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詩人
你若用心,你就能在一個詩人的詩歌語言中讀到另一種語言,這非詩人有意為之,那是一個詩人必須自我掩映的存在——不是私密性,詩歌需要欲言又止,詩人需要意味蘊藉。多元的世界與多元的詩歌元素在一首詩歌里所呈現出來的肯定不是詩人意欲表達的全部。最直觀的呈現僅僅是表象,也就是形式和構架。在寫作時,尤其是在一首詩歌的最后一節,哪怕只有一行,具有自覺意識的詩人也會跟隨那個尾音走下去,直到一首詩歌消失在心靈和自然的深處。可是,創作了這首詩歌的詩人,對隱入詩歌內里的東西,不會失去精準的把控。這是詩人不可或缺的心力,飽含深思,敬畏詩歌的榮譽。
在另一種語言里才能看到詩歌的意義。讀但丁的《神曲》,那夢魘中的天堂和地獄,之間的分野難以界定,生入地獄、死入天堂嗎?在但丁“游歷”的九層地獄內,其中心為何是耶路撒冷?他在精神上親歷了某個過程,他是預言者,也是受難者。在中世紀的歐洲,但丁在地獄縱火,他通過不朽的史詩三部曲向世人傳達的,實則是他生活的那個時代里現世的圖景,被他藏在詩歌中的心語,在后來的歲月里成為現代意大利語言金子般的基石。
自詩歌誕生以來就伴隨著一代一代虔誠的閱讀者,他們當然也是傾聽者,他們成為詩人的同道,他們中的許多人讓后人承襲了寶貴的閱讀基因。正如評論家李敬澤所言,“他們,是黃金般的少數”。我們太希望他們的閱讀了,在同一時代,一個具有自省意識的詩人,同時也具備了洞悉繁復社會生活的能力,他渴望獲得心意相通的知音。通常的情況是,詩人會遇到淺層閱讀的責備者,他們以“讀不懂”作為輕慢詩人作品的理由,這不是詩人的責任。我認同這樣一種說法,純粹意義上的詩歌,經受得住漫長歲月的考驗。
詩歌相對的永恒性決定了,一個詩人的精神狀態會與詩歌同在。這句話的另一種表達是,一個詩人的靈魂將永遠存在于他自己的詩歌中,這與一個詩人的年齡詩齡毫無關系。天才的詩人駱一禾和海子,一個在28歲、一個在25歲相繼離世。前者留下了燦爛詩篇《世界的血》,在生前提出了詩人“修遠”的命題;后者留下了振聾發聵的《詩學提綱》和珍珠般的詩篇《土地》,這個心懷鮮明詩歌信念的人,以決絕的方式完成了最后一首悲壯的詩歌。
這是距離我們最近的詩歌事件,在中國新詩歷史上產生的沖擊力,至今余波未平。后來的詩人與他們的詩歌,總體感覺是深受這一事件影響的,畢竟,他們的離去,意味著一個詩歌年代的結束。說開始么?我不否認新的詩歌氣象的出現,但是,就詩人和詩歌的純粹性而言,駱一禾、海子的消失,仿佛帶走了高貴的詩歌氣質。我們送別一個年代,迎來互聯網時代,詩人與詩歌,逐漸被淹沒在網絡彌漫的煙塵中。
副歌部分
曾經感覺詩歌是我們生活家園的近鄰,它平易、慈悲,如樹木一樣對我們注視。在相對成熟的年紀,詩歌成為旅途中的伴隨,它篤定、誠摯,像友人一樣同行長路。在我迎來自己60歲生日那天,詩歌就已如至親了,它可信、親切,似同一血脈的兄弟姐妹。
一首純粹的抒情詩歌是怎樣誕生的呢?我對此的體悟是,一個敏感的詩人,首先會聽到副歌,其實那是需要用心去捕捉的旋律,那不是所謂靈感,那是一首詩歌隱隱而至的聲音。那一刻你若感傷,即將出現的詩歌就感傷;你歡愉,詩歌就會歡愉。這個邏輯關系像一片云那般絲絲相扣,你若游離,它就會倏然消失。
我不愿說詩歌是一個詩人的信仰,但毫無疑問,它是愛。這個概念是在實踐中緩慢形成的,你需要去認知,這或許是一個難以想象的過程,你若放棄,它也不為所動。任何一種愛都必須付出努力,你總要投身其中吧?你總要傾聽和傾吐吧?詩歌永遠也不會是一個詩人精神世界的點綴,它必然是那個世界里最美好生動的存在,最終融匯在你的血液中。
詩歌中的靈韻決定了,它是靜與動并存的活體,有些時候,它是一個小小的嬰孩兒。有一天,當你突然發現詩歌蘊含的意義已經成長為絕對超越了諸多名詞時,它所象征和隱喻的,就是一個詩人一生中的精神寄托了。
詩歌肯定要忠實記錄一個詩人生命中最火熱、最憂傷、最隱秘的瞬間,由此連綴而成的,是一個詩人的心靈史。這是詩歌靈韻決定的,詩人通過詩歌的表達方式,除了含蓄,還有未解之謎。縱觀一個詩人長達十年、十數年、數十年孜孜以求的寫作,一定有一些人活在純真年代。這不可直說,否則就會因莽撞的觸碰而傷及詩歌。
現在要說說副歌部分了。這是特指詩歌的,實際上在一首詩歌兩節之間的過渡幾行就如副歌。你要注意,一個詩人往往會將最深的隱喻放在這里,它的作用不單單是承上啟下,如果你將一首詩歌比喻為美麗的飛鳥,那么副歌部分就是羽翼。在這個位置,安放著一個詩人的心靈。
詩歌的多聲部體現在,在它內里的鮮紅外,有蔚藍、潔白、烏黑、金黃、淡紫、蔥綠,這些詞語分別象征著懷想、潔凈、苦難、希冀、憂傷、信奉、奔赴。沒有一個視詩歌為神諭的詩人能脫離這個體系。當然了,如果你漠視這個體系,你的所謂的詩歌,就是在蹂躪文字。而這樣的文字,與詩歌的多聲部和副歌毫無關聯。
詩歌有斷裂處。我是常常面對那個所在的,我是在接受一首詩歌的命運,同時接受自已的命運。正是那個斷裂處推動著副歌上升,它回旋著,如絮語,如泣聲,如宣喻,如浩嘆,如蒞臨,如告別,如重逢。你可以聯想,那是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分野,如高山分水嶺,它最貼近痛徹心扉、感人肺腑、難以釋解的懷念。
懷想與安寧
寫作詩歌不需要理由。可是,哪怕寫作一首短詩,都不可或缺一個背景,那不僅僅是地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是精神世界里的附麗,比如常常出現在我詩歌中的貢格爾草原。我的家族在那里綿延生息了很久。那是一脈源流,而我是流向遠方異地的分支,由我算起,我的第三代,如今已經是新湖南人了。可見,當我在異地回望家鄉克什克騰的時候,我想到寫作,這個背景之于我有多么重要。
寫作詩歌的那個背景始終存在,那里叫故鄉。寫作半生,我最容易進入的時光之門還是故鄉,最難告別的時光之門也屬于故鄉。這意味著,因為故鄉,我與我的每一首詩歌都有故鄉的特質。那里的草原、山川、湖泊、河流、沙地、森林;那里的人與牛羊,人與牧歌,人與星空,對于我都是照耀。每一個詩人都有穿越美好記憶的方式。記憶如樹木,如蜿蜒起伏的道路。我的詩歌,只有貼近故鄉氣息時,才會變得靈動,我所熟知熟悉的所有的意象,在故鄉之懷,都有明亮的眼睛。
寫作詩歌也是服從前定。我有一種體會:對于詩歌,你愛了,就會不離不棄。詩歌,是絕對源自心靈的、對某種慈悲神示的敘述。另一種表達是,寫作詩歌并非是一個詩人的選擇,而是順應呼喚,身在俗世,心在圣境。在詩歌世界中存在著無盡的懷想與安寧。被我們聽到的,被我們捕捉到的,被我們用潔凈之語一再唱誦的,就成長在那個世界。成長的概念是,詩歌永遠也不會呈現出荒蕪的形態,詩歌將永遠如年輕的碧空,或新鮮的泥土,它生機永存,蓬勃旺盛,不會衰老。
一個詩人終會接受如一首詩歌的命運。這是樂觀的,因為一個詩人的命運會與一首詩歌相融。在這個世界上,只要還有文字存在,那首詩歌就存在,寫作了那首詩歌的詩人就存在。差異性在于,曾經寫作了這首詩歌的詩人,在他生前,是否聽到了永恒的自然之語?這個詩人筆下的文字,是否記錄了一顆真實心靈對神明的敬奉?
屬于我的、對詩歌的感知來源于內蒙古故鄉,在一個高處,我的先人和父母就安睡在那里;無論如何,當我的筆下出現克什克騰、貢格爾、達里諾爾等名詞時,我的感覺就如同回返少年,所有的一切都歷歷在目。我知道,唯有借助詩歌,我才能以游子的身份親近故地。就是這樣,我渴望實現的愿望,都在詩歌中。由此,我再一次確認,就是這個背景,就在那里,被我珍重的詩歌榮譽就在故地,她以慈母之手,日夜輕拂世道人心與自然萬物,那就是托付。
光與暗
作為存在主義哲學的主要奠基人,馬丁·海德格爾最具詩意化的遺存,當屬他與猶太裔美國思想家漢娜·阿倫特的通信集了。他們相繼離開這個世界的時間僅僅隔了六個月,漢娜·阿倫特離世前數月,他們見了此生最后一面。從1925年始,他們通信超過了半個世紀。這兩位杰出的思想者,以他們的心智和行動深刻闡釋了光與暗的本質,最終深隱光與暗相融的寂靜。我相信,他們,在那里重逢了。
加繆一生給他所愛的人寫了近千封情書,這一切都是在光與暗中完成的。他有妻子,接收這些情書的人是他的情人。加繆這樣說過:“我畢生的愿望就是可以和一個人達成同謀。我在你身上找到了這種感覺,同時也找到了生命的新的意義。”光與暗的作用截然不同,暗是相對的,在人類情感的世界里,這個詞沒有貶義。當充滿了愛的、詩意的人生突遭變故時,任何人都會朝暗處走去。加繆也是如此。如果被他深愛著的妻子西蒙妮沒有婚外情,加繆的一生就會是另外一種結局。在承受妻子背叛那一年,加繆剛剛22歲。我甚至想過,作為諾貝爾文學獎歷史上最年輕的獲獎者,加繆或許會躲過那場奪命的車禍。如此,我們也就看不到那些文辭優美的情書了。
在光與暗中,有那么多不朽的人留下了心靈之語——巴特萊致勃朗寧;馬克思致燕妮;卡夫卡致密倫娜;列夫·托爾斯泰致安娜斯達西亞;魯迅致許廣平;徐志摩致陸小曼;拿破侖致約瑟芬;雪萊致瑪麗;瞿秋白致楊之華;巴爾扎克致漢斯卡;普希金致娜塔莉婭;勃朗特致埃熱;沈從文致張兆和;巴金致蕭珊……所謂光與暗,在物理空間中,是由他們生活的那個年代界定的。在精神空間,在時間流淌到今日,他們的書信(情書),無疑就是瑰麗的心靈景觀了,被我們珍視并敬重。
在光與暗之間總會出現新的道路,詩歌也是,這兩種物質從生到死都伴隨著我們。或者說,這兩種物質曾經在寥闊的時間里等待了人類很久很久。就詩歌而言,在光與暗之間的縫隙,就是自然的斷裂,蘊藉就在那里。說放眼世界,它的屬性是屬于懷想的。自然中的夜與晝,陰與晴,白與黑,上與下,在強烈的對比下,我們感受著交替變化和不斷輪回,就連百鳥的羽毛都有多種色彩,藍天下總會出現白云和烏云。
談到光與暗,不要去聯想天堂和地獄,不是這樣的邏輯關系,這不可用。暗是另一種苦苦的相守,否則我們對光就缺乏真切的認識。在人的精神境界中有暗想、暗戀、暗語,在自然界中,有暗香。“黑夜呀,我感覺到你的美了。你的美如一個可愛的婦人,當她把燈滅了的時候。”這是泰戈爾的詩句。在我很小的年紀,在蒙東的暗夜里行路,母親對我說,你不要怕,只有在天黑時,百神才會下界。母親去世后,我覺得她走入暗處了,但她是我永恒的神。
燈 塔
攀上一座高山,平生第一次看見蔚藍浩瀚的海。這是我少年時代的一個夢境。從此,遠方就成為夢一樣的魅惑,將我拽離了故鄉。半個世紀后,故鄉是遠方了,在燕山懷抱,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在等我,親切的鄉音在山前匯成了優美的河流。終于認定懷念是一生里不會熄滅光明的燈塔,是在我60歲之后了,我在一首詩歌中偶遇一個名詞:蕎麥。是冬日,我的幻覺里鋪展開直抵天邊的蕎麥花,像剛剛降下的雪。成熟后的蕎麥顆粒為多角形,是黑色的。我記得飛過蕎麥花海的鳥群,它們鳴叫著,在蒙東的晚秋。
1978年,每逢周日,我和我的同時代人都會去書店和郵電局報刊銷售處,那是一個捧讀一本純文學雜志就能夠聽到復活心靈傾訴的年代,彌漫的墨香浸染著土地山河。那時,文學就是我們的燈塔,而純文學雜志如《收獲》《當代》《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花城》等,都是令我們神往的圣地。那時,在閱讀過程里,映入眼簾的每一個文字都是活著的,我們與文字中的人物同悲同喜,一起迎接剛剛到來的、閃閃發光的時代。
時過境遷,要重拾昔日心境并非易事,可燈塔未熄。白駒過隙。近來我總想,我們這一代人,果真告別中年了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接下來就是所謂老年了嗎?究竟為什么,我的錯覺就如真實?五十年,人生的半個世紀流逝,仿佛就如須臾。追憶起來,我承認,從青年時代起,一直令我們深戀著的,就是燈塔之光的召引,我們從那里走來,我們一同接受現世,我們依然像年輕時一樣歌唱飲酒,品詩論道,親近美麗的人與風景,我們不失初衷,我們信奉無語注視,在愛人的眸子里,有燈塔之光輝映的海岸,沙灘上有我們的足跡,一首歌曲中有我們的往昔。
不可奢望每個人的心里都有阿波羅和夸父,更不能要求世人都相信繆斯。我們無法改變,究其原因,是我們幾乎從少年時代起,就在閱讀時觸到那個魅惑了。這如初戀,你說錯失,實則永懷心海,燈塔閃亮,其光恒久。走到今天,我們為何記得那些老電影中的經典臺詞?重走一地,我們為何會在瞬間想到某一個故人?聽一首曲子或一首歌,我們為何會想到某年某月某日,就像記憶折疊一樣,就像剛剛發生一樣。我的經驗是,至少還有一縷光激勵著我們,哪怕沉默,心中的燈塔也會屹立不動。你若說信仰,這就是。
寫作詩歌,我的感覺就是圍繞燈塔而思的行為,那些在岡仁波齊轉山的人,在見到金光的時候,他們的感動就是詩人的感動。所以,請用心閱讀一首詩歌吧,請在古代今日某個詩人的詩句里,看到你的命運,保持你生命里最真的愛與悲憫,像個正常的人,將掌心撫在胸口,無愧天地人,不枉此生此世。
躬身致意
這是我每一次重返蒙古高原必須保持的心靈姿態,在那里,我必降下精神的旗幟,將自己還原為牧童。我的“精神的旗幟”是我半個世紀行走異鄉的強力支撐,可它隨風飄揚的方向,總會指向北方故鄉。我早已經習慣于自我暗示了,以至當我在江淮平原上看見飛雪時,我的耳畔同時會傳來蒙東嚴寒時節的風聲。在我四十歲之前,我癡迷于遠近不一的異旅,你會覺得我是在找尋什么,可我不記得曾經丟失過什么。
回憶起來,在我年少時,我懷著內心不停涌動的新奇走向綠皮火車去往遼東邊陲,那一刻,我對故鄉多少有一些主動性質的背棄,那個魔咒般的遠方徹底征服了我,那一年我17周歲。列車緩緩啟動前,我沒有看故鄉,我看站立在寒風中的母親,她在流淚。就那一瞬吧,我突然發現,母親流淚的目光牽住了我,我走多遠,母親就將含淚的目光之線放多遠。2003年歲末,在一個特別疼痛的消息中,母親含淚的目光無聲地斷了。我終于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痛失了最珍貴的注視。
我曾拒絕接受這個事實。我在母親突然故去的翌日重回蒙東故里,到昔日溫暖的家,沒有母親為我開門了。那之后,我用整整17年時間嘗試破解母親離去的事實,我失敗了。當我又一次跪在母親墳塋前,我焚燒一本長詩集《母親》,我告訴自己,我給母親寄出了一封長信,看著祭火燃燒,我長跪不起。那一天,我在心里對母親說,母親,我接受了,你走遠了!
真實之痛是,我在這個人間丟失了母親,我為自己17歲時對故地的“背棄”支付了沉重的代價,這永遠都無法挽回了。母親,博爾濟吉特部族美麗非凡的女子,進入了部族秘籍。我在17歲時離開母親,她走后,我在人間找尋了她17年;還有一種神秘的巧合,母親離開克什克騰時也是17歲。在冥冥之中,難道這就是天定嗎?記得在母親生前,我曾數次問她永別克什克騰的原因,母親都這樣回答,原因是,你不是在寫貢格爾草原了嗎?
母親將圣潔之語給了我,等同于給了我那片一讀再讀的草原。但是,我必須承認,迄今為止,我都沒有理解母親的話語。這是箴言般的暗示。難道說,母親是讓我通過寫作詩歌去尋找準確的答案嗎?去年8月,我再回克什克騰貢格爾草原,在母親的出生地達里諾爾,我面對輝煌的落日。那時刻牛羊歸欄,天地凝重。我站在那里,面對達里諾爾方向,向遠在天光深處的父母,用心問了一句:吉祥平安。
只言片語
一匹蒙古馬奔過達里諾爾南岸,從應昌路一側疾馳而過,馬背上的騎手上身歪斜,形如醉酒。貢格爾草原進入冬天,第一場雪剛剛停歇,視野所至皆有銀光。我在詩歌中描述過這個時節,再過一段時間,達里諾爾的冰層就更深厚了,那是堅冰對湖水和魚群的擠壓,是另一個宇宙上面的穹廬。因為禁牧,加之雪后,你在牧場上幾乎見不到人。天高遠清冷,蔚藍色閃耀,偶爾會出現一只扶搖的鷹隼。
這是被史詩和牧歌一再覆蓋的高原,在靜謐里,一個民族繁衍生息的傳統一如從前。到貢格爾草原,你首先要學會傾聽,你會面對陌生廣大的緘默,人、牛羊、草海、河流、湖泊、山川,你要懂得傾聽一個民族的心緒,從那里進入他們的歷史,繼而找到一種博大深邃文化的內涵和源頭。入夜,如果你住在牧人的家里,你與牧人一起飲酒,在牧人的祝酒歌中,你被帶入自然的情境,那種緘默就在草海了。室外,是冬天塞外的夜空,銀河璀璨,北斗七星高懸,就在頭頂。
異域,當你想到這個詞,你已經身在蒙古高原了。牧歌唱起,你就進入了那片疆域的腹地。……我幫你回憶剛剛接近一座蒙古包那個瞬間,如果在夏季,你拖著行李箱,腳踏帶著露水的青草,低頭走入包門,仿佛進入了小小的穹廬。在那個過程,你可能會感覺到某種不適。一般都會這樣的。在我們生活的世界,酒的作用是奇妙的,尤其是在蒙古草原。酒會瞬間拉近人和人之間的距離,牧歌則會使你產生再次回到家般的愉悅。酒后,牧人們在草地上點燃篝火,你跟隨牧人歌唱,手牽著手舞蹈。此時,你所有的不適都消失了,在那樣的星空下,你唯有感動。
我在長詩集《帝國的情史》中回溯了這樣的夜晚,那真的是很久遠了,牧人之路,他們的親人和營地,被期盼的目光梳理的遙遠山河。在失去語言交流的年代,鷹翅上寫滿了高原之語。我理解他們的寄托,只有被仰望的天宇才能護佑所有的親人。那是飛翔與盤旋的夢想,是對距離的尊重和肯定。在不知不覺中,一個女嬰在母親的營地出落成美麗的少女,她已經學會了哼唱古歌。你所認識的只言片語的草原,始終生長在古歌中,那么蔥蘢,透著奧秘。
那里也是純粹詩歌的領地,是邊疆。以山或以河為界,你卻看不見心靈的伸展。這就是為什么,中國當代少數民族詩人與他們的詩歌,總會讓你聯想到部族、習俗、火把、篝火、信仰,這不是幾種意義的疊加,這是順應。有一種語言流淌在血液里,還有莊嚴的儀式,血液和意念主導的目光,篤定,仁愛,含蓄,干凈。就在邊地的只言片語中,看似柔弱的母親,支撐著生活的屋宇和天空。她們微笑,從不說沉重。
穿 越
詩與夢穿越,在詩歌里留下印記,在亡失后留下碑文。狄蘭·托馬斯這樣描述穿越:“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宵/白晝將盡,暮年仍應燃燒咆哮/怒斥吧,怒斥光的消逝/雖然在白晝盡頭,智者自知該踏上夜途。”狄蘭·托馬斯的穿越未能沖破人在世間有限時間的桎梏,盡管他的辨析充滿理性,他的穿越還是沒有走出一天一生。最美的穿越就如自由,它不會被限定,因為夢境里的高墻和柵欄都是水做的,誰擁有前行之勇,誰就會洞悉水的屬性。
在夢境,由詩歌引領的詩人有力量穿越生死界限,重回新生。誰都一樣,你睡去,你醒來,就是重生。這是逆向穿越,它遵從真理。宇宙就是自由的,神慈悲,可神不會對你說宇宙的盡頭。那么,你說宇宙的盡頭是什么?這樣的思考是瘋狂的,說虛無,是因為人的認知能力太弱了。想象力豐富的詩人,在無窮盡的物理世界中,也只有望洋興嘆,就此止步了。還能如何呢?夢中穿越,總有白晝時醒著的冥思,盡管在夢里穿越的過程里倍感愜意。
我曾夢見自己老了,我對身旁的隔代后人說,我想要一根實木手杖,要有點兒分量的那種。我沒聽到應允,我聽到了反問,您老了嗎?您怎么會說自己老了呢?……我醒來,窗子上出現熹微的晨光。我穿越回來,我記住了自己夢里的需求,那是一根實木手杖。我是希望提著手杖穿越回夢境的,我不懷疑,我一生所有的夢都與現實有關,夢不就是現實的折射,和睡熟后仍然醒著的意識嗎?我在夢境里多次和母親相遇,不正是我在人間現實中的祈望嗎?
苦痛無疑是別一種穿越,那是被某種毒素侵襲的、仿佛深陷漩渦的、暫時難以自拔的、與自我的戰斗。其實大可不必。走出去,看看海,海上孤單的巖島,一只鷗鳥獨自飛過天空;或者,聽聽音樂,讀一首詩歌,給遠方的人寫一封信,也可以毅然上路,奔向心儀的終點;離開某個環境就會改變心境,離開早晨,你才會走入正午。問題在于,人不可自囿,天地廣闊,奧秘無窮無盡,人這一生,每一刻都很珍貴,且行且珍惜,一步一風景。
蘇格拉底說過,人生在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不過是一個人的本能;而懂得自己不需要什么,這卻是一個人的智慧。如果我對你說,在一首詩歌中有你渴望抵達的遠方,你是否相信?通過半個世紀的體驗,我還想對你說,詩歌中存在著久遠的心靈史和神性慈悲的拯救,你是否相信?穿越是無形的,我們感知不到的、那遙遠與近旁的比如地平線和眼前的河流,都在有序的穿越里。你看光與暗,它們交替穿越時所揭示的永恒的屬性,不就是在暗喻自然法則中的生死明滅嗎?
未解之謎
我不清楚離世的人們都去了哪里。就我的心愿而言,我希望他們以另一種方式活著,真的存在于平行宇宙中。一些詩歌是如何成為箴言的?回望往昔的時間,我發現,曾經在詩歌中預言的智者,原來就是一個大男孩。如果我回到四十年前,我遙想今天的自己,那么被我感覺的那個我,就是一位長者了。寫到這里,我又一次想起了杰出的詩人駱一禾,我與他相識時,他25歲,我28歲。后來我們成為朋友,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對詩歌這一不朽之地有著相同的認知;我們相信,有一些詩歌語言一定是穿越了時空的,若你聽到了,你獲得了,你就微笑著接住了神的禮物,然后你將簡潔之語在稿紙上記錄下來,這就是詩。
窮盡一生,你也無法看到傳遞神諭的手。我更愿意將那種“語言”形容為光里的色彩,或斜飛的翅膀。空中的橋梁是由風搭建的,每一種穿行都遵循著各自的法則,那也被稱為軌道。就連最微小的塵埃也有它的規則,只有上蒼之眼才能看到它的蹤影,它起落,它的生命生生不息。感應是神奇的,它有可能出現在任何一種時刻,從任何一個可能的方向,它到來,以絕對靜默的方式等待你的確認。說詩歌的靈感,就是你突然被感應喚醒,你就發現了那種一閃而過的、神奇的異光。
永生之地在詩歌中閃耀。午夜,獨行者啊,在那里尋找三生同道,他幾乎傾獻了此生。他是背負著未解之謎上路的——村莊、故土、親人、陌生的城鎮與人、受難者、貧窮的灼烤、酷寒、疾病、遠方的戰爭、永遠失去了雙手的幸存者、跑過原野的兒童;出嫁的女子為什么痛哭不止?這異常疲憊的土地和耕作者,溝壑里的蛙鳴;他贊頌最美的人心與河流,他曾在清風游動的岸邊坐下來,面對水,那神緒般的波涌,仿佛背負著源頭。
一個年輕的詩人在途中停下來,他也25歲,他叫海子。在他離去三十年后,我先后六次去皖南查灣,至少對于我,那是又一個未解之謎。我與他的母親很熟,那個在中年時痛失長子的女性,在晚年熟練地背誦兒子的詩歌。誰能真正走入這位母親的內心?我幾次站在海子出生的地方,那個15歲的少年提著簡單的行囊上路,他去了夢一樣的北方,他在那里求學、長大、寫詩、戀愛;十年后,他在一個著名的關隘旁毅然抉擇了離去。他被父母接回皖南,僅僅相隔十年,他再回查灣,已成亡靈。直到最后,他也未能從未解之謎中走出來,他留下的詩文,果真被生者看懂了嗎?我看未必。還有徐遲和昌耀,這兩位縱身一躍實現最后飛翔的詩人,他們給世界和人世留下的最后的心語是什么?如今,還有極少一部分人以自己的方式紀念他們,未解之謎,亦如花開,漫山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