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漢文字非常了不起,它是中華文明的重要載體,蘊含著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文化基因,中華民族的形成和發展離不開漢文字的維系。同樣,在漢字基礎上形成發展起來的中國書法,是中華民族世代守護傳承的文化瑰寶,有著豐富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是擁有最廣泛群眾基礎的藝術。
書法是漢字的書寫藝術,中國書法彰顯了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漢字和書法數千年從未中斷,體現了中華文明的連續性;漢字和書法不斷演化出新的形態以適應時代的需要,體現了中華文明的創新性;漢字和書法的傳承,使得疆域遼闊、民族眾多、方言各異的中華大地上形成巨大的文化向心力和共同的思想文化觀念,體現了中華文明的統一性;漢字和書法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進程中,發揮著重要的文化紐帶作用,極大地促進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體現了中華文明的包容性;漢字和書法在對外傳播的過程中,中國不搞文化霸權,而是通過交流互鑒形成了漢字文化圈,體現了中華文明的和平性。
書法又是關乎時間與空間的藝術,它伴隨著漢字的誕生而出現。在世界藝術史上,中國書法是唯一由文字書寫而成為主流文化的藝術。商周甲骨、金文已初具藝術性,秦篆、漢隸、魏碑、晉韻、唐法、宋意等更見豐采多姿。漢字演變大體是由繁到簡的過程;而書法藝術的技法與精神內涵的發展卻是相反的過程,由簡到繁,不斷擴展。
數千年來,漢字與書法相互影響,相互滋養。漢字是書法的母體,漢字表意的特質決定了書法和其他藝術的區別;漢字所承載的中華民族的思想內涵塑造了書法獨特的風貌和氣韻,令古今中外無數人心馳神往;而書法,則賦予漢字形質和表達人性的空間,讓其不再僅僅是記錄語言的符號。書法技藝和理念的發展,是漢字始終保持進化革新的強大動力。鑒于筆法、字法、章法是構成書法形式的主要內容,本文擬從這三方面來討論歷史上書法對漢字演進的影響。
筆法的革新與普及推動了漢字形體的整體演進
筆法,即是用筆的方法,欲使書寫的點畫線條既有秩序又富于變化,必先講究筆法。書寫載體、姿態、工具以及審美風尚等因素的變化,共同造就了用筆技巧的進化。書法中的筆法技巧從簡單到繁復的演變,對漢字產生了多方面影響,不僅在書寫效果上體現出細微的差別,也在字形結構的發展上起到了推動作用。
漢字的演進可概括為古文字和今文字兩大階段,前者包括商代、西周、春秋、戰國及秦代的古隸,后者是從漢代一直到當代。從目前發現的先秦陶器、玉石、青銅器、竹木簡牘、帛書等載體上的書法可以發現,當時書家的用筆以平動為主,比較簡單;書寫節奏勻一,變化較少。即使是看似迅捷靈動的侯馬盟書、楚簡和圓轉繁復的戰國鳥蟲書墨跡,筆畫也多是以一個動作完成、書寫節奏單一,書家沒有通過加入如衄挫、絞轉、提按等動作使線條產生變化的主動意識。
在古代,書法學習主要通過口傳手授,用筆習慣的改變較漢字字體、字形的改變來得更為緩慢。秦用小篆統一文字,雖然統一了字體和用字規范,但秦簡甚至西漢初期簡帛的筆畫線條與先秦時期仍是大同小異。之所以會這樣,主要是因為彼時寫字的人極少,導致書法技藝基本上是單線條傳承,大家只能“向來如此”。《周禮》就說:“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先秦時期,只有諸侯卿大夫子弟享有學習文字、書法的權利,平民能接觸到的機會少之又少。
這種情況在秦朝發生了轉變。為使政令律法在全國范圍內徹底、有效地實施,秦始皇要求基層官吏都必須會識字寫字,該措施客觀上造就了秦朝識漢字、懂書法的人不減反增。許慎《說文解字序》記載的“是時秦……大發隸卒,興役戍,官獄職務日繁,初有隸書”,描述的就是此種局面。這為書法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使書寫技法的革新和漢字的今古文之變成為可能。
按照前引許慎的話,隸書誕生于秦朝官吏的快速書寫實踐。他們解構了篆書,試圖讓書寫過程變得簡約方便;從古隸開始,點畫上化曲為直、化圓為折的意味越來越強。這一改變使得毛筆的運動軌跡變短,單一的平動或者擺動已不能適應短而快的書寫節奏,為了不讓筆鋒脫離控制,絞轉技術應運而生。由此,中國書法的筆法系統迎來一次重要升級,絞轉的加入使得漢字書寫線條的豐富程度大為增加。
由于有強大的應用基礎,隸書從出現到成熟只花了大約120年的時間,西漢中葉已有成熟的隸書墨跡,人們書寫時的運筆已趨向復雜化。隸書成熟后向兩個方向演化:一是強調更快更連續的書寫,由此發展出章草,章草又發展出今草;二是強調更簡潔、更方整,由此出現了隸書楷化。草書發展過程中,連續書寫使得絞轉筆法愈加完備,魏晉時期的瑯琊王氏是其集大成者;而隸書楷化則促成了提按筆法的誕生。至此,中國書法的經典筆法要素已然齊全,并在唐代達到一個高峰。由于提按筆法的成熟還與中國人書寫姿勢的改變有關(高桌椅的使用),新一輪書寫技巧革新的傳播和普及所花的時間遠超我們的想象。即使到了唐代,也能看到敦煌文獻中的一些練字紙和典籍中的楷書仍有小部分具有隸書遺意,穿插著隸書的波狀點畫。筆法的傳承過程同樣是漸進的,要改掉已經熟悉的書寫習慣不是件容易的事。
隨著筆法技巧的豐富,掌握了這些技巧的書寫者能夠創造出更有韻律、更富表現力的線條。粗細、輕重、快慢、直曲的變化,讓漢字的線條不再單一,增加了視覺上的美感和動態感。同時,書寫者通過對筆法技巧的側重和搭配融合從而創造出屬于自己的個性化風格,勤加實踐卓然成家。
字法對漢字演進的影響
字法,本文指漢字的字體,古人亦稱作“結字”。漢字字體變遷包括書體和字形結構的變化,二者相互交織難以區分,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關系。其過程并非界限分明,一種字體與另一種字體之間有一個相互并存的階段,是漸變的過程。進入書家開始有意識地用不同字體創作書法作品的時代后更是如此。
字體,或稱書體,并不是我們如今學習書法的時候總結創造出來的,古人很早就有這個概念。不同的使用場合、不同的書寫載體,使用的字體往往有所區別。
比如,我們印象中的甲骨文只是商代通行的字體之一。甲骨文絕大多數是商王或貴族的占卜記錄,用于特殊的場合,契刻于特殊的載體上,造就了其獨特的字體和視覺審美。實際上,還有一類用于記事銘功的甲骨文,如大名鼎鼎的宰豐骨匕和殷墟出土嵌綠松石帶字骨柶,其銘文沒有直來直去的凌厲契刻感,反而更像是用毛筆寫出來的,與商代金文接近。可見早在商代,寫字的人已經在有意識地使用不同的字體應對不同的場合。
至秦代仍有“八體”之說。依《說文解字序》分別是大篆、小篆、刻符、蟲書、摹印、署書、殳書、隸書。由名稱觀之,這八種書體同樣應該對應不同的場合和需要。漢承秦制,至東漢初年仍存六種書體,一是古文,即魯恭王壞孔子宅所得壁中書中文字;二為奇字,即古文而相異者;三為篆書,即小篆,秦始皇帝時期所制定;四為佐書,即秦朝所誕隸書;五曰繆篆,一種專用于摹印的篆文;六曰鳥蟲書,書寫在旗幟或符信上。即使都是隸書,當時的簡牘和一些隸書成熟時期的碑刻上的隸書,在書寫上都有所區別。不同場合使用不同書體的習慣,從古代一直延續到如今。
我國歷史上有推進文字規范化的傳統。漢字的規范化至少自西周時代就已開始。如今回看各地出土的西周青銅器銘文,無論是王畿地區或是地方諸侯國,它們在同一時期內(西周早期、中期、晚期)往往有著高度的穩定性,其共性遠遠大于差異。考慮到當時的社會生產力水平,這可以說是一項極其難得的成就,如果沒有強力的推廣,西周金文是不可能如此統一的。《漢書·藝文志》記載周宣王時太史曾作《史籀篇》十五篇作為學字規范推行,這部字書傳至800余年后的東漢光武帝時尚存九篇,其流布之深遠可見一斑。
漢承秦制,以隸書作為通用文字,讓漢字變得易讀易書寫。當時官方編纂了“三倉”等一大批規范文字的字書、鐫刻石經,并把通用語言文字的使用推廣上升到法律高度,加之鄉學體系發達,文字使用人群大大增加。
此后,歷朝歷代漢字的規范化始終不曾停止:曹魏在洛陽太學講堂立正始石經;隋唐時期頒布字書、刊立石經;兩宋石經、清石經等等,無一不是漢字規范化的見證。這些帶有標桿性質的書法作品往往由當時的名家所書,對當時的漢字字體結構具有很強的引領作用。
書家個人風格探索和創新,同樣對漢字字體的演進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優秀書家們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加入個人的理解和情感表達,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書法風格。他們的書法風格和結字往往能成為當時的風尚,甚至影響后世。比如陳、隋間的僧人智永,是王羲之七世孫,極善書法,尤工草書,人稱“永禪師”。相傳智永晚年用真、草二體寫了一千多本《千字文》,從中挑選最滿意的八百本,分送給浙東各寺院用以學習效仿。智永不僅將瑯琊王氏的用筆昭示于世人,而且把正宗的“二王”筆法傳授給唐初四大書家之一的虞世南,后者促使了李唐皇室對“二王”的推崇,使整個唐代的書法風尚自上而下地發生了轉變。隋朝的楷書,參考當時的墓志碑刻,有相當部分保留著北碑的風格,但這種情況在初唐之后就得到了轉變。“二王”一路的妍美書法風尚迅速占據主流,智永在此間出力頗多。秦漢時期的官吏集團是發明和推動隸書發展的主要推手,漢末日漸壯大的僧人集團對楷書的流行和深化幾乎起到了同樣作用。
再如顏真卿,1000多年過去,顏體楷書至今仍是學習書法的范本。除了學習其書法風格,其實也繼承了他的構字和用字習慣,其中部分甚至融入到了如今的規范漢字中。
結字與用筆孰輕孰重,這是困擾了漢字書寫者幾千年的問題。元代書家趙孟頫在《定武蘭亭跋》中云:“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這是說書法以用筆為第一要義,會用筆寫字才會精微出彩。當代書家啟功則認為書法以結字為上,其著《論書絕句百首》中寫道:“用筆何如結字難,縱橫聚散最相關。”這很好地說明了時代變化對書法家提出了新的要求。古代書家只需要重點掌握他們所處時代通行的字體,當今書家則需要熟稔融匯數種書體才能成“家”。筆法至楷書而齊備,要掌握的就是那些,更多是在反復訓練中不斷打磨完善;而結字則不同,古往今來漢字眾多,每個字又有不同的書體和結構,需要潛心鉆研。
章法變化與漢字演變的影響
章法指書寫漢字時的點畫安排和字與行之間的布置關系。漢字的點畫有繁簡,結體也有大小、疏密、斜正,故有分行布白的要求,使字的上下左右相互影響和聯系,以求達到達到整幅呼應的效果。客觀說,書寫載體、工具甚至姿勢的變化都會對書法的章法提出新的要求。在這些因素中,紙和高桌椅的出現對漢字章法的改變尤為明顯。
書法中章法的變化對漢字的形狀和結構的影響顯而易見。從甲骨文金文到隸書再到楷書,漢字的外廓大體上經歷了“高—扁—近方”三個階段。漢晉以前,漢字最主要的書寫載體是竹木簡冊。竹木簡冊由一支支形制狹長簡片編連而成,古人書寫時,大多是寫好每一支簡再編為一卷(竹簡上的繪圖是先編連好再繪畫,與書寫文字不同)。材料的限制造成了古文字階段的書法章法單一的狀況,單列縱引、字形大小均勻是當時章法的主流。甲金文到小篆的外廓大部分都是瘦高的長方形,就是為了適應這種章法。這一時期獨體字要盡量寫長,合體字要盡量寫成上下結構。如甲骨文中的“馬”“虎”“象”等象形字的字形是豎著的,并不是“腿著地”;我們如今寫成左右結構的“群”“柳”等字,在古文字階段很多時候都寫作上下結構。
秦漢時期的書寫者書寫量驟然增加,需要在每支簡上寫更多的字、更快地寫字。竹木簡牘的編連長度是有限的,太長不利于握持閱讀。用筆和章法的變化共同決定了隸書字形寬扁的特征,部分在篆書中寫成上下結構的字,隨著隸書書法的發展逐漸變成了左右結構。
魏晉時期,紙逐漸取代竹簡成為主流書寫材料。相比竹簡,紙的優越性顯而易見:輕便易攜帶、光滑易書寫,列寬不受限。這些優勢給與書寫者極大地創作空間和自由,極大地改變了書法的章法。
首先,紙很輕便。在簡牘書法時代,每卷書不可能特別長,否則書籍的厚度和重量大增,不便于握持閱讀;用紙制作的卷軸則沒有這種煩惱,一卷書可以容納很多字,通過壓扁字形增加字數的需求消失,以致于楷書外形由早期的寬扁轉向了后來的方正。
其次,紙光滑易寫和列寬不受限制極大地解放了草書章法,章法的解放加速了今草的誕生,草書的結構和書寫節奏因此改變。
從古至今,書法的三種要素相互影響、相互制約,在漢字的形成、發展和完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既是中國文字演進的重要推動力量,也是漢字美學價值的核心體現。書法在漢字演變過程中起到了橋梁和紐帶的作用,不僅連接了過去和現在,也體現了中華民族對美的追求和創造精神。
(作者王志立為河南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劉浩為中國文字博物館助理館員 責編/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