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的:詹姆斯·喬伊斯是20世紀的偉大作家之一,在其早期短篇小說《阿拉比》中,圣經原型意象發揮著重要作用。文章探討該作品中圣經原型意象的意義與作用,揭示作品的深層主題與文化內涵。方法:在原型批評理論的指導下,以弗萊的“文學原型”為切入點,通過細讀找出《阿拉比》中與圣經原型相關的元素并加以對比,分析小說中原型意象的深層含義。結果:喬伊斯在小說中對圣經原型意象的移位體現在三方面:“我”作為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的現代對應,遭遇了與他們相似的誘惑與放逐經歷,最終只能向現實妥協,拾起自我重新生活;曼根的姐姐雖自帶“神圣之光”,但這神秘之身也是誘惑與欲望之體,充滿張力的并置使得曼根的姐姐展現出一個異教式的圣母形象;阿拉比原本是一個令人憧憬的東方集市,但隨著“我”不斷充盈的欲望投射其身,以及“我”在集市的所見所聞,阿拉比作為“想象中的伊甸園”最終覆滅。結論:作者通過對圣經原型的想象與置換,在表層故事敘述之下巧妙揭示了愛爾蘭現代社會的“空心”狀態,表明了人類的救贖之道不在上帝,而在自身。
關鍵詞:原型批評;" 《阿拉比》 ;原型意象;詹姆斯·喬伊斯
中圖分類號:I56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10-00-03
0 引言
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是著名的愛爾蘭詩人和作家,一生勤于寫作,以高超的“意識流”寫作技巧聞名于世,被譽為“作家中的作家”[1]。《阿拉比》主要講述情竇初開的“我”一心癡迷曼根的姐姐,并由此開啟對充滿神秘色彩的阿拉比的追尋之旅,最終卻發現想象中樂園似的阿拉比不過是一個頹廢的“空心世界”。《阿拉比》不僅展現了青春少年的懵懂之戀,更揭示了愛爾蘭腐敗的社會現狀,反映了現代人的生存狀態。當前對小說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精神癱瘓和成長主題、象征主義分析及“頓悟”探討,而對其神話原型的考察存在欠缺,故筆者認為從原型批評角度對其進行人物分析和主題探討具有一定的可行性及價值。
1 “我”——墮落的亞當與夏娃
《圣經》記載耶和華照著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人類始祖亞當,將其安置于伊甸園進行耕種并管理一切造物,又取其肋骨造了他的配偶,于是有了眾生之母夏娃。由于蛇的引誘,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獲得了智慧,卻受到了上帝的詛咒和懲罰,并被趕出伊甸園,開啟了苦難的塵世生活。失樂園的故事大體昭示了以下兩點:第一,罪性源于人的驕傲和欲望,二者皆是人類自起源時便無法剝離的惡,“以致惡成為人性中必不可少的本質要素”;第二,人無法通過自我努力克服其局限和軟弱,唯有使“個體生命在神的超越性中取得意義,獲得靈魂救贖”[2]。喬伊斯在《阿拉比》中對失樂園母題進行了戲仿:一方面將主人公對其愛戀對象的神圣崇拜與社會精神癱瘓現狀并置,展現了愛爾蘭人對超越的期盼和失望;另一方面通過主人公以失敗告終的追尋想象中的伊甸園之旅,展現了愛爾蘭人對神性救贖的失望及其信仰重心由神向個體生命本身的轉化。
小說中的“我”是經喬伊斯移位后的墮落的亞當與夏娃。亞當是上帝用象征母親的塵土與象征父親的耶和華的“氣”創造的,這就暗示了伊甸園之始,人其實是雙性同體的。“我”不僅有大膽追尋的勇氣,面對愛戀之人更是充滿柔情與細膩,其觀察之細微與傳統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具有一定差距,更何況這只是一個處于青春期的小男孩。此外,在《圣經》中,亞當和夏娃除了是代表個體的人類始祖外,更是指“一個團體人、集體人,包括全人類”。“我”作為主人公竟是一個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的孤兒,這暗示了“我”其實是整個愛爾蘭群體的一個縮影,展現的是全體愛爾蘭人的生活現狀。
據前文所述,失樂園母題揭示了人類始祖的墮落與罪惡,這在“我”的身上同樣得到了體現。“我”原本只是眾多“空心人”中的一個,生活在死氣沉沉的北里奇蒙街——“街的盡頭有一座無人居住的兩層樓房……與周圍的鄰居隔開。街上的其他房屋……以棕色莊嚴的面孔互相凝視”[3]24。但自從“我”墜入愛河,一發不可收地迷戀上曼根的姐姐后,生活便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曼根的姐姐讓“我”的生活不再如之前那樣單調乏味,而是充滿了期盼與希冀,“每天清晨,我都趴在前廳的地板上,注視著她家的門口……她出門走到臺階上時,我的心便急促地跳動……每天早晨都是如此”[3]26。“我”對曼根姐姐的迷戀使“我”在擁擠的鬧市中產生騎士般的驕傲與虛榮——“我想象自己捧著圣杯,在一群敵人中安然通過”[3]26——曼根的姐姐成為一位給予“我”神圣感與純潔感的精神向導;隨著這傳奇式的愛戀而來的是“我”的罪惡與墮落,“我”在課堂上無法集中注意力聽講,生活中的正經事對“我”來說不過是“令人討厭的單調的兒童游戲”,因為“它阻礙了我的欲望”[3]28。越來越頻繁的偷窺使“我”對曼根的姐姐的神圣愛戀被潛意識里的肉體欲望所吞噬:“甚至在最不適宜的地方,她的形象也陪伴著我……在我進行自己并不理解的祈禱和贊美時,她的名字時不時地從我的嘴里脫口而出……當我覺得快要失去感覺時,我緊緊地把雙手合在一起,直合得它們顫抖起來,口中反復地喃喃自語:‘啊,愛情!啊,愛情!’”[3]27圣潔的愛戀已被“我”的諸多非分之想所裹挾,欲望致使“我”一步步淪為墮落之人,惡之花在“我”的心里悄然綻放。
虛榮和欲望在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試圖挑戰上帝威嚴、偷食禁果時早已成為罪惡的種子,“我”則在俗世中為它們的成長提供了另一方沃土。
2 曼根的姐姐——異教式的圣母形象
圣母瑪利亞是耶穌救贖故事的重要人物之一,其貞女和順從的信徒形象一直是傳統圣母崇拜的重要原因,但喬伊斯在小說中通過曼根的姐姐這一核心人物,對圣母的傳統形象進行了置換。曼根的姐姐是“我”日思夜想的暗戀對象,她的出現總會伴隨著一縷來自天國的神圣之光,她不可避免地成為“我”苦苦追尋的圣杯,也是“我”心中崇拜的貞潔圣母。但若追溯該人物的原型及其在小說中的形象刻畫,曼根的姐姐能否和貞潔的圣母完全對應呢?
曼根的姐姐無疑充滿神秘色彩,她無名無姓,每次出場都自帶“光環”,正是這種充滿誘惑的神秘,使讀者對她的原型充滿好奇并產生諸多不同解讀。有學者認為曼根的姐姐實則象征小男孩心中的理想世界[4],但作為原型意象探討,曼根的姐姐這一意象并不只是一對一的象征關系。弗萊曾言:“原型,即一種典型的或反復出現的形象……是將一首詩與另一首詩聯系起來的象征,可用以把我們的文學經驗統一并整合起來……原型批評所關心的,主要是把文學視為一種社會現象、一種交流模式。這種批評通過對程式和體裁的研究,力圖把個別的詩篇納入全部詩歌的整體中去。”[5]142文學只能由文學自身所塑造,文學原型出自所有的文學經驗。據此,曼根的姐姐的原型有了更多解讀。她首先可對應葉芝文集《凱爾特的薄暮》中的“山之圣女”—— 一個新教女孩,被誤認是圣母瑪利亞,最后卻被一個小男孩發現只是一個尋常女孩。再者,曼根的姐姐是喬伊斯對德昆西的筆下“眼淚圣母”的移用,是一個被異化為集宗教、崇拜、性欲和黑暗于一身的圣母形象[6],其成為“我”宗教般虔誠的崇拜和世俗欲望的投射對象。此外,曼根的姐姐這一人物原型還可從愛爾蘭詩人曼甘的詩篇中尋得痕跡,曼甘詩篇“Dark Rosaleen”(愛爾蘭的化身)刻畫了對一個女孩的物欲之愛和浪漫崇拜,她生活在一個充滿美妙旋律、光明燦爛且花香四溢的“花園世界”,但這種浪漫想象卻不曾出現在《阿拉比》中。曼根的姐姐雖然總帶有神圣光環,卻生活在一片黑暗的北里奇蒙街,“我”對她騎士般虔誠的崇拜也摻雜了惡的欲望。
此外,回歸小說,曼根的姐姐自然喚起了讀者對圣母瑪利亞的聯想。小說明確暗示了曼根的姐姐就是“我”想追尋的圣杯——“我想象自己捧著圣杯,在一群敵人中安然通過”[3]26。在愛爾蘭的圣母崇拜傳統中,圣杯是圣母的象征,圣杯對其信仰者有天啟的功能,只有真正心地純粹的人才能舉起圣杯。在小說中,“我”對曼根姐姐的愛戀摻雜了墮落的私欲,這注定“我”無法成功獲得為之傾倒的圣杯,只能失望回歸。通讀小說能夠發現,灰暗腐敗的描寫充斥全文,曼根的姐姐的出現是少數幾個帶有明亮色彩的場景。但“我”對她虔誠的禱告是在已故牧師的黑屋里進行的;在“我”與她難得的一次交流中,“我”看到的是“白白的曲線”“雪白襯裙的褶邊”[3]27-28。這樣強烈的對比展現的不是少年懵懂的幻想,倒更像是對愛爾蘭社會風尚的無情嘲諷。當“我”把曼根的姐姐投射在阿拉比集市遇到的那名與兩個男人調情的女攤販時,諷刺效果可謂達到了極致,這也使“我”恍然頓悟,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被虛榮心驅使和嘲弄的動物”[3]32,只剩下痛苦和憤怒在眼里灼灼燃燒。
綜上,通過對圣母瑪利亞的移位刻畫,小說并沒有表達對瑪麗亞慈愛、圣潔、崇高形象的虔誠之愛,而是對小說本身描述之事物的反諷和警醒。
3 阿拉比——想象中的伊甸園
“阿拉比”是阿拉伯的古名,在小說中是一個以“阿拉比”為名的室內集貿市場,但若只是將其視為一個簡單的地名,很難說不是對喬伊斯的一種褻瀆。阿拉伯位于愛爾蘭的東邊,在這樣一篇充滿天主教色彩的作品中,它自然使讀者聯想到《舊約》中“東方的伊甸園”——人類始祖生命之初的樂園。然而,喬伊斯筆下飽含異域魅力的阿拉比是否也那般美好呢?
阿拉比無疑是“我”想象中的伊甸園。“我”第一次得知阿拉比是在與曼根的姐姐的一次偶然對話中,但是否真有這次對話也是一個令諸多學者困惑的問題。小說從描述“我”在已故牧師的房里想象著曼根的姐姐進行禱告,陡然轉至“她終于和我講話了……她問我去不去阿拉比”[3]27,這不得不令讀者懷疑與曼根的姐姐的對話到底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我”因強烈渴望產生的幻覺,但正是這突然的轉折給阿拉比蒙上了神秘色彩,讓“我”不自覺將阿拉比集市幻想為愛情的伊甸園。“‘阿拉比’這個詞的音節透過沉寂向我回響,我的心靈沉浸在寂靜之中,在我身上投射出一種東方的魅力。”[3]28自那以后,“我”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往壯觀的阿拉比集市,終于在星期六的晚上,“我”乘坐火車,在一節“空蕩蕩的車廂”里感受火車的“向前爬行”,踏上了阿拉比之旅。
晚上十點左右,“我”在人群退散時到達了阿拉比集市——“一座大型建筑,閃爍著‘阿拉比’迷人的名字”[3]30。與想象中富有東方魅力的阿拉比不同,此刻眼前的阿拉比集市充滿了壓抑和寂寥:沒有伊甸園那般開闊遼遠、花香四溢的歡樂之景,有的只是銅臭不斷的封閉大廳、半墻高的貨廊、教堂般的靜寂、燈光落幕后關閉的貨攤和調情的男女。矗立在黑暗之中的阿拉比市場,看著與男人打情罵俏的年輕女郎,沉溺于幻想的“我”終于頓悟自己不過是一個驕傲和虛榮的小丑。“我”被現實趕到阿拉比這個代表遠方、希望與美好的伊甸園,正如亞當和夏娃被上帝放逐到塵世,只能重拾自我回歸現實生活。
阿拉比是“我”的墮落之處,也是“我”的頓悟之所,這與作為人類原罪萌芽和獲得智慧的伊甸園是緊密相連的。阿拉比集市上操著一口流利英語的商販與顧客,是英國對愛爾蘭殖民的真切證明,正如當上帝讓亞當管理伊甸園時,人類便自視對其他造物擁有至高無上的統治權。無論是從“我”還是愛爾蘭的角度來看,阿拉比都是喬伊斯對伊甸園的生動戲仿,一開始便指向天主教和英國殖民對愛爾蘭人民心靈和精神的壓迫和殘害。這種戲仿體現了“神話能夠及時地留下某一社會成員共有的幻想和語言的遺產,并因為某種‘教義’使各故事彼此關聯”[5]332。因而可以說《阿拉比》這篇小說是“地名暗示了故事,而不是故事揭示了地名”[5]337。
4 結語
弗萊認為《圣經》是整個西方文化的原型,“為歐洲的詩人們提供了一個神話框架:只要我們認清這一點,大量的文學批評問題就可迎刃而解了”。小說從表面看不過是一個小男孩愛情幻想的破滅,但表層之下卻充滿了諸多不在場的圣經原型意象。一個男孩“希望破滅”的故事背后,是作者對愛爾蘭宗教信仰動搖、精神癱瘓這一社會現狀的深刻揭示。喬伊斯在小說中要表達的也不是失樂園事件后,人類唯有對上帝懷有虔誠的信仰才能獲得救贖的教義,而是告訴我們,自我實現和救贖背后的道德理想其實是對自己真實——真實地面對自己、面對周圍人以及面對現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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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哈里·斯通.“阿拉比”及詹姆斯·喬伊斯的作品[J].安提阿評論,2013,71(2):348-380.
作者簡介:康明麗 (2000—) ,女,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