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喜愛、研習書法的人,都對蜚聲書林的魏碑碑帖珍品《張黑女墓志》印象深刻。此碑帖方圓兼備的用筆、頗含隸意的面貌以及扁方靈動的結體,洋溢出峻宕樸茂、韻格高古、典雅蘊藉、沉穩縝密的氣度,灑脫之處盡顯剛勁,剛勁當中又不乏柔美,既蘊含北魏之神韻,又隱現唐楷的法度,被清代后期書家譽為魏碑當中的雋品。新中國成立后發行的人民幣上印有的“中國人民銀行”字樣,采用的正是“張黑女體”。
《張黑女墓志》,原名《魏故南陽太守張玄墓志》,清人為避諱康熙帝愛新覺羅·玄燁名諱,便以字“黑(hè)女(rǔ)”代名,又稱《張元墓志》。它出土于今山西運城的永濟市,時間不詳,原碑石早已亡佚。墓志為楷書,文12行,每行20字, 共367字,記錄了北魏南陽太守張玄的家世與生平,為北魏節閔帝元恭普泰元年(531年)所刻。
據拓本題跋資料考證,此碑帖為原石原拓、獨一無二的明代本,清代著名書家何紹基于道光五年(1825年)在山東濟南歷下書市偶然購得。經其剪裱復制,這一魏碑珍品孤本終以嶄新面目呈現于世人面前。何紹基之后,裱本先后還有晚清金石巨擘陳介祺、崇恩、包世臣、吳式芬、許瀚、張穆等10人題跋。又據相關資料證實,民國時期拓本由清后期金石書畫收藏鑒定家、美學理論家秦祖永之孫秦文錦收藏,現藏于上海博物館。
魏興清顯 創新求變的藝術使命
魏碑也叫“北碑”,是我國南北朝時期數百年間各種石刻、碑版上書法作品的總稱。南北朝時期,正是楷書發展的第一個高峰,加之現存的魏碑書體都是楷書,因此人們將其稱為“魏楷”。魏楷和晉代楷書、唐代楷書并稱三大楷書字體。
也就是說,魏晉之際已出現了如鐘繇《宣示表》、王羲之《黃庭經》等較成熟的楷書作品,但隨著大批西晉文人士子南渡,當時的書法藝術也逐漸形成了南北不同的書風。風氣疏放、崇尚玄學的南派,更推崇王羲之,尤其是自三國曹魏興起的禁碑令持續不輟,所以多以書牘見稱。北派雖然傳承鐘繇、衛瓘、索靖的遺法,但由鐘繇和王羲之實踐完成的由隸變楷的成果,北方書家們并沒有完全繼承。他們的書風,更多的是遵循原來民間書法發展軌跡,甚至直接從漢魏時期的隸書演變而來,又多以石碑、墓志銘、摩崖、造像記等碑版見稱,遂演變出與南朝大異其趣的“魏碑”。但這些書寫和鐫刻水平參差不齊的作品,都具有很突出的藝術特色,那就是崇尚自然天趣,這成為了魏碑書法藝術的主要體現形式。

就現存北朝碑刻來看,大多是民間無名氏書家的作品,呈現出一種上承漢隸、下開唐楷、風格多樣的過渡書體。清代書論家劉熙載認為“南書溫雅,北書雄健”,足以與商周之甲骨、先秦之鐘鼎、秦之小篆、漢之隸書、晉之行書相媲美。
然而,自唐初以降,魏碑書體卻一度遭受冷落。首先是唐太宗李世民對南帖王羲之書體的推崇,主導了唐代書風的主流。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雖然讓唐楷達到了后人難以企及的藝術高度,但日漸嚴謹的法度又讓楷書逐漸喪失本該涌動其間的生機,更難獲得創造性的突破,連宋代的蘇軾、黃庭堅、米芾和蔡襄,也只能別出心裁地在行書和草書創作上尋求突破。其次是清代康熙帝、乾隆帝先后對董其昌和趙孟頫書體的推崇,使得帖學軟弱的氣質被日漸放大。再加上明代肇始的“臺閣體”和清代“館閣體”對整體書風個性化的影響,致使書法藝術走到了必須變革圖新的地步。
其實早在明末清初,一些文人學者出于證經補史之目的,在對前代遺刻文獻百般搜求的時候,注意到碑刻字畫的工妙,由此發掘出南北朝碑刻與“二王”書風完全不同的審美趣味——用筆飛動、姿態變幻、不衫不履而又真淳古意的“古拙”,并由此肇始碑學審美傾向。直至清代中葉,阮元在《北碑南帖論》和《南北書派論》中首次提出“南帖北碑”的說法,魏碑才得以重新受到關注。此后,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對南北朝碑刻給予“十美”的贊譽:“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三曰筆法跳越,四曰點畫峻厚,五曰意態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酣足,八曰骨法洞達,九曰結構天成,十曰血肉豐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p>
至此,中國的書法藝術進入到一個碑帖激蕩、神采飛揚、生機勃勃、視野開闊的新時代?!洱堥T二十品》《張猛龍碑》《石門銘》《張黑女墓志》以及云峰山的《鄭文公碑》等刻石脫穎而出,被視為魏碑的代表作,代表性書家有索靖、崔悅、高遵、沈馥、姚元標、趙文深等。
集萃魏碑 碑帖融合的無限魅力
《張黑女墓志》之所以能夠從諸多石刻作品當中脫穎而出,實得力于何紹基對它的發現和大力推廣。他曾高度評價說:“化篆分入楷,遂爾無種不妙,無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
正是何紹基的極力推崇,引起當時書家學人對《張黑女墓志》的關注。清代碑學代表人物包世臣曾評價說它“駿利如《雋修羅》,圓折如《朱君山》,疏朗如《張猛龍》,靜密如《敬顯雋》”??涤袨樵凇稄V藝舟雙楫》中肯定《張黑女墓志》雄強無匹,質峻偏宕之宗,如駿馬越澗,偏面嚅嘶,出于漢《子游殘碑》,列為“精品下”,稱譽甚高。再加上后世書家學者對該帖的追捧,終使《張黑女墓志》成為魏碑當中最負盛名的拱璧與圭臬,被當作北魏諸碑刻中出規入矩的最佳書法范本之一。
對此,梁啟超曾下工夫研習,頗有心得。近人沈曾植評價說:“筆意風氣,略與《劉玉》《皇甫鱗》相近,溯其淵源,蓋中岳、北岳二《靈廟碑》之苗裔。”當代書家歐陽中石在談到此帖的臨習技巧時,也深有體會,“如用大筆少墨,從容斟酌,輕輕點畫,便極易得其面目”?!稌〞w美初探》作者郁建偉這樣評述道:“北碑的總體風格粗獷豪放、質樸渾厚,多天然、少裝飾,多放縱、少收斂。像《張玄墓志》這樣用筆精巧、結字謹嚴的作品極少。”
由此可知,《張黑女墓志》“用筆方圓結合,既有北碑俊邁之氣,又含南帖溫文爾雅”的特點,也應該是除了“峻富而質直的氣息,布白分間的那種櫛比鱗次的映帶的氣息”之外,為何紹基最為看重、極力推崇的精魂所在。正是由于何紹基等人的推動,使書法風尚終歸碑帖融合的正確道路。而“張黑女體”以魏碑代表作的面貌體現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所上演的民族大融合,同時也是生機勃勃、昂揚向上的中華民族精神的生動寫照!
(作者為山西運城市作家協會原主席 責編/張昀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