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迂為直，以患為利

黃云雷

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北征烏桓。途中連日大雨，道路泥濘，軍隊寸步難行。曹操無奈，只得安營扎寨，準備待天氣好轉再出兵?？墒沁@一拖延，讓烏桓國做好了充分的防范。曹操正傷腦筋，謀事田疇獻出一計，建議大軍假意撤退，并放出消息“現天氣惡劣、路難行，待秋后再攻打”，等烏桓國放松戒備，再另尋蹊徑突襲烏桓。曹操從其策，果大敗烏桓國，斬蹋頓，降者二十余萬。

這是運用《孫子兵法》中“以迂為直，以患為利”的經典戰例?！耙杂貫橹?，以患為利”語出《孫子兵法·軍爭篇》，意為通過看起來迂回曲折的途徑，化不利為有利而迅速達到目的。

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在課堂上用上它。

臨危受命

2015年，我在一所鄉村完中任教。秋季開學不久，高二（2）班的班主任病倒了，分管教學的曹校長找到我，要我臨時代替一下。

我內心很抗拒，因為學校高中部屬于職業高中，大部分學生紀律松散、頑劣成性。其中高二（2）班是最讓人頭痛的班級，學生在課堂上睡覺、玩手機是常態，還有幾個“刺兒頭”經常挑釁老師，甚至打架。

有一次計算機老師在高二（2）班上課的時候，看到晗在睡覺，便叫他站起來。計算機老師叫了兩遍，發現晗理都不理，便走上前推了推他。晗抬起頭就說：“再推我，我就跳樓咯?！?/p>

而晗并不是最“刺兒頭”的那個，他只是眾多態度蠻橫、不服管教的頑劣學生之一。他們中間有個名叫紫的女生，人稱“大姐大”，看起來五官清秀，卻是個狠人。上個學期她和一個高年級的男生打架，用刀劃破了人家的臉，所幸不是很嚴重。但這讓她“一戰成名”，班上大部分學生都是她的擁躉。

我本來擔任高二（2）班的美術老師，一個星期上兩節課，但即便只上兩節課也很受煎熬。我講美術欣賞，他們不是睡覺就是玩手機，沒幾個人認真聽講；我教畫畫，他們就應付了事，比如我教他們畫人物肖像，他們就畫個烏龜或雞蛋。

盡管我不愿意，但在曹校長的多番勸說下，我還是接下了這個“燙手的山芋”。

備受煎熬

上任第一天，我忐忑地走入高二（2）班的教室，立刻就有學生喊道：“老師，你走錯教室了，這節是語文課。”我走上講臺，清了清嗓子說：“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語文老師兼美術老師，還兼班主任?！苯淌依镆魂囼}動，學生們露出驚奇的表情：老師，你還會教語文？

“老師，以后語文課都上美術吧，我喜歡畫雞蛋。”說話的是“大姐大”紫，她抄著手，半側著臉，斜眼看著我，一臉壞笑。她話音剛落，教室里一陣哄笑。

我沒有理她，開始上課。說實話，上語文課，我自認為還是有“兩把刷子”的。我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常年堅持寫作，又教過幾年語文，自信肚子里有幾滴墨水，應付這些學生還是綽綽有余。

我用了一個精彩的故事導入，引起了學生們的興趣，他們紛紛抬頭看黑板。接下來我講課文，然而不到十分鐘，下邊倒伏一片，有睡覺的，有看手機的，還有說話的，只有幾個學生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即使我極盡深入淺出、生動形象之能事，還是難以改變頹勢。我心里暗自神傷，也不知道若是易中天、錢文忠等教授來了，會不會有變化。

有一天，我在辦公室備課，備到《赤壁之戰》，查閱相關歷史背景，了解到曹操在北方掃平袁紹、烏桓的戰役時，心中不由得靈光乍現。我心想，是不是也可以把《孫子兵法》引進課堂，“以迂為直，以患為利”？我目前面臨的困境，是否也可以將不利化為有利呢？

我正琢磨時，機會來了。有一天，曹校長又找到我，給了我一個任務：“九江市職教中心要舉辦職高美術作品征集大賽，三個月后每個學校至少要交十件美術作品。你是搞雕塑的，可以成立一個興趣小組，搞一批作品參賽?！?/p>

我有點頭大，心想高二（2）班這個“刺猬”我還沒搞定，哪還有精力接下這個任務？

看到我面露難色，曹校長又說：“美術作品大賽里面雕塑是個冷門項目，獲獎的概率還是很大的，這對學生來說是個機會。如果搞得好，還可以向省里推薦，若是在省里獲獎，在高考中是可以加分的。”

我心里一動，這應該是個契機，便答應下來。

另辟蹊徑

第二天，我便到班上動員，告訴學生們：“同學們，現在有個絕好的機會擺在我們面前，高考可以加分?！甭犝f高考可以加分，學生們的眼睛紛紛亮了起來。我很滿意他們的反應。別看他們平日里懶散，但對自己的命運還是有著強烈的渴望，只是管不住自己罷了。

我轉述了學校的通知，并打了張感情牌，說：“我作為你們的班主任，在招收學員上肯定會向你們傾斜。希望你們趕緊報名，不要讓別的班級搶了先。到時我們班包攬所有獎項，豈不是很棒？”

說完，立刻有幾個學生舉了手，是幾個喜歡畫畫的孩子。但這沒有達到我的期望，因為紫沒有舉手。只見她坐在那里，抱著胳膊，眼睛來回瞟，似乎在猶豫。

我加了把“火”：“我們成立的是雕塑小組，說白了就是玩泥巴，玩好了還可以拿獎，獲獎概率很大?！薄巴婺喟?，我最喜歡了！小時候我就愛玩泥巴、玩過家家。”紫叫道，高高地舉起手，然后頭一歪，左右掃了幾眼，給了個眼神。

在“大姐大”的帶動下，有十幾個學生報了名，人數差不多夠了。我竊喜，愛玩是他們的短處，但加以引導，短處便能轉化為長處。

于是我帶著他們來整理雕塑室。雕塑室里擺著好幾件經典的石膏雕像，有大衛頭像、維納斯全身像、琴女胸像、伏爾泰像、馬賽像等，藝術感十足?！斑@么高級啊，我喜歡！”紫驚嘆道。我相信她說出了大多數學生的心聲，這說明氛圍感是很重要的。

為了節約經費，我又帶他們到野外去挖黏土。經過調查，我們發現學校附近有個廢棄的磚廠，那里地表的植被被破壞，低洼處由于雨水的沖刷，積下一層淤泥，淤泥細膩、沒有沙粒，是上好的黏土。于是，附近的居民會經?？吹竭@樣一個場景：傍晚，一群學生排著整齊的隊伍，提著桶，有說有笑地去野外挖泥土。

接下來便開始正式訓練。我們充分利用課余時間，特別是中午和傍晚的時間。這原本是學生們玩手機的“黃金時間”，但他們現在都圍在桌旁“玩泥巴”，不亦樂乎。

為了讓他們盡快上手，我為每個人準備了一張簡單的卡通形象圖片，讓他們照著捏。還別說，有幾個學生抓形能力真不錯，捏得有模有樣，激起周圍同學的艷羨，大家都專心地捏起來。還有的學生捏得怪模怪樣，惹來大家一陣大笑，氣氛輕松愉悅。

為了開闊他們的眼界，我現場給他們演示了一次人物寫生，寫生對象就是紫。她第一次表現出受寵若驚又有些局促不安的表情。那一刻，雕塑室里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氣氛，大家都靜靜地圍在我旁邊，用既驚訝又崇拜的眼神看著我在轉臺上飛快地堆塑泥土。我時搓時捏，時貼時減，不一會兒轉臺上便出現一尊栩栩如生的少女頭像，一看就是紫。

學生們贊嘆不已，紛紛鼓掌，尤其是紫，她喜笑顏開?？吹剿麄兊姆磻?，我想，我的方法奏效了。

雕塑訓練是一種一對一、手把手傳授的教學，是一種純粹的師徒式的互動與交流，能在短時間內縮短師生之間的距離。

三個星期后，學生們的雕塑技藝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對我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改變，由懷疑、對抗到信任、崇拜。他們開始和我分享他們的生活瑣事，跟我講他們的小秘密。特別是紫，一改之前玩世不恭的態度，竟然變得端莊、有禮貌起來。

從黑夜到黎明

更令人驚奇的是，在我的語文課上，課堂紀律悄然好轉。睡覺的少了，玩手機的少了，說話的少了，甚至還有人舉手回答問題，讓我又驚又喜。當然，這多虧了我的“徒弟”們。如果有人上課時老毛病重犯，講小話或起哄，“大姐大”立馬遞過去一個眼神，那些調皮學生便噤若寒蟬。

在我的“徒弟”們的帶動下，課堂良好的秩序開始形成。但我明白，課堂紀律的改善是出于對我的尊重，要想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學習狀態，就要激發他們的學習熱情和內在驅動力。但是他們底子薄，貪玩好動，傳統的教學方式顯然不行。于是，我針對他們貪玩的特點，設計了一些“花式”教學策略。

一是每兩個星期舉行一次趣味語文知識擂臺賽。我把課本上的問題融入題目，既有趣味性，又有知識性，讓全班學生一對一PK，三局兩勝。誰堅持到最后，誰就是擂主，并能獲得獎品。這一比賽大大激發了他們的興趣，連最懶散的幾個學生都會在比賽前認真復習，背古詩文，比考試都緊張。因為誰都想在臺上堅持得久一點，不想顏面盡失。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一比賽竟出現了幾匹“黑馬”，“睡神”晗就是其中一個。他課外知識儲備極為豐富，一戰封神。他也由此找到了自信，上課時變得很積極，極少再睡覺。紫也在比賽中獲得很大的進步，語文基礎差的她竟然也兩次奪得擂主。

二是用情景劇的方式演繹課文。凡是能角色扮演的課文，我就一定用情景劇來演。我在課前做好講解，分配角色，幫助學生們理解角色，并鼓勵他們臨場發揮。這樣一來，他們聽課時的專注度大大提高，因為生怕被分到角色后演砸了，鬧笑話。學生們演繹時，我會用手機把整個過程錄下來，之后在投影儀上播放，進行評點。這對他們來說是個巨大的壓力，也是動力。記得我們演過《威尼斯商人》《雷雨》《裝在套子里的人》《鄒忌諷齊王納諫》等。事實證明，這種寓教于樂的方式很有效，學生們的語文成績開始穩步提高。

三是舉行朗誦比賽。為了鍛煉學生們的表達能力和自信心，我每三個星期舉行一次朗誦比賽，從內容到配樂、手勢、表情等都有要求。這樣一來，我就經?？吹揭恍W生在課余時間用手機學習演講技巧，而不是玩游戲。有幾個學生在比賽中表現出很高的天賦，紫是其中之一。她聲音張弛有度，富有表現力，手勢、表情也很自然。后來，我鼓勵她去縣里參賽，她獲得了一等獎，這給她帶來了莫大的鼓舞。從此，她學習開始走上正軌，有幾次語文測試都考了全班第一名，越來越像個“學霸”。

四是實行加法式寫作。寫作文是他們最頭痛的事。一開始，他們幾乎每篇作文都是用手機上網抄的。于是我和學生約法三章，一旦發現作文是抄襲的，就罰抄十遍。但這樣一來，他們作文寫一百字都困難，就算寫出來也是小學生水平。沒辦法，我只有從最基礎的內容開始訓練。第一次，布置一個命題，先只要求寫滿一百字。第二次，同一命題要求擴寫到兩百字。第三次，還是同一命題，要求擴寫到五百字。每次我都會拿出幾篇作文來點評，哪怕作文中有一句寫得好，有一個詞用得好，我都會表揚。慢慢地，作文課成了學生們很期待的課，因為他們都希望自己寫的作文能獲得表揚。

這樣一番操作下來，期末考試時，學生們的語文平均成績達到了一百多分，比其他班高出二十多分。至于美術作品大賽，我并沒有食言。三個月后，經過緊張的定稿、翻模、灌制、打磨、上色，我們交出了十二件雕塑作品，結果全部獲獎，其中四個一等獎，四個二等獎，四個三等獎。學校把學生們的獲獎照片放到學校宣傳欄里，讓他們大大地“火”了一把。

你是一束光

《孫子兵法》雖然是因戰而生，但不僅僅局限于戰爭，它含有深刻的哲學思想，若運用在教學上，同樣可以取得良好的效果。

在整個過程中，我的總體策略是“以迂為直，以患為利”。我沒有選擇與性格頑劣的學生硬碰硬，而是通過課外活動和他們打成一片，贏得信任，樹立威信，達到改善課堂紀律的目的，進而為實施自己的教學計劃做好鋪墊。在教學過程中，我也貫徹了“以患為利”的思想，針對他們貪玩的特點，因勢利導，寓教于樂，激發了學生們的學習興趣。

《孫子兵法》有言： “摧其堅，奪其魁，以解其體?！逼鋵嵨以谶@個過程中還運用了“擒賊先擒王”之計，首先取得“大姐大” 紫的信任和支持，從而進一步“收服”全班學生。

在畢業前夕，晗在他的作文里寫道：“我的老師像一束光，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我不由得心生愧疚。當初我挖空心思在《孫子兵法》中尋求策略改善教學時，是帶有功利心的，沒想到，反倒是學生們迸發出一道道光，引領我去發現教育的真諦，不斷地給我驚喜。

教師和學生之間并不是敵對關系，在教學策略實施的過程中，我發現真正起持久作用的是師生之間的信任和愛，是教師辛苦付出的感化，策略是其次的。

（作者單位：江西省都昌縣思源實驗學校）

（插圖：羅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