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體演進 書法形態在實用中的簡化與更迭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序》開篇言:“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偽萌生?!边@指出了文字的產生最初源于對自然物象的摹擬,具有象形的特征,用以指事。
甲骨文、金文、《石鼓文》是先秦文字書法最具代表性的三種典型,通常被歸入大篆系統。
甲骨文是目前能夠見到最早的有體系的文字樣式?,F存商代甲骨文均出自殷墟,為當時統治者的占卜記錄。甲骨文字有先書后刻和直接刻寫兩種方式,已經具備后世書法的章法、結構、筆法等要素。存世的部分甲骨上,還遺留以朱、墨書寫而尚未經過刻制的文字。這些書跡起筆尖入,收筆尖出,形成了兩端細中間粗的筆畫形態,可視為書法的早期用筆形式。由此也可看出,此期已經有了類似毛筆的書寫工具,是為“筆軟則奇怪生焉”之始。甲骨文是由仿形向書寫方面轉化的開端,也是改造“原型”引發書體演進的開端。
金文是鑄造在青銅器上的文字。因先秦稱“青銅”為“金”,故將青銅銘文稱為“金文”。西周是青銅銘文的鼎盛時期,與其時禮樂制度的發展完善有直接關系。其時青銅器既可以作為日常器具使用,又因種類、形制的不同成為器主身份與權力的象征。青銅銘文內容主要涉及分封、祀典、詔書等,但除作為記錄的實用功能外,還起到了一種裝飾鐘鼎彝器的作用,加之“鑄”的工藝較為繁復,故金文多表現為線與塊面結合的形式美,蒼厚古拙,樸茂凝重,與刀刻的甲骨文不同。在甲骨上刻字不易圓轉,所以甲骨文多呈現出明顯的刻畫特征,方刻峭拔,瘦勁峻挺。清代碑學興起后,文人在書印中致力追求的“金味”“刀味”,即可追溯到先秦時期的書跡特質中。
《石鼓文》是戰國時期的秦國刻石,為早期石刻書法的代表作品?!妒奈摹饭彩?,因石形類鼓而得名。戰國時期南方興起具有裝飾意義的美化大篆書風,而戰國秦地處北方,始終以有序、規范的方式承繼兩周文字書法,在實用中穩定地發展變化?!妒奈摹窂奈髦芙鹞陌l展而來,但省去金文的裝飾性筆畫,線條簡潔,結字疏朗,自然質樸,展現了大篆向小篆過渡中的書體形態。石刻文字的出現與使用,使得文字與書法的傳播范圍進一步擴大,也發揮了更大的社會功用。從在甲骨上鐫刻到在青銅器上鑄造文字,再到刻石書法,不僅體現了文字自身形態的變化,也因工藝和材質的不同導致形成了迥異的藝術效果。
秦統一六國后,在文字上實行的重要舉措是“書同文”,經過整理和規范的文字為小篆。它脫胎于大篆,以戰國秦文字形體為基礎,吸收了部分六國文字。“書同文”遏制了各地文字異形的現象,促進了地域間的漢字傳播與文化交流。小篆筆畫圓轉流暢,結體呈縱勢,大小平勻,間距、粗細一致,因字形較長而產生了行距大字距小的章法特點。秦代小篆主要用于官方文書、紀功刻石和印章中,代表作品有《泰山刻石》《瑯琊臺刻石》等。
與小篆同樣脫胎于大篆的書體還有隸書。早在戰國時期民間的日常書寫中,就已經產生了早期隸書。小篆書體規范性強,對于書寫者素養要求高,不便于快速書寫與信息傳遞。“隸變”是從篆書到隸書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現象,在快寫中通過省略、假借、合并部首等方式解構篆書形體,繼而形成了新的書寫方法與規律。早期隸書如《青川木牘》《里耶秦簡》等還保留了篆書的體勢與用筆,至西漢早期,隸書即已成為官方通行的書體,擺脫篆體痕跡,也摒除俗體草書帶來的影響,形成了獨立的書體特征。東漢推崇孝道,厚葬之風大行,刻石銘辭與書法在這種環境中得到充分運用。根據東漢時期的碑碣、摩崖、墓志銘等刻石書跡來看,成熟時期的隸書結體寬扁,橫勢開張,多用“逆入平出”的書寫方法,強化用筆的提按變化,變篆書線條之中實為中虛,變篆書之圓轉為方折,又出現了波磔與掠筆兩個斜向筆畫的新形態。波磔與掠筆的定型與普及也是隸書成熟的標志。由篆至隸的演變不僅是書體的更迭,也是古文字系統向今文字系統的過渡。
在隸書的快寫中,更加簡便流利的草書孕育而生。早在西漢中期,章草已經形成較為固定的草法,東漢前期《居延漢簡》中的《誤死馬駒冊》等書跡表明隸書成熟時,章草已經有了高度發展。至東漢初中期,章草被廣泛運用,成為通行的書體之一。草書產生之初,以趨急速,因“臨時從宜”而用。張懷瓘在《書斷》中稱,章草“損隸之規矩,縱任奔逸,赴速急就”。章草字字獨立,還保留了隸書的寬扁態勢和波磔筆畫,較今草更為規整,也更具古拙意趣。后又在章草快寫和草法基礎上,發展出了更加縱逸的今草和連綿的狂草。
楷書與行書的定型稍晚于草書,但在草書形成過程中,楷、行的基礎筆法已見端倪。如《伏龍坪東漢殘紙》等作品中楷書筆法的出現,明顯受到草書筆法的影響。大概在東漢后期,五體已經發展出區別于各自書體的基本特征,并出現以書體為擅的文人書法流派。以篆書稱名于世的書家如曹喜,蔡邕、邯鄲淳、韋誕等皆師法其篆書。行書一脈則有劉德昇,傳至鐘繇、胡昭等,繼而影響了“二王”書風。而參與人數最多、涉及地域最廣、持續時間最長的當屬漢末舊京長安以西地區出現的“草書熱”現象,此草書流派以張芝為代表。東漢時期的文學家趙壹在其《非草書》中描繪了“草書熱”的圖景,并站在儒家正統的立場,批判草書無益于仕途、政治,代表了書法自覺之前的文人態度。草書在此時已經背離最初趨于急速的實用書寫功能,而更偏重于藝術層面的欣賞。
“書寫性簡化”是書體演進的最根本動因。在書體的更迭與變化的過程中,相應的技法、結體、章法、風格生成,形成書寫的規律,而書寫材料與工藝、工序都對書體特征與風格產生了重要影響。當草書成為通行書體后,文人群體在日常書寫中發現了草書的美,由此開啟了書法的藝術化。
走向自覺 從“草書熱”到文人書法傳統的形成
東漢后期草書熱與多種書體文人書法流派、書法理論的出現,標志著書法在履行其日常的實用功能之外,具有了娛情的作用。
據文獻記載,較早以擅長草書知名于世的書家有漢代的杜操與崔瑗。前者為漢章帝時齊相,章帝愛其草,詔令其以草書作章表上書。崔瑗師法杜操,與其并稱“崔杜”。他不僅精于草書,并且其《草書勢》是目前可見第一篇專論書法的文章,被衛恒收入《四體書勢》中。受到崔瑗《草書勢》的影響,魏晉時期出現了一大批以“勢”“賦”等為題贊頌書體美的文章。文人群體對書法藝術美的覺醒最初源于對書體特征的認識,并由此生成理論闡述。
張芝傳承杜操、崔瑗之法,使草書向更精美的方向發展。張懷瓘《書斷》稱:“(張芝)變之以成今草,轉精其妙,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張芝變章為今,氣息貫暢,連綿不絕,引領文人群體書寫草書的風尚,也成為“書圣”王羲之草書書風的重要淵源。
從漢末張芝草書到衛瓘的“草稿體”,再到王羲之的草書,其間較為顯著的變化有:波磔的使用逐漸減少以至完全消失;增加折筆的使用,加強筆畫與筆畫之間的連貫性;結體的縱勢得到強化,形成突破單字的字組結構。王羲之的草書風貌形成亦經過了三個階段的變革:一是以早期典型章草體的《豹奴帖》為代表;二是以摻雜今體筆法、但仍舊字字獨立的《寒切帖》《遠宦帖》為代表;三是以后期典型的今草《七月都下帖》《行穰帖》為代表,今草遒媚欹側的藝術品格由此確立。
對王羲之楷、行書風產生深刻影響的書家則是鐘繇。鐘繇隸、楷、行三體皆擅,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稱:“鐘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狎書,相聞者也。三法皆世人所善?!辩婔碓谕苿涌瑫蔀楣俜秸w方面居功至偉,因而被后世譽為“正書之祖”。他與同鄉胡昭行書同師法東漢劉德昇,衛恒《四體書勢》中載:“魏初有鐘、胡二家為行書法,俱學之于劉德昇。”“胡書肥,鐘書瘦”,兩人行書風格存在區別?!胺适荨笔菨h魏六朝時期書法批評中一組常見的范疇,不僅表明形質上的區別,更暗示了從質樸到妍媚、從粗拙到精巧、從古到今的審美傾向的演變。
在“今體”的形成過程中,衛瓘、王廙、王洽、衛鑠等書家都作出了貢獻,他們的繼承與發展持續深化了書法的表現形式與精神內涵,但直至王羲之,文人書法藝術傳統源頭的“今體”體系才得以完全建立。王羲之幼從衛夫人學楷書,后轉師叔父王廙,學習多體技法,繼而承繼鐘、張傳統。他在鐘繇與張芝的基礎上對楷、行、草作了變革,將三體推入形巧勢縱的新境界——“裁成今體”的楷、行、草成為后世“帖派”書家取法乎上的根基所在。
王羲之從三個方面對鐘繇楷書加以改造:變用筆的厚拙為清勁,在用筆上加強側鋒起筆,起收皆以方筆為主;變結字的橫扁為縱長,將橫畫間距由緊密稍加疏朗,以縱勢取勝;變字勢的外拓為內斂,對字內空間的處理更加緊密,因而顯示出比鐘繇更蘊藉的特征。這種草書風格的形成亦受到了其楷書用筆的影響。行書則是吸收了草書的草法、草勢與楷書的筆法,所以王羲之變革楷、行、草三體的方式,并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影響、相輔相成的。王獻之在其父的基礎上,將風格向更加宏逸的方向發展,進一步延伸單字與字組的縱勢,氣勢開張,上下映帶,連屬縱引,突破書體的界限,將行草雜糅成一體,形成了行草書的新式樣。
隨著楷、行、草三體的書寫法則確立為定式,“二王”也成為中國文人書法史上最高峰的象征。后世書家在以“二王”為代表的魏晉書風的基礎上,有意識地對書法的筆法、結構、章法、風格進行種種嘗試與探索。
(作者為暨南大學藝術學院講師 責編/王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