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家庭中的代際傳播及隱私管理研究

摘要：目的：家庭的媒介化使得人們沖破時空的藩籬，從家中共在的物理空間走向虛擬的數字空間開展家庭傳播實踐。本研究聚焦微信運動公眾號，旨在探究微信運動中成人初顯期青年及其家人的代際互動方式及特征，兼論成人初顯期青年在其中所呈現的隱私管理動因及方式。方法：本研究結合傳播隱私管理理論，公開招募14名成人初顯期青年，采用深度訪談法展開研究。結果：微信運動已被挪用為維系家庭親密關系的工具。一方面，成人初顯期青年與親代在微信運動構筑的虛擬場域中量化家庭親密關系，構建家庭共同記憶。另一方面，身體數據化使得成人初顯期青年的身體隱私被親代無限制地解讀與透露，微信運動被親代轉化為實現親密監督的數字化方式。而在微信運動中，隱私權限設置缺乏隱私規則獲取過程，這促使隱私邊界激蕩頻發。成人初顯期青年便在依賴與獨立的矛盾心理中，出現妥協型、疏離型或對話型的隱私邊界管理行為。結論：生活化、日常化的微信運動，彌合了親子兩代的數字鴻溝。而成人初顯期青年的心理變化及原本家庭的親密關系與家庭文化，會造成成人初顯期青年與親代在微信運動中互動行為的不對稱，進一步導致隱私邊界管理行為出現差異。

關鍵詞：代際互動；代際傳播；傳播隱私管理；成人初顯期；媒介化；微信運動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10-0-03

2023年8月，“一個人如果突然關了微信運動”的話題引起網友熱議。微信于2015年推出微信運動公眾號，用戶可以通過關注微信運動公眾號查看自己每天行走的步數，也可以和其他用戶進行運動量的PK或點贊。而在網友的討論中，頻繁出現類似“不想被父母監視監督”“害怕家人通過步數推斷生活狀態”的表述，微信運動儼然被敘述成一種基于數字空間的親情監視器。微信運動功能在滿足個體運動社交需求的同時，促成家庭代際傳播，也使人們關注到家庭傳播過程中的隱私問題，影響著青年用戶的家庭親密關系。

基于以上考慮，本研究從家庭代際傳播研究范疇出發，以處于復雜社會化階段的成人初顯期青年為研究對象，并借助傳播隱私管理理論（communication privacy management theory，CPM），探究微信運動中多元化家庭代際傳播實踐的形成機制及特征，并進一步揭示其對成人初顯期青年隱私邊界協調方式與家庭親密關系的影響。

1 文獻回顧與概念梳理

1.1 微信使用與家庭代際傳播

微信作為不同代際開展信息交流與自我披露的共通空間，是數字時代家庭代際傳播的典型案例。有學者認為，以微信為代表的新媒介重構家庭代際傳播的時空邊界，改變了過往面對面的家庭傳播模式，強化了家族情境感和歸屬感［1］。也有部分學者在此基礎上，從“數字反哺”“文化反哺”等角度進一步探討微信對家庭代際傳播的權力結構及溝通關系所產生的影響。如林楓（2017）等人認為，微信為家庭代際傳播構建新場域，但由于親子兩代在新媒體采納與使用上、信息選擇上存在代際差異，這可能加劇親子間的阻隔［2］。也有其他學者持樂觀態度，認為以微信為代表的數字媒介改變并延伸了親子權力結構，彌合了關系互動過程中的代際鴻溝［3］，一種新型的、雙向溝通的協商式代際關系就此形成［4］。以上研究為分析成人初顯期青年借助微信運動所展開的家庭代際傳播實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2 數字時代的家庭傳播隱私管理

數字時代，新媒介在拓展家庭傳播模式、傳播關系與傳播內容的同時，也進一步模糊了家庭的隱私邊界，家庭成員的隱私管理行為呈現出新特征［5］。梳理現有研究發現，有學者指出手機使中學生暫時擺脫家庭時空與權力結構的束縛，在網絡中擴展私人場域，進行自我披露，而面對家長通過微信、GPS等對自己進行監督和控制的行為，他們往往采取刪除短信、設置密碼等不會直接引發沖突的方式來管理隱私［6］。在微博用戶的討論中，微信運動被描述成親代實現實時監控的全新方式，但相比在微信朋友圈、社交過程中主動披露自我生活狀態，子代在微信運動中的經歷則更為被動，因而此時子代會以何種心態、何種方式來面對親代的關心與監督、管理身體之隱私，是本研究關注的重點。

1.3 傳播隱私管理理論的概念界定

學者桑德拉·佩特羅尼奧（S.Petronio）基于奧特曼（Altman）的隱私研究提出了傳播隱私管理理論，認為人們會根據自己認為重要的標準和條件設立隱私規則（privacy rules）、設置隱私邊界（privacy boundaries），并在邊界協調（boundary coordination）之中管理隱私信息在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之間的流動。國內對CPM理論的研究和應用較少，一部分學者對CPM理論進行綜述性介紹，另一部分學者則將其運用在社交媒體與親子關系的研究中，因而本研究在傳播隱私管理理論的基礎上，探究成人初顯期青年在微信運動中的家庭傳播隱私管理方式。

2 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取深度訪談法，公開招募了14名符合成人初顯期理論定義的訪談對象，其均有使用微信運動功能的經歷，且涵蓋不同的職業和學歷背景，平均訪談時長30分鐘。在獲得受訪者同意之后，研究者將其編號為A1～A14，并將錄音稿轉化為文本進行分析處理。

3 “通過數字感受親情”：微信運動成為維系家庭親密關系的工具

3.1 點贊與被量化的親密關系

在微信運動所構建的虛擬場域中，點贊是最典型的互動形式之一。在時間碎片化與生活快節奏的數字時代，點贊成了最快速、最便捷、最容易表達情感與態度的一種方式。而個體的“數據化生存”，也體現為由點贊、評論而呈現的個體間各類關系的數據化。點贊的數量與頻率將點贊符碼背后的關注與情感量化，點贊數量反映人氣，點贊頻率則反映點贊者的在意程度，互動雙方的關系由此變得“可見”。在使用微信運動的過程中，訪談對象普遍提及點贊功能對維系家庭親密關系的作用，如“家里那些長輩……他們就會經常給我點贊……我會覺得他們還挺關心我”（A11）。其他訪談對象也表示，他們會因家庭成員在微信運動中的點贊行為而改變對其的印象與心理排名，并且這一點在日常聯系不頻繁的家庭成員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但點贊行為所產生的影響也會發生變化。如A2提及，“點多了就會覺得這是他們的習慣，沒什么特別的意思”，偶爾的點贊會使成人初顯期青年“有一種被在乎的感覺”（A13）。但親代成員頻繁的點贊會使子代成員變得“不太在意”和“無感麻木”。一旦每日的點贊從真情實感的贊同與關注變成下意識的行為，變成類似“早上好”“中午好”般的慣例式問候，其增強家庭凝聚感與認同感的作用便會被削弱。

3.2 封面與被分享的子代成員

圖像作為承載記憶的媒介，更具直接性，是情感的強烈溢出與表達，照片的展示則是分享內心情感、展示積極形象、構建共同記憶的一種儀式性互動行為。微信運動所構建的虛擬場域，允許用戶個性化地設置背景封面，由此步數排行榜變成具有能動性的“數字展覽廳”?！拔野职謺逊饷嬖O成我的照片……每天都要走到榜一，讓大家看到我的照片”（A1），親代成員熱衷于將自己的微信運動封面設置成子代的照片，在分享中形成對家庭親密關系的想象。但有過相關經歷的訪談對象認為，親代的行為會給自己帶來尷尬、難為情的情緒，“自己的照片，還是不好看的照片全被別人看見了，感覺有點壓力”（A2）。代際觀念的不同導致媒介使用行為產生差異，也因此引發了“不理解”“說不通”的負面代際互動行為。

3.3 微信運動與繼發行為

微信運動內嵌的諸多互動機制促使成人初顯期青年與家庭成員在數字空間中開展互動行為，微信運動從一個量化自我、進行運動督促的功能，轉變成“通過數字感受親情”、維系家庭親密關系的工具?！拔⑿胚\動不會像網絡上最新發生的一些事情，或者是一些他們無法理解的名詞或者表情包，它剛剛好能夠讓我跟我爸媽產生一些共同話題”（A7），基于微信運動的家庭代際互動也進一步延展，其更為日常化的特點拉近不同代際之間的距離，彌合不同代際在文化、生活方式和媒介使用習慣等方面的鴻溝。借助微信運動，親代與子代能打開彼此的話匣子，轉向微信聊天、視頻通話等功能，延伸出更多的溝通機會與互動行為。

4 隱私邊界的激蕩與協調：作為親情監視器的微信運動

4.1 “關心還是控制？”：家庭親代成員的數字化親密監督

在身體數據碎片的重組與深度解讀中，數據背后個體的生活狀態與健康追求逐漸對外開放，身體之隱私被置于“臺前”。因而，成人初顯期青年在使用微信運動之初，便依據自定的隱私規則，衡量與管理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之間的邊界，以保護身體隱私。“過分關注我微信步數的一些人，我會對他們設置權限……不讓他們參與排行，或者是僅聊天”（A1），通過“僅聊天”“不與他/她參與排行”等方式，成人初顯期青年設置隱私邊界，邊界之中的好友成為身體隱私信息的共同持有者（co-owners），邊界之外的好友則無權持有相關信息。

而親代憑借其隱私信息共同持有者的身份，在子代所構建的隱私邊界之中借助可視的微信步數，推斷、解讀數據背后子代的身體隱私，微信運動功能成為一種跨越時空限制且無須多言、多問的新型關心方式。當親代借助這種方式展開適度的關心與詢問，大部分訪談對象會認為在云端感受到“家的溫暖”。但當親代逐漸熟悉微信運動的媒介使用環境與互動規則，更頻繁地解讀子代身體隱私數據時，子代便會產生困擾，并將親代的行為解讀成一種出于不信任與操控欲的親密監督（intimate surveillance）。

此外，A5也提及自己的身體隱私被共同持有者無意透露給旁人的經歷，“我沒有對我的家人開放微信運動權限，但我可能是忘記了一個姑姑，她看見我步數后就給我媽說……結果我爸媽都跑來問我今天干了什么，弄得我又尷尬又無奈”。CPM理論認為，隱私邊界的管理需要經歷規則獲?。╮ule acquisition）這個階段，即隱私所有者可以學習預先存在的隱私規則（preexisting rules），然后與共同持有者達成共識，從而在隱私邊界之中共同管理隱私信息；隱私所有者也可以與共同持有者共同商議隱私規則，從而建立隱私邊界。但在微信運動中，成人初顯期青年，或者說所有的用戶會依據個人的隱私規則設立隱私邊界，但這個過程是單方面的。這導致共同持有者并不明白可以向誰透露隱私信息，也不清楚具體可以透露多少、在什么時間該如何透露隱私信息，因而其對身體隱私數據的解讀與透露是隨意而無限制的，這也進一步誘發了邊界激蕩現象。

4.2 妥協、疏離與對話：動態的隱私邊界協調方式

微信運動中，當隱私邊界激蕩發生、個體隱私受到侵犯時，成人初顯期青年會采取多元且動態化的隱私邊界管理行為，根據需要及時改變隱私規則以適應復雜多變的情況。人類學家米德在研究代際溝通問題時，曾將文化劃分為后象征文化（postfigurative）、互象征文化（cofigurative）和前象征文化（prefigurative）三種類型，而這也與代際間控制、疏離與對話三種相處方式相對應。基于此觀點，成人初顯期青年在微信運動中的隱私邊界協調方式大體可分為妥協型、疏離型與對話型三種。

一是妥協型。相比于無動于衷地接受親代的關心或監督，妥協型成人初顯期青年的隱私邊界協調方式更像是一種“善意的謊言”。如A9在晚歸時，面對親代的信息轟炸，她選擇臨時關閉微信運動功能，“我當時只能先暫時把那個東西關掉，然后就是直到我第二天回了學校之后，我才再把它打開”。妥協型成人初顯期青年傾向于用一種非對抗性的行為來轉移、搪塞、應付親代的關心與詢問，以避免發生代際沖突或阻止代際沖突進一步升級。

二是疏離型。疏離型成人初顯期青年既不會與父母溝通，又不會采取任何邊界協調管理措施。他們會選擇收回全體或部分共同持有者的隱私獲取權，如A6與A12便完全關閉了微信運動功能，“以免自己煩惱，也省得他們過度擔心”（A6）。

三是對話型。當親代通過步數推斷其日常生活時，對話型成人初顯期青年既認為親代的關心是出于本能的、基于家庭成員間天然關系連接的行為，又察覺自己的隱私受到侵犯，渴望擁有更加獨立而不受約束的私人空間。因而，在“追求獨立”與“讓親代放心”的矛盾心理中，對話型成人初顯期青年會在邊界協調之前更主動地向親代表明自己的困擾與不悅?！叭绻麄兊倪@種關注讓我覺得不舒服、不自在，侵犯到我的隱私了，我可能會旁敲側擊地跟他們說，有時也會直接說開，看看他們是出于一個怎樣的目的”（A13）。A2也有相似的經歷，“外公外婆老看我的步數，也只是因為這是他們關心我的一種最簡單的方式”，A2選擇接受親代的關心，在隱私邊界之中實現家庭成員間虛擬在場的愛護。

5 結語

本研究以微信運動為例，選擇成人初顯期青年為研究對象，試圖發現微信運動中成人初顯期青年及其家人的代際互動特征，兼論成人初顯期青年在微信運動中的隱私管理方式。

媒介化研究中的社會建構傳統（social-constructive tradition）認為，日常生活的媒介化并不意味著個體已被動成為媒介技術的“臣民”，媒介化賦予傳播手段以新的可能并使其改變個體的生活方式，而此過程也是動態的、互動的，個體也可以通過使用新型媒介“改變他們建構社會的方式”。家庭的媒介化同樣遵循這一研究范式。成人初顯期青年與親代在使用微信運動實現量化自我的同時，將其挪用為維系家庭親密關系的工具。與此同時，身體數據的可量化、可解讀使家庭成員進一步將微信運動轉化為通過數據透視各自生活的親情監視器，并且，這種親密監督多是單向的、由親代成員主動發起的。此外，由于微信運動的隱私權限設置缺乏協商的規則獲取過程，這導致共同持有者會無限制地透露子代的身體隱私，間接引發代際沖突。為保護身體隱私，維護和諧的家庭氛圍，成人初顯期青年會采用不同的隱私邊界管理方式。

這進一步揭示了家庭原本的親密關系與文化氛圍，對親子互動與隱私管理行為的影響。新媒介雖為數字時代的家庭提供了跨越千里維系情感的方式，但無論如何，良好的家庭關系仍依靠親子雙方充分的、心連心的溝通、理解與包容來維系。

參考文獻：

［1］ 蘇美妮.傳統家族關系的數字化重構：基于微信家族群的實證分析［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4，46（2）：66-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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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安利利，王兆鑫.孝道與平權：數字鴻溝中的文化反哺與再哺育：大學生與父母在微信平臺上的親子關系研究［J］.中國青年社會科學，2020，39（4）：111-117.

［4］ 肖鵬，公文.家庭微信群塑造線上代際傳播的影響因素研究：基于大學生傳播行為的Nvivo質性分析［J］.傳媒觀察，2022（1）：73-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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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吳小英.代際沖突與青年話語的變遷［J］.青年研究，2006（8）：1-8.

作者簡介：仲星宇 （2001—） ，男，研究方向：新媒體、社會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