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宇

以前,我有事都在外面解決。去外面的公共廁所,給了我更多的逃離家庭的借口。少時在沈家門舅舅家,他家附近的廁所都失去了門窗,我和表弟兩個人蹲在海岸邊的茅坑里,看著海水翻卷,看著船只來去,還有兩個少年莫名其妙的愁緒。
想必誰也不會喜歡老式的馬桶,但凡不是第一個用的,就得受其惡臭,特別是馬桶快滿的時候,無可名狀。那馬桶,濕漉漉得令人生疑,絕不敢一上去就把屁股交給它,必是試探的,摸索的,懸而未決的。終于坐了下來,那個沉悶而空洞的聲音率先發出了,于是便想象那個條狀物體的次第疊加。反正我能不用馬桶,就盡量不用。小解則有另外的出路。我睡在里間,夜半起來,繞過父親的大床,蹲下去,借著窗外的月光,把尿小心翼翼地撒到父親的夜壺里。我還記得父親的那個尿壺,歌唱般的奇異聲響。
2014年秋,我在以弗所這個古老的城邦遺址,看到羅馬帝國時代的露天廁所,我不禁發出了怪異的笑聲,天哪,這跟我們農村的坐便之所實在也沒什么兩樣。在我國農村,蹲坑并不常見,好像都是坐便。想起某地鄉下如廁的經歷,廁所在高處,屁股底下風呼呼地,排泄物直墜懸崖。還有一次,是在小說家商略的故鄉上虞,坐便之處是井字形的木梁構造,于是便想象商略先生坐在那里,居高臨下地跟他的鄰里鄉人打招呼的情景。
我還參觀過一個宮殿,忘記是哪個國家了。在那個宮殿的小房間里,布滿了古老的管道、水龍頭、抽水馬桶和洗浴設施。在那個時代,抽水馬桶可是新興的生活方式。后來我讀到一本有趣的科普讀物,里面提到一個叫約翰·哈靈頓(John Harington)的爵士,他是一個作家,也是英國最早的抽水馬桶的發明者,此人有趣至極,他在他的詩中寫道:純潔的禱告上達天聽,污穢的東西落入深淵。他把馬桶命名為埃阿斯(Ajax),然后寫了一本政治寓言書,叫作《舊論新說:關于埃阿斯的蛻變》。只不過,那時候的排污系統尚未形成,而且,他讓原本安靜的房間充滿嘩啦啦的流水聲響,這在當時也不討喜。
到我讀初中的時候,現代文明的一束微光,照亮了我家的一個原本暗黑的角落。在那里出現了一個有玻璃移門的衛生間,我看到了方方正正的白色瓷磚所營造的空間,一開始光是蹲坑,幾年后換成了抽水馬桶。馬桶來了,盥洗池也來了,一塊來的還有鏡子。那面鏡子就是用來反映人類如廁之后的那副心滿意足的嘴臉的吧——我在北美用廁的時候,鏡子太高,只能看到我的半張臉——我本來想觀察一下我的鼻屎問題,對了,衛生間的鏡子與貌似高貴的穿衣鏡有著本質的區別,它是如廁者用來檢查臉部瑕疵的,通常是明察秋毫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看有沒有眼屎鼻屎,還有鑲嵌在牙齒縫里的綠色纖維。
人有三急,如廁第一,江山社稷都要往邊上先放一放。當體內那股抑制不住的“洪荒之力”沖出封鎖線,那種酥麻的解脫感,無法用語言形容。在舟山方言里,人生有三大爽:撮強貨,拉急屙,偷老婆。撮強貨的強,和拉急屙的拉,應該都不是這個寫法。上述三爽,都是精神和肉體的刺激。有一種理論說,排泄之所以快樂,是因為人類大腦有一個獎賞機制,任何去糟粕的行為都有快感,摳鼻孔是一種,摳腳板上的死皮也是一種。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在上海我看到了一只奇異的馬桶,我不太明白,一個馬桶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奇怪裝置。我現在明白,它就是智能馬桶的先驅。我喜歡智能馬桶,它真是知寒問暖體貼人的好東西啊。我買智能馬桶的時候,商家為了說明馬桶的流暢性,真是什么東西都敢往里面塞啊。他告訴我,這是虹吸原理,你用我的馬桶,根本用不著旁邊再弄一個小紙簍,直接丟進去就是——這回我聽進去了,這么多年來我就是這樣干的,我的衛生紙一次次從那個光潔而精致的喉嚨里吞進去,一點問題沒有。不過,智能馬桶也有發神經的時候,它經常在那里唱歌,自娛自樂。我在還好,有時候我不在,太太聽到內衛有馬桶沖水的聲音,這令她十分驚悚。我有一個朋友,他跟我一樣,也狂愛世間一切美好之物,不過他的衛生間連著北陽臺,空間又有點逼仄,所以當他太太經過那里的時候,智能馬桶立馬感應到人類的降臨,就會及時地掀開馬桶蓋,頻頻向她示意,嗨,希特勒。
相對于馬桶來說,掛壁小便池更像個藝術裝置,所以這也怪不得杜尚。幾乎很少在別人家里看到獨立的小便池,主要是因為男人在小便方面的不可控,尤其是小孩和老人。所以,有個日本設計師,他在小便池的合適位置,設計了一個類似蒼蠅的小黑點——他吃準了男人至死是少年的心理。至于“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這種無關痛癢的空頭理論,沒有任何規勸力,直擊內心的是:射到外面說明你短,射不進去說明你軟!
現在,當我寫不出東西的時候,我就去問候我家的那只智能馬桶。它任何時候就在那里等著我,而且迅速把馬桶圈調到適合的溫度。衛生間真是一個奇特的所在,你看,人坐在馬桶上的動作,跟著名雕塑《思想者》的姿勢是一樣的。我不能說我坐在馬桶上文思泉涌,但有過這樣的美妙時刻——據說,人類在排泄時的創造力和想象力是可以大幅度提高的。為什么年輕人都喜歡去酒吧和咖啡館,其實就是對日常生活的剝離,衛生間也是,如果你在家里找不到人的話,那個人一定在衛生間。看似馬桶限制了地點,但也可以把它想象成虛擬的交通工具,坐在上面,意往神馳,如同穿越。沒有手機的時候,我們都會在馬桶邊放幾本書。有時候忘了拿書,我會把面友、潔廁靈、衛生紙包裝等上面所有細小文字都讀個遍。
早年的時候,我有個朋友,喜歡在如廁時玩手機,他是一個潔身自好的人,他的手機里沒有游戲,那他玩什么呢?他喜歡趁這個時候清理他的聯系人名單,這個漫長而瑣碎的名單,令他痛心疾首,他覺得自己交友太濫太廣,于是一個個刪下去,最后只剩下十個人,然后他給這十個人打電話,我是其中的一個。他告我這個喜訊的時候,我也在馬桶上,剛要起來的樣子,又默默地沉了下去,友誼的芬芳,令我感激涕零。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