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蔥
當可紅把他已經完成的40余首《石上詩》傳給我的時候,我多少有些驚訝,之前他和我說過這個計劃:當時他在閱讀美國詩人馬斯特斯的《匙河集》,受到啟發,突然萌生為家鄉消逝的人寫一部詩傳。可紅給我引用了米沃什在《從波羅的海到太平洋》中所說:“活著的這些人永遠受著那些死者的委托。他們只有努力重現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將過去從神話和傳奇中拉出來,才算清償了這筆債。”
我當時覺得這個計劃過于龐大,一旦把握失控,在寫作中也許會產生偏差,但這是可紅在寫作多年后的一次野心:美學、哲學和詩學的一次有意識的綜合。這種野心散發著勃勃生機,他從詩起步,轉而向劇作等實用性文字轉向,多年之后又返回到詩,這中間所積蓄的厚度或許能夠支撐他的這一目標。
《石上詩》中的每一首都是“我”的敘事,這一個個“我”,也構成了山村(青巖)人物的眾生相。青巖是實際存在的,但更多的存在于可紅的精神世界:在百年間,這些人物在封閉的小村里自生自滅,但同時又被時代的變革裹挾。這種設定頗具戲劇性,和可紅沉潛于劇本多年有著暗中的邏輯。
可紅為什么以《石上詩》為題,而不是《青巖(村)詩》?青巖原本是石,這兩者是互通的。在我們所熟悉的《紅樓夢》中,曹雪芹寫過一首《石上偈》,或者代表了可紅詩學思想的原點:“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看似給他人立傳,其根源卻是自我的心靈史。《石上詩》的人物來自于可紅所熟悉的四明山,他的故鄉,高山上的小村,可紅試圖建立一個紙上的世界:這個村分東坡和西坡,東坡為生者的世界,西坡為亡靈的聚集處。東坡的村民死后成為一塊塊大大小小的石頭或沙子,堆在西坡。而每一首詩,都是亡靈在說話,可紅覺得,死亡有它的深度和廣度,我們的傳統是“以死者為大”,但并不尊重死亡本身,缺少對生命和死亡的教育。
在可紅看來,人的一生在不斷追求美好的事物,然后消亡,因此死亡是生命重要的一部分,只有活著和死亡湊成一對,才是完整的一生。或者說,我們在用一輩子的生,來學習如何一瞬間的死。
這些詩,在這個意義上還原了這一瞬間,這一瞬間就是詩,殘酷的死亡的詩意。
就像序詩這樣開篇:“我在老臺門里有間房/通向二樓的木樓梯,白蟻為家/外表完整,內部腐朽/我用時光的腳拾階而上/推開東窗,就能看到/蹺腳香燦土匪阿毛/更多的蹺腳香燦土匪阿毛/他們長在青巖的山坡上/就像長在世間的任何山坡/一代代漫山遍野”。
這個“我”,他是青巖的命名者、敘述者和定位者;這個“我”,他是神,是蹺腳、香燦、土匪阿毛等蕓蕓眾生的神。
《石上詩》中的人物貫穿百年,在整組詩中,他們是個體,但又不僅僅是一個獨立的個體,還是整體中的一員,他們的生活、敘述的故事和其他人多有交集,以各自的立場和角度言說的人事或內心活動,互相矛盾或互相印證。而作為背景的青巖,同樣是一個隱喻:在戰爭年代,有人上山當土匪,有人參加游擊隊致力于民族解放;戰爭結束后,山里發現煤礦,于是很多村民成為礦工,最后因開采的煤不合格,煤礦無疾而終;到了特殊年代,原本淳樸的村民也開始舉報和互相攻訐;時代變遷,在新的環境里,村民陸陸續續離開了山村,原本閉塞的環境也開通公路、而旅游逐漸興起,山村被同質化……
這是一個自洽的小世界,也是一個廣闊的大世界,就像自以為體面人的伯樂所敘述的:“我娶了伯鳳,她清秀,干凈/如果生命短暫,短暫到婚后的幾年/那我就是一個幸福的男人。”為愛而殉情的男人,一生單薄而簡潔,或許,這是他體面的緣由。又比如德杠,“幾天以后我回到了城里/姐姐看到我,臉色平常/這個世界,和那些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和我的世界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曾經走出世界了”。世界的大和小是相對的,它是一條清澈的,但其實我們并不知道深淺的河流。
這里可以把馬斯特斯的《匙河集》拿來作為觀照,可紅提到了這本詩集對他的啟發,《匙河集》里的二百多首詩,都是以虛構的地名匙河鎮的墓中死者自述口吻寫成的墓志銘,借此描述了小鎮生活的方方面面和蕓蕓眾生,構成了一道美國中西部的小城風情畫。
但就我的閱讀經驗而言,因為生活的距離,我個人對《匙河集》的閱讀有所保留,因為時常感受到斷裂,它于我,在閱讀物中類似于雞肋:讀,有時會味同嚼蠟;不讀,又會有一探究竟的誘惑。
這種困擾可能也是我最初對可紅寫作計劃的懷疑,但后來想,其實還有另外一個異曲同工的作品可以作為參照,盡管那個作品是以短篇小說呈現的。那就是諾獎得主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由17個平行展開的短篇小說編織而成,各篇小說相對獨立,但小說與小說之間又相互關聯、相互穿插,形成在縱橫兩個維度彼此交互的結構。
米格爾大街上的他們,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雖然生活如此絕望,每個人卻都興高采烈地活著,他們像鹽一樣平凡,像鹽一樣珍貴,而這,或許是這樣的文字能夠打動讀者的根本:生活,我們沉浸于其中的生活,這是一條施洗的河。
可紅這樣去描述自己的寫作:每首詩都是以死者的口吻、第一人稱寫作,對于我而言,即采用了異名化方法。詩中的“我”敘述時已經死亡,他在詩中回憶自己的一生,選擇記憶猶新的人、事作為敘述內容,力求真實——即包括活著的時候無法對人或者不愿、不能說出的對人、事、自我的真實判斷。換言之,每個人都有秘密,只有在詩中他們才是真實的自己,傾吐他們緊緊守護的秘密。
這雖然是一種冒險,但依然是值得嘗試的,相比于當代大量或通俗或艱澀的平庸之作時,讀可紅的《石上詩》令人愉悅和沉思,尤其當他的詩行之路成分岔小徑的時候。
比如當他嘗試去寫自己的父親和外婆時(我沒有問可紅是否寫的就是真實的父親和外婆,但即使有所虛構,我們依然可以認定在文學中的真實性),我能夠讀到他內心的那種哀痛,對父親,作為兒子的他其實有所歉疚:
當我挑著一只箱子和一床被子
帶著兒子下山去上中學
在旁人注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母親的眼睛
青巖村最聰明的孩子
他去鎮里上學,成了一個寫詩的人
他去城里上學,沒有考上大學
我想把三百斤谷子換來的兩間房子
賣掉給他上學的夢想依然只是夢想
我聰明的兒子,他寫著詩
從一個遠方到另一個遠方
我孤獨地住在青巖
老是可怕的
但孤獨更可怕
我一雙兒女,小我二十二歲的妻子在城里打工
我看著井里打水的人變少
塘埠頭乘涼的人像雨夜的星星
一日一日等不到歸人,等到的只是客人
哦,我也是客人
青巖和這個人世的客人
——《父親》節選
這種文字中的漂浮感和對人世的恍惚之嘆,我想它是父子間的和解,也是互為鏡像后的自我解脫,在很大的程度上,這種有異于《石上詩》多數詩篇中蕩漾著的多多少少的疏離效果,變得更加直接和有力。就像《外婆》中的幾句,讀得我驚心動魄:“嫁到青巖后,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日歷,掛在柱子上/日子一頁一頁翻過,我卻從不把/每一天撕下,用一個夾子/夾住往上翻的日子/一年過去了,還是完整的一本”。
這種對細節的描述具有客觀性和畫面感,得益于可紅多年的劇本寫作,它不會去驅使情感泛濫,也不會有故弄玄虛的深奧,而是在節制中抵達一種更廣大的可能,但青巖村會接受這個講述者給它立傳嗎?
在我失去自我的時候,我是這些人的神
我俯瞰他們,就像神的神俯瞰著我和蒼生
半邊臉在發笑,另一半臉在憐憫
發笑還是憐憫,我始終找不到正確答案
直到有一天,神在使用我的身體時
我離開了人世
我不知道是人離開了
還是,神離開了
關于我前面的疑惑,可紅在詩里已經做出了回答,《小腳婆神》是信仰和欲望的綜合之鏡:她是屬于青巖的,但她也是廣大鄉村里幽暗而隱秘的神,她對于命運的解讀,是我們對生活的多數理解:不一定是正確的,但它籠罩著我們。
而《石上詩》,是可紅給青巖村的詮釋,也是江南鄉村百年的風俗畫,當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再去看蹺腳決定去死、會計師傾聽鐘聲等行為時,會體會這片土地的喜樂和悲歡,正如《獨鐵:靈與肉》中所寫的:
“我們了解那些看到的,大地表面的事物/我們不了解腳底三尺之下看不到的世界/就像我們了解看見的肉體/但對視而不見的靈魂陌生//小時候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饑餓/家里的飯籃高掛,高達云霄/母親的擔心不無道理,如果取得到/我會將籃子里的飯粒全部倒進嘴里……”
樸素的智慧源于生存的技巧,《石上詩》在直白和口語中把詩意傳遞出來,可紅的思考有著終極的意義:死亡是回家的道路,需要用認真活著的一生照亮。
作為一部充滿個人野心和企圖的詩集,在搭建一個自己所創造的世界后,我以為在后續的寫作和修改中,甚至在整部詩集的結構上,可以讓它更加顯得斑駁和豐富,畢竟,《匙河集》在提供成功范例的經驗時,它的短板也顯山露水。
我把《梁朝》一詩中的兩句自白作為這篇閱讀筆記的結尾,對于《石上詩》里的人物而言,清澈或混濁的人世都已是明日黃花,他們已經抵達,而讀者還存活于世:“就像告別人世一個不甘的輕吻/我甘心地,帶走了屬于我的秘密”。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