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林
——這株梧桐,怕再也難得活了!
人們走過禿梧桐下,總這樣惋惜地說。
這株梧桐,所生的地點,真有些奇怪。我們所住的屋子,本來分做兩下給兩家住的,這株梧桐,恰恰長在屋前的正中,不偏不倚,可以說是兩家的分界牌。
屋前的石階,雖僅有其一,由屋前到園外去的路卻有兩條——一家走一條。梧桐生在兩路的中間,清蔭分蓋了兩家的草場;夜里下雨,瀟瀟淅淅打在桐葉上的雨聲,詩意也兩家分享。
不幸園里螞蟻過多,梧桐的枝干,為蟻所蝕,漸漸地不堅牢了。一夜雷雨,便將它的上半截劈折,只剩下一根兩丈多高的樹身,立在那里,亭亭有如青玉。
春天到來,樹身上居然透出許多綠葉,團團附著樹端,看去好像一棵棕櫚樹。
誰說這株梧桐不會再活呢?它現在長了新葉,或者更會長出新枝,不久定可以恢復從前的美蔭了。
一陣風過,葉兒又被劈下來,拾起一看,葉蒂已嚙斷了三分之二——又是螞蟻干的好事。哦!可惡!
但勇敢的梧桐,并不因此挫了它的志氣。
螞蟻又來了,風又起了,好容易長得掌大的葉兒又飄去了,但它不管,仍然萌新的芽,吐新的葉,整整地忙了一個春天,又整整地忙了一個夏天。
秋來,老柏和香橙還沉郁地綠著,別的樹卻都憔悴了。年近古稀的老榆,護定它青青的葉,似老年人想保存半生辛苦貯蓄的家私。但哪禁得西風如敗子,日夕在耳畔絮聒?——現在它的葉兒已去得差不多。園中減了蔥蘢的綠意,卻也添了蔚藍的天光。爬在榆干上的薜荔,也大為喜悅,上面沒有遮蔽,可以酣飲風霜了;它臉上醉得楓葉般紅,陶然自足,不管垂老破家的榆樹,在它頭上瑟瑟地悲嘆。
大理菊東倒西傾,還掙扎著在荒草里開出紅艷的花。牽牛的蔓,早枯萎了,但還開花呢,可是比從前纖小,冷風涼露中,泛滿淺紫嫩紅的小花,更覺嬌美可憐。還有從前種麝香連理花和鳳仙花的地里,有時也見幾朵殘花。秋風里,時時有玉錢蝴蝶,翩翩飛來,停在花上,好半天不動,幽情凄戀——它要僵了,它愿意僵在花兒的冷香里!
這時候,園里另外一株桐樹,葉兒已飛去大半,禿的梧桐,自然更是一無所有,只有亭亭如青玉的干,兀立在慘淡斜陽中。
——這株梧桐,怕再也不得活了!
人們走過禿梧桐下,總是這樣惋惜似的說。
但是,我知道明年還有春天要來。
明年春天仍有螞蟻和風呢?
但是,我知道有落在土里的桐子。
(選自江蘇文藝出版社《綠天·棘心》)
點讀
文章以人們走過禿梧桐下的嘆惋開篇,暗示禿梧桐命運堪憂;寫它長的位置奇怪,正好成了兩家的分界碑。這是抑,為下文張本。接著寫禿梧桐同時也給兩家帶來清蔭,甚至夜里“瀟瀟淅淅打在桐葉上的雨聲”還有一些詩意。這是揚。又寫它為蟻所蝕,被雷雨劈折,正可謂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這也是抑。但隨即寫它“亭亭有如青玉”,寫“樹身上居然透出許多綠葉”,寫“誰說這株梧桐不會再活呢”,又極力褒揚了禿梧桐生命力的頑強、堅韌。文章最后再寫禿梧桐生存狀態的艱難慘淡,再次寫人們對它生命力的質疑,這又是抑;但作者更強調了“我知道有落在土里的桐子”,意為:禿梧桐永遠不死,它定會一代一代地延續下去。此文一抑再抑,一揚再揚,開合自如,贊美了禿梧桐在惡劣的環境下不屈、不懈的精神,收到了別樣的表達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