、馬家窯文化應有盡有,半坡、半山、馬廠等文化類型豐富,石器、陶器、玉器、青銅器遺存數量驚人,曾發掘出土多件國寶級文物。出土最多的還是彩陶——精美絕倫的陶罐——一個彩陶的世界。在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博物館的一間庫房里,我見識過堆積如山的彩陶。
毫無疑問,這一帶河湟山野曾是古老黃河文明的重要源頭。從人類文明的角度看,文化地理范疇的邊緣或腹地從來都是相對的。
環顧。如是。
家在前方,也在身后。以這樣的視角從老家山頂佇望四野,在我還是第一次。
如此環顧時,我望見了盤旋于山架之上、蜿蜒于河溪之側的一條條山路,那是我的先人們曾經跋涉遷徙的路。
只有出發和抵達,沒有終止。
棲息和繁衍繼續,出生與死亡從未停止。
我家就在前山腳下,位于那頭獅子胸下方。
站在我家老宅門前高處望向西面的山坡、山頂,前山幾乎擋住了全部的視線,它背后更高的山尖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它兩側嵯峨的山峰,冬天一派肅殺,夏天一派郁郁蔥蔥。它是青藏高原東端最后的一面山坡,朝東。
每天早晨,太陽都從東面山頂升起。睡在我家老宅西屋的炕上,早上一睜眼,就看到透過窗簾照進來的第一縷陽光。住在山下,不止鳥鳴,光明也能喚醒睡夢中的人。
從門前東望,一道低矮的山梁后面綿延不絕的則是黃土高原。
這里正是夏里胡拉族人在民和南大山東麓最初落腳并繁衍生息的地方,至今也是我家族主要的生息地。除我們家族,還有沙拉隆家、窩窩(i化音)另一支胡姓族人,均屬夏里胡拉部族。后又有瑪釋藏蘇姓藏族——我母親的家族、馬姓藏族由今互助、化隆等地相繼遷徙至此。瑪釋藏蘇姓藏族、馬姓藏族繁衍至今,也已有六代。
族人的最后一次遷徙是穿越黃河北岸的崇山峻嶺。他們離開原來的山坡草原,往東往南,走向一個叫嘎瑪隆的地方。其實,究竟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他們并不確定。
他們是從老人們的傳說中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的,說曾有老一輩的族人走到過那個地方。現在他們就要去尋找那個夢一樣美麗的地方。他們一定是走了很長時間,才走到現在居住的這個地方。
我的族人遷徙遠方時總是不忘帶上故土家園曾經的名字——當然還有故土山岡的神祗,好像這樣,無論走到哪里都是故鄉家園。這就是為什么,青藏高原很多地方都叫同一個名字的原由。比如,剛察、卡力崗、茫拉等等。
我曾一次次設想,他們從青沙山南麓今化隆回族自治縣加合鄉的香里胡拉啟程之后,會不會走向黃河的方向,而后沿河而下?經反復斟酌,我得出的結論是,他們不會走向黃河。盡管河流自古就是一條通道,最初的道路大多也都會選大河兩岸,但是黃河上游多高山峽谷,險峻無比,直到上世紀50年代,大部分河道仍無法通行。
如果不走河道,他們又會走一條什么樣的路呢?
山路,惟有山路。
盡管走山路也無比艱難,且至少要翻越五六座高山,山上都有茂密的森林,別說行走和穿越,很多地方,人只要走進去,就別想活著出來。
大約四十年前,我聽一位馬姓的祖輩老人講,他小時候,村后面這前山人都無法走近,山下后來開墾出來種著莊稼的山坡上還都是森林,那會兒他們去砍柴的地方,就是后來的那些莊稼地。
我馬家太爺不知道的是,他去世了20年之后,國家實施退耕還林,最上面的那些地塊都還林了。我馬家太爺小時候,那些山坡地里原本就長滿了林木。
平日里,我們管馬家太爺不叫馬家太爺,而叫老娃(vai化音)太爺,他不在跟前時,也叫狼娃(vai化音)。老娃肯定不是他的全名,甚至有可能還不是真名,而是一個昵稱,或者就是一個綽號。可我們這一代人都叫他老娃太爺——當然,當著他面,我們都會恭敬地只叫太爺,不叫出前面的名諱。
他比我爺爺大不了幾歲,我們為什么要叫他太爺?當然是他輩分大,可他為什么輩分大?我自己判斷與一樁姻緣有關。因為這姻緣,一個比我爺爺大不了幾歲的人卻成了我爺爺小妹妹的公公,比我爺爺和姑奶奶都大了一輩,你不叫太爺叫什么?
想來,我馬家太爺的父輩是遷徙至此地的第一代人,他是第二代,因為我爺爺的小妹夫、我姑爺的小名叫三輩喜,說明他是第三代。如是,至今已有六代矣。我馬家太爺給我講山上的森林時,他們家只有三代人,往上數一代,也就四代人。現在他孫子輩也有孫子了,往下又多了兩代人,加起來,就是六代。
據我馬家太爺40年前的講述,要在百年以前翻越村莊后面的這座小山都是非常困難的,而祖先們要翻越的還不止這座小山,更高更險峻的山還在后面擋著他們,那后面還有更高的山峰,而幾乎所有的山上都有茂密的森林,傳說林中還有豺狼虎豹和熊羆。
但他們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們只能翻過一座座大山,才能抵達這個地方。他們披荊斬棘行進的線路,大致上應該是沿著今天化隆巴燕至塔加公路走過來的。有些路段,他們可能也會抄近道,不一定要走今天公路經過的那些地方。比如穿越馬陰山麓和石大倉、初麻、金源的那些山谷時,他們既不會沿著河道行走,也不會繞過那些山梁,而是會選一個最近的埡口——除非那埡口無法通行。
來到今天金源鄉最后一道高峻的山梁,站在圖瓦桑的高坡上佇望時,幾朵白云正飄過阿伊賽邁無邊的森林,右前方山谷有炊煙升騰。等到了今塔加鄉白家寺埡口,他們看到左前方的山坡上還有人家,那是一個村莊,今天的塔加村。見到這個村莊的一剎那,他們甚至覺得,這就是他們理想的居住地。村頭的白塔和墻壁上隱約可見的白灰圖案告訴他們,這還是一個藏族村莊。無論如何,他們都要在這里住上幾天,歇歇腳,再做抉擇。
他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都有點走不動了。
可是,他們并沒有在這里居住下來。他們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告別塔加,繼續走向前面不遠處高高隆起的山架。塔加的族人告訴他們,翻過前面的高山,就是嘎瑪隆,一個平緩寬闊的山谷。很久以前那里就有藏族群眾居住,現在只有很少的幾戶人家,說那是一個吉祥的山谷。
臨別,又告訴他們,前面往左的大山不好翻越,這里的人要出去,一般都從右面那道山梁上去,沿著林間小道一直往前,會在山頂路過一片寬闊的草地,草地中央還有一片清澈的湖水,湖水一側有花白色的石山。看到這些,說明方向沒有走錯,可繼續往前……
還不忘叮囑,如果一切順利,午飯時會走到湖邊草灘。可在那里歇歇腳,卸下馱子,讓馬也吃口草,歇歇。那兒泉水很甜,可以燒點茶,吃點糌粑,再上路。往前,一直到最后那個埡口,路不是太難走,天黑前,能走到那個大埡豁。天還亮著的話,從那里能看到山那面的人家。
那天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牽著一匹馬出現在那個山口。從山口望下去,山下的河谷安靜得就像一片沒人打擾過的花園。河谷邊緣的緩坡上的確有幾戶人家,跟塔加一樣,他們住的也是土房,而不是帳篷。
男人轉身向女人:“呀,下了山,就到家了。”
女人心想:“還不知道住哪兒呢。”
夕陽下,他們的影子與大山的影子一起滑下山坡。很快,那影子已經伸向山下河谷,卻只有山的影子,他們的影子被大山的影子遮蓋了。
他們沒想到的是,因為這次遷徙,他們再也無法回到曾經的草原了。他們原本是想走出那片群山,尋找嘎瑪隆河谷平緩開闊的草原,可在找到之后,他們跟相繼遷徙而來的別的族群聯合起來,開墾耕種這片草原。結果,這些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一起的移民,只用了五六十年時間,就把一片靜謐了幾千年的山谷開墾成了一片莊稼地。
多年以后,我夏里胡拉的祖先們不僅沒有了牛羊畜群,甚至連曾經的母語也忘干凈了……
我曾寫過一篇題為《馬鐙與火盆》的散文,發在多年前的一期《散文》上,后又收入散文集《坐在菩提樹下聽雨》。里面寫到了一對馬鐙,自從它離開老家宅院的雜物間隨我來到城里,就一直放在居所的書架上。馬鐙是用生鐵打造的,很沉,鑲著銀飾,是回形紋。馬鐙本身做工并不精細,但那紋飾精美。
我在里面寫道:
傳說,那對馬鐙原本也不是屬于我們家的東西。一次我爺爺的爺爺的父親出遠門,一天夜里,途經一條山谷時,遇到劫匪正在打劫一個騎馬前行的路人。他老人家那個時候正年輕氣盛,血性十足,路見不平,自然是要拔刀相助的。他大喝一聲,縱身上前,冒死阻止了那山谷里正在上演的不義之舉,并護送萍水相逢的路人平安脫險,這才與他告別。
據說,那是個有錢的主,是個千戶百戶什么的,很有身份,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已經無從考證。當初,我爺爺的爺爺的父親可能清楚地交代過,只是一代代傳下來就走了樣,記不確切了。那人騎著一匹好馬,傳說中沒有交代是一匹什么樣的好馬,后來我想,那應該是一匹大白馬,因為所有傳說中的好馬都是一匹大白馬。馬背上的褡褳里還馱著不少銀子——后來我想,那些劫匪肯定是暗中盯上他了,才有此一劫。
臨別,那人讓我爺爺的爺爺的父親跟他一起到他府上,好讓他報答救命之恩。可我爺爺的爺爺的父親說什么也不肯前往,說這一切都是緣分,你我在此山谷中相遇是早已注定了的事,我不救你都不行。那人仔細一想,也是。可我總得謝謝你啊,可這荒郊野外的,拿什么謝呢?也好,就隨你,反正我離家也不遠了。這匹大白馬已經跟隨我多年,總給我帶來好運,就送你了,褡褳里有一點銀子也給你,別嫌少啊。
可我爺爺的爺爺的父親連這也不要,急得那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最后,竟然說,如果你執意不肯接受我的這點心意,你就把我殺了吧……因為,如果不是你搭救,我早就沒命了,還要這些身外之物何用?看來不要是不成了。你想,他老人家剛剛才救了這個人的性命,回頭又把他給殺了,這不是多此一舉嗎?本來是路見不平的善舉,這不反倒成了劫匪嗎?他只好同意接受了。之后,再次告別。我爺爺的爺爺的父親就說,你沒有馬騎了,你先走。就牽著那匹馬站在那里,看著那人走遠了才往家里走。
這匹傳說中的大白馬就這樣來到了我們家族,它的確為家族帶來了好運。聽說,后來部落里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斗,我爺爺的爺爺的父親就帶著妻兒老小,用那匹馬馱著簡單的行囊離開了原來的草原,來到了我們家族現在生活的那一片山野,用那些從那條山谷里得來的饋贈置辦了一些田產,由牧放牲畜的牧人演變成了躬耕山野的農民。想來,已經有一百七八十年的歷史了。
我要是現在重寫這對馬鐙,肯定不會如此煽情甚至矯揉造作地書寫自己的先人,可是多年以前我的確是這樣寫的。好在,文內所述基本屬實。也就是說,一百七八十年以前,我的先人們并不生活在如今叫甘溝的這個地方。先人們遷徙定居于此,是近一百八十年間的事。
需要說明的是,當初離開原來的草原前來此地的那個人,可能是我爺爺的爺爺,而不是爺爺的爺爺的父親。他可能只帶了妻子,也可能是他一個人牽著馬過來的……
距離那次遷徙,大約過了150年或160年,跟我同齡但不是同輩的這一代人才相繼來到這個世界,那個時候,我冷青太爺應該剛過完30歲生日,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我冷青太爺所經歷的幾乎是最近這一個百年的全部。
每次想到他活了近百歲時,我都會想起《百年孤獨》的開頭: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雖然,我冷青太爺并不知道世上有個叫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國人寫過這樣一本書,但是,他的確有可能記得父親或爺爺帶他去見識冰塊的一個遙遠的下午——因為他小時候,一到冬天,這滿河谷到處都是明晃晃的冰層。
“現在大河灘再也見不到那樣的冰了。”一想起那些冰,冷青不由得悲傷,也擋不住鋪天蓋地的孤獨——那是他冷青的百年孤獨。某種意義上,他就是夏里胡拉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
只是他從沒當過上校,他只當過村黨支部書記。在這一點上,他已經超越了所有的家族成員,甚至比他那個威風凜凜、聲震甘溝十里八莊的二哥還要強,他二哥只當過行政村之前的大隊長和民兵連長,還沒當過大隊書記。
家族內的同輩男性共有12位,他最小,前面11位都是他哥和堂哥,加上姐姐和堂姐,排在他前面的哥哥姐姐有十五六個,都比他大,最大的堂哥年齡跟他父親一樣大。小時候沒在意,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發現自己同輩的人越來越少了。他還長壽,近百年下來,自己老了的時候,家族內他所有的同輩一個都不剩了,就剩他一個人在世上。
他這一小支族人中孫子輩、重孫輩都還在,可整個家族孫子輩的人也走了很多,他大伯父的后代中管他叫爹爹或爺爺的那些人已經所剩無幾。比他們再小一輩的人,也正在一天天老去。最后的幾年,他偶爾還能想起個別重孫輩的乳名,但是已經想不起他們的模樣了。
你想,他能不孤獨嗎?
百年以前的事,他沒經歷過,所知道的一些事,也是經父輩祖輩的人一代代傳下來的,相傳的輩數越多,那些過往的事也越模糊,傳著傳著就會丟掉一些事,就像落葉。我們會記得到了秋天,樹葉就會飄零,但我們不會記得曾經飄零過的一片或幾片葉子。
冷青記得他前兩輩的事,祖輩的事,大多也是聽來的。因為出生晚,他前面還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只依稀記得一兩個模糊的面孔。到了曾祖輩,他已沒有任何印象。
他的曾祖輩,包括他們的記憶,大多都留在曾經的部落草原上了。他聽父輩的人傳說,那也是一片向陽的山坡,叫夏里胡拉(更多的時候叫香里胡拉)。后來家族中的一個人離開了那里,帶著原來部落草原的名字和山神的名字,經長途跋涉,穿過茫茫群山和森林,來到現在叫甘溝的這條山谷里,居住了下來。那個人就是冷青的曾祖父,我的曾曾曾祖父。
又歷經四五代人之后,當初的夏里胡拉幾經轉變叫成了沙拉胡家了。具體到村莊里,沙拉胡家又一分為二,沙拉是沙拉,胡家是胡家,沙拉皆隆姓人家,胡家皆胡姓人家。
我才藏爹爹所在的吉蘭胡家和我冷青太爺所在的曲爾諾胡家都是從沙拉胡家先后分出去的,當初分出去的只是一戶人家,歷經六代人后,已分別有十五六戶的規模。這還不算后期遷往別處的族人——他們分散居住在民和縣城、西寧、海西、甘肅敦煌、寧夏銀川等地,粗略算了一下,也有十余戶。
上推六代人,沙拉胡家也沒幾戶人家,他們為什么不住在一個地方,而要分開,隔老遠去居住呢?原因只有一個,遷徙至此地后,最初的那些歲月里,他們依然過著游牧的生活。也許很快就蓋房子定居了下來,甚至也開始學著耕種了,但是他們依然是牧人,得逐水草而居,不能都擠在一起。
他們變成純粹的農民可能是兩三代人以后的事了。盡管五六代以后,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家還養著少量牛羊,也有專門放牧的人,但是他們主要的營生不再是放牧,而是種地,是務勞莊稼。
我冷青太爺的父輩剛搬到曲爾諾河灘居住時,整個關寧嶺和曲爾諾陰山還都是草地牧場。后來,他們在河灘平緩地帶開墾出幾畝地,種上了青稞,到秋天,收獲的青稞磨成了糌粑,當年都夠吃了。受到豐收喜悅的鼓舞,第二年,他們又多開墾耕種了一兩畝地。幾年之后,又有別的族群遷入,隨著人口增多,河谷平緩的地方全都變成了莊稼地。
曲爾諾胡家到第三代時,關寧陰山的坡地大多都已變成莊稼地。河谷邊緣除寺灘之外的幾片荒坡也都開墾成了莊稼地。
到我冷青太爺出生前,曲爾諾下面的咱干一帶已經遷來了一兩戶信仰伊斯蘭教的馬姓回族。沙拉胡家北面的大溝沿的馬姓回族、峽門馬家巷兒的馬姓回族,以及沙拉胡家東邊朱家一帶的冶姓回族也是這一時期遷入此地的。他們大部分來自今民和縣北部各鄉鎮,一少部分來自毗鄰的甘肅等地。他們與當地漢、藏、土等民族雜居,漸成后來多民族雜居融合的格局。
當地漢族,族源均在內地,大多來自陜西、山西,部分有可能來自更遠的地方,比如長江下游地區。其中包括今天已演變成土族的一部分,比如分布在今中川白(讀pai音)家寺臺、官亭風臺白家、甘溝白家坪以及峽門白家的白姓族人。
今天這些白姓人的族別都是土族,可在老人們的傳說中,他們并非本地世居民族,而是內地漢族。除峽門白家,其余幾個地名在當地幾個民族的口語中都將白讀作“pai”。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提到這幾個小地名時將白讀作“pai”之外,在其他語句中出現“白”字時,幾個民族既不讀作“pai”,也不讀作“bai”,而是會都作“bei”。我不曾考證,內地哪些地方的方言將“白”讀作“pai”,但一定是有的,比如臺灣地區“白”字的拼音就是“pai”。由此可以推斷,將白讀作“pai”不是本地口音,而是族人遷徙中從故土帶來的一個口音。
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這是民族文化長時間融合演化的結果。
幾個不同民族的人群,幾百年間相繼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遷徙到同一個地方,可能有過沖突,但最終學會互相包容、交流,甚至相互融合、相互依存,并不斷演化和發展,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生態。
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現在的甘溝人,居住此地的歷史上限不超過200年,大多在七八代以內。那么,以前住在這里的人呢?他們去了哪里?比如,石家這個地方為什么一戶石姓人家都沒有呢?這是后話。
由關寧山腳往北約三里地,從西面前山伸下來半截小山梁,在山前不遠處陡然停住,當地人稱之為廟嶺,因山頂有廟而得名。
廟就在河谷中央的廟嶺東頭,從外面看,它跟別的廟也沒多大區別,區別在里面。甘溝往北的鄰近鄉鎮,往東出了大馬家河谷,往南過了黃河,青海境內和甘肅都有很多廟。從一條條山谷里穿行時你會看到,幾乎每個山頭、每個山坡上都建有廟,老遠就能看見,廟都建得精巧,不大,但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民居,而是廟堂。一個共同的特點是,青甘兩省這一帶山區,幾乎所有的廟內供奉的都是二郎神。
甘溝廟供奉的卻不是二郎,甚至也不是一位通常意義上的廟神,而是一位山神,是阿伊賽邁。前面已經提到她既是西面山后一列大山和山神的名字,也是長江源區高山嘎朵覺吾的奶奶。山神是藏族苯教的產物,按照藏族傳統,山神只有一個插滿了樹枝、系掛著經幡和哈達的高臺,藏語叫拉則,蒙古語叫鄂博,并沒有房子或廟。阿伊賽邁山神為什么會供奉在廟堂里?傳說,山神路過瑪釋藏時,自己決定要留在此地。從場景描述看,好像是百八十年前才發生的事,因為那時我家下邊的瑪釋藏已經有村莊了。
很顯然,這是漢藏文化融合的一個典型樣本。
廟嶺雖小,卻至關重要,它既是分水嶺,也是整個河谷盆地中央的制高點。登臨其上,山谷四野一覽無余。溝溝岔岔、十里八莊、田埂老樹都看得真切。要是附近哪里有異常動靜,當地人都能說出是在誰家的院子里,甚至還能說出新近他們家發生的一些事情——大多是稀奇古怪的事,感覺山鄉之人的好奇心更甚,一天到晚總有說不完道不盡的稀奇,要是把那些耳聞目睹的事往一起一湊,就是一部人間喜劇。
廟嶺以北是一片比南面山谷更開闊的河谷灘地,向北止于同樣東西走向的貢哇(貢巴之轉音)嶺,與南面的關寧嶺相望相隨,止于黃河北岸。這兩道東西向的山梁與西邊高大的南大山環抱,向東十余里,合圍于韓家陰山和陽山,形成一個西北高東南低的小盆地。從遠處看,地勢地形如魚在盆,祖輩白中魁先生曾撰文記之,曰:金盆養魚。
廟嶺以南、關寧嶺以北也是一片開闊的河谷,叫大河灘,由西往東,三四個小村莊散落其間,關寧嶺下的村莊便是曲爾諾。我小時候,這里只有二十余戶人家,現在估計也有五十來戶了,有胡、余、蘇、孟、田、陳、朵等六七個姓氏的族群生活在這里,其中胡姓皆為我家族中人,計有十三四戶五十余人,蘇姓皆為我母親的娘家人。
廟嶺南北兩條山谷均有小河流淌,小河源于西面南大山的兩條峽谷,南為王家峽,北曰嚴家峽,均因峽口山坡分別有王氏和嚴氏族人居住而得名。小河出峽口,分南北流經大河灘、白家河灘,約十里地,至韓家匯成一條,稱韓家河。再往東三五里,至胡浪城(胡浪兩個字一般會寫成虎狼,易誤導,以為不妥,原為土族語譯音,本義為紅色,胡浪城,意即紅色的城,胡浪城遺址尚存),始稱大馬家河,出河谷為中川,與杏兒溝河對應的上川、滿坪大莊河——前河對應的下川合稱三川。從王家峽、嚴家峽匯成的大馬家河由中川入黃河。
四五十年以前,兩面河谷,一年四季均有潺潺流水,雨季河水漫上河岸,行人須得小心踩于擺放河中的巨石,方能涉水而過。夏天,放羊的孩子會用細長的馬蓮葉編成一架微型的水車,用小木棍兒架在河邊的石頭上,讓河水打著嘟嚕嚕轉。抬眼望去,河邊不遠處矗著幾盤水磨,真的水車在水磨坊下打轉。
秋天來臨時,腌酸菜的人家會用柳條籃子挑著剛剛煮過還在滴水的一擔白菜到河邊洗菜,洗完的大白菜會直接摞在河邊的石頭上晾一下,再挑回去,加入調料和鹽,放一口大缸里腌著,上面再壓一塊光滑的圓石頭,等四五天后壓出水來,就可以取出來吃了。
一到冬天,整個河灘都會上凍,厚厚的冰層漫上河岸,鼓凸著奇形怪狀的冰疙瘩,像一條冰河向下游河谷洶涌而去。
天氣晴好的日子,滿河川都能聽到滑冰的孩子開心的笑聲。只有個別有人寵著的孩子才有用木板釘成的小冰車——其實就是幾根小木棒拼在一起、能平放在冰面上的小板凳,只是沒有凳子腿兒罷了。其他孩子都是自己想辦法,好像他們把任何東西都能變成一架冰車,比如背篼、鐵锨、木锨、一塊木板,都能放在冰上,或坐、或蹲,只要能往下快速滑動就行。因為簡陋,就會不停地摔倒在冰面上,一群孩子就放聲大笑。
青海高原的春天來得有點晚,春天最早的綠意也出現在河邊的沙灘地上。河岸邊的冰層還沒有完全消融,幾株綠草細細的嫩葉已經鉆出沙土,在那里泛著若隱若現的光,盡管柔和,卻分外耀眼,隔老遠都能看得見那一層淡淡的綠。
春天就要來了。好像只過了一兩天,河谷的莊稼地里已經有勤謹的村民駕牛扶犁在播種了。甘溝山谷的四季就這樣循環往復,走過了百年千年。
五十年前,兩條河谷均建有水磨。一盤盤水磨自上而下,從兩面峽口直到大馬家、河西莊一帶。我在兩面的水磨上均磨過面。記憶中,巨大的磨扇轟隆隆的聲音仿佛從未間斷過,一回頭,我還能聞得見新磨的面粉那種略帶土腥味的香氣。
水磨坊并不是直接建在河流之上,而是建在一個臨河的高臺上,從上游不遠處專門修的引水渠通往磨坊。離磨坊約30米處,在河灘地上挖出來的水渠經仔細銜接都要改成一條木制的水槽,坡度也陡然加大,水流緩緩流過水渠,一進入光滑的木質水槽,流速也頓時加大,等流出水槽時,水頭是飛射到磨坊底下那黑黢黢的水輪的。靠水流的力量,那水輪開始轉動。那是一架高大的水車,因為被更為高大的磨坊遮擋,你如不俯身磨坊后面的水槽或前面的排水口,從任何一個方向你都看不到那水輪。水槽前口,有一個能切斷水流的擋板,固定在一根挺直的木棍上,木棍的一頭用繩子系在磨坊里面的一根柱子的下方,便于從屋內完成斷水或開始磨面的操作。
水輪被一個軸承高高架起,懸在磨坊下面,它也只能在原地滾動。一個聯動裝置把水輪轉動的力量帶給花崗巖磨扇,讓它發出轟隆隆的聲響。水輪是往前滾動的,兩片厚厚的磨扇卻上下平架在磨坊內的磨面板上,上面的一片是固定的,它緊緊壓在下一片磨扇上,兩片磨扇之間只有鑿刻出來的密實凹槽。下面一片磨扇在水輪的帶動下被一根固定軸柱子樣頂著轉動,從下面看,就像有人撐著一把平頂的石傘。上面一片磨扇有兩個漏孔與下面的磨扇相通,磨坊屋頂的橫梁上吊著一個張著口子的大漏斗,需要磨成粉的麥子、青稞、燕麥,或者豌豆,先要倒入那個漏斗,然后,解開那根木棍,向下一壓,用杠桿原理把水槽上的擋板往上一拔。只聽得“嘩啦”一聲水響,水輪先是吱吱呀呀地響了幾聲,像是被一頭冷水澆醒來了,不大情愿似的。
很快,隨著水流噼里啪啦打在水輪上的聲音不斷響起,磨扇也開始轉動了,起先轉得也是很慢,晃晃悠悠的,只幾秒鐘時間,就已經在均勻有力地轉動了。糧食早已被站在磨扇跟前的人源源不斷地掃入漏孔,第一縷白色的粉末從兩片磨扇之間撲簌簌地飛落在平整寬敞的面板上,像一層細細的白雪……
我一個瘸腿的堂舅很多年里都在看守一盤水磨,他拄著拐斜站在水磨邊上的樣子很像一盤快倒塌的水磨。看磨的人叫磨主兒,小時候,我常去堂舅當磨主兒的磨上磨面。去的時候,要照看牲口背上的糧食馱子,得由父親陪著。到了磨上,父親就回了,讓我留在那里操心磨務。舅舅自然明白父親的用意,也不說什么,呵呵笑兩聲,讓我在磨河邊編馬蓮水車,玩兒,他幫著磨面……
大約是從40年前,一種不用水只用一臺小柴油機就可帶動的電磨(也叫鋼磨)出現在村莊里,稍大的村莊都有一臺鋼磨,整日里轟隆隆地叫喊。它最大的優點是,速度快,省人力,還不用出村莊,磨出來的面粉也更細致。沒出一兩年,兩面河谷的那些水磨一下就不見了——有一兩盤水磨即使又存在了幾年,既沒人看守,也沒人去磨面了,硬生生地給放倒塌了。多年以后,人們懷念那些水磨時,已無從尋覓。
也就在水磨不見了的同時,從峽谷流出的水也越來越少了,只在源頭峽谷還有水流淌,出了峽谷,雨季尚有一線細流,可謂季節性流淌。過了雨季,整條河谷均無水流。
南面關寧嶺陰面的山坡上都是曲爾諾全莊的莊稼地。
一片片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莊稼地從河灘一層層種到了山頂,像一大塊拼布。冬天是灰白色的,春天來臨時會出現一些碎花布,后漸漸變得絢麗多彩。夏天會突出或濃或淡的綠,秋天的主題則一定是渲染到極致的金黃。季節從一片土地上經過時仿佛只是變換了一下色彩,所有深刻的變化都在大地和歲月的深處,從遠處是看不真切的。
和所有曾在這大山深處生活過的人一樣,我的冷青太爺也是面對這樣一派色彩鮮明的山野,度過他的一年四季和一生一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