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
【摘要】《春秋》以其獨特的“春秋筆法”將褒貶寓于文筆之中,而《左傳》更是沿著《春秋》的道路,將這一特色繼續發揚。禮法作為《左傳》中貫穿始終的評判標準之一,更是書中人物、國家行事的重要準則。《左傳》通過簡練的文筆將延續在歷史長河中的禮法及其在時代影響下而產生的變化直觀展現在我們眼前,也濃縮了春秋戰國之際的時代之變。
【關鍵詞】《左傳》;春秋戰國;禮法;穩定性;變動性
【中圖分類號】B2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3-007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3.023
《左傳》作為《春秋》的注解,不僅是一代史學與文學的著作,更繼承與闡釋了《春秋》微言大義的思想——在短短數句中道明褒貶。《左傳》中一個極為常見的句式便是“禮也”與“非禮也”的判斷句[1],從《左傳》中對道德禮法的解釋與評判,可以直觀感受到其在春秋戰國之際的變與不變、感受到歷史的演進。
一、禮法的穩定性
《左傳》雖實際成書于戰國或兩漢之間,但其主要記載的仍是以春秋為主向戰國逐步過渡的時期。這一時期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沿用西周封邦建國的政治體制,周天子仍然是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因此,這一時期的禮法及其評判標準在一定程度上沿襲了周朝的禮制——禮法作為維護一個時代穩定性的精神支柱,其自身也具有一定的穩定性。道德性和政治性作為《左傳》中道德禮法的兩個基本原則,集中體現在外交與內治兩個領域[2]。
(一)外交
作為體現自身國家形象的重要手段,外交中所遵守的原則、條例直接體現了一個時代最基本的道德禮法。童書業先生在《春秋左傳研究》一書中指出:“周公以宗法封建制立國,其初天子為大宗,諸侯為小宗,大夫士則小宗之小宗,故天子得以專制天下,諸侯得承天子命以治其國,卿大夫以次服于宗,此西周時之大略形勢也。”[3]為了提升政治地位,諸侯國往往選擇通過在禮法上維護周天子的大宗地位與權威而彰顯自身存在的正當性。《左傳》在襄公四年中寫道:“穆叔如晉,報知武子之聘也。晉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穆叔對此的解釋是“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弗敢與聞”,即這《肆夏》三曲按禮制而言是天子用以招待諸侯之首的樂曲;晉悼公既非天子,穆叔也非元侯。穆叔的這一“弗敢與聞”既維護了周天子的絕對權威,也暗指了晉悼公的僭越。
此外,還如襄公十年所記載的王叔陳生于伯輿爭政一事中,范宣子所言的“天子所右,寡君亦右之;所左,寡君亦左之”,以及襄公十一年中記載的“《詩》曰:‘樂只君子,殿天子之邦”等,都證實了諸侯至少在表面上依然承認周天子的權威,盡管很多場合都只是借天子之名為自己正名。
除了諸侯與天子之間的宗法禮制之外,《左傳》中很大部分都涉及了諸侯國之間的交往。春秋禮治是在王室衰微的情況下,禮樂制度漸趨崩壞[4],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等春秋霸主對政治和文化的重建[5]。“朝聘”作為諸侯間交往的一個重要環節,在《左傳》中占據了一定篇幅,一國國君親自出使其他國家稱“朝”;卿大夫出使或王室卿大夫出使諸侯國則稱“聘”[6]。“聘”不僅是交往的途徑,也是彰顯雙方宗法地位的重要活動。
《左傳》中記錄的朝聘事件約175起,而發生在諸侯國之間的就有約157起。鄭春生將朝聘分為六類——諸侯新即位;一國使者來聘后,另一國使者進行回聘;向他國請求幫助或者拜謝幫助;婚娶禮聘;重溫友好、參加盟會;表示慰問[7]。如襄公元年周簡王駕崩后的“邾子來朝”以及“衛侯使公孫剽來聘,晉侯使荀?來聘”,以及襄公二年立新君后的“穆叔聘于宋,通嗣君也”的以示通好之意等。上文提到的《肆夏》三曲以及《左傳》中同時出現的《文王》三曲皆是朝聘之樂,足以見朝聘之禮從商延續至春秋戰國時期的穩定性。
除了往來朝聘外,春秋戰國之際的戰爭同樣是禮制的重要載體。盡管《左傳》中記載戰爭不同于對“嘗祭和烝祭”“殯廟之禮”和迎親、祭告祖廟等其他禮制的直接描寫[8],但從其記述的細節處仍然可以看出傳統道德禮制對戰爭的影響。
其一便是對戰爭定義的不同——《左傳》中較為常用的對戰爭定性的詞為“伐”“侵”“襲”,如“夏,五月,晉韓厥、荀偃帥諸侯之師伐陳,入其郛”“晉師自鄭以鄫之師侵楚焦、夷及陳”“齊侯襲莒”等。《左傳》莊公二十九年中說“凡師有鐘鼓曰伐,無曰侵,輕曰襲”——三者的區分看似為有無鐘鼓之分,而實則為是否有正當理由,即是否為義戰。《左傳》中出現最多的“伐”多為“征討、攻打”這類傾于褒揚之義,而出現較少的“侵”“襲”則近乎全為“侵略、進攻”與“趁人不備突然進攻”等傾于貶低之義[9],可見合乎禮法仍然是春秋戰國之際評判戰爭的重要標準之一。
除了在戰爭性質的判定上,《左傳》中同樣展現了那一時代戰爭下的部分道德與禮法遵循,如《左傳》成公元年中所記晉景公派遣瑕嘉調解周天子和戎人的沖突,單襄公到晉國拜謝調解成功,但劉國開國君主劉康公對戎人心存僥幸,打算趁此進攻他們一事,叔服諫評價道:“背盟而欺大國,此必敗。背盟,不祥;欺大國,不義;神人弗助,將何以勝。”[10]還如襄公四年所記楚人不伐喪而陳人不聽命一事,有“大國行禮焉,而不服,在大猶有咎,而況小乎”的論斷。可見守信、不伐喪和不以車亂行等都是當時不可違背的軍禮道德。
(二)內治
除了上述外交禮儀之外,《左傳》中同樣記述了許多國家與百姓內部遵守的禮度——這些禮教延續數年,仍然是春秋戰國人們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葬禮作為《左傳》中出現頻率極高的一項事宜,蘊含著深刻的禮法原則,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君臣父子”的宗法原則。
首先在稱呼問題上,《禮記·曲理下》中寫道:“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左傳》中同樣嚴格遵守著這一原則,如“九月,辛酉,天王崩”“夏,六月,辛巳,公薨于楚宮”“六月,庚辰,鄭伯睔卒”等。
此外,春秋戰國之際的葬禮中所包含的斂奠禮、奔喪禮、安葬禮等同樣有著不可逾越的等級規則[11]。《左傳》襄公二年所記的季文子用穆姜的棺材與頌琴安葬齊姜一事,書中評價為:“非禮也。禮無所逆。婦,養姑者也。虧姑以成婦,逆莫大焉。《詩》曰:‘其惟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齊姜作為成公夫人,是穆姜的兒媳,按禮制而言只有媳婦奉養婆婆的道理,而沒有虧損婆婆來成就媳婦的道理,盡管此時穆姜已經因為與叔孫僑私通一事而被軟禁于東宮之中失去權勢,季文子的“虧姑以成婦”有報仇之意,仍然被認作是不合禮制的行為。
女性在父宗關系中也因性別身份低微而有著不得不遵從的禮法。《左傳》襄公二年記載:“齊侯使諸姜,宗婦來送葬。召萊子,萊子不會,故晏弱城東陽以逼之。”《禮記·檀弓下》記載:“婦人不越疆而吊人。”此處齊靈公召萊君與嫁給大夫的宗女和同姓大夫的妻子一同前往魯國送葬,為有意凌蔑萊國,故有萊子不會。盡管《禮記》所記只針對父母喪事之外的喪事,若遇父母之喪,不能禁止越境吊喪,但也足以體現在喪禮乃至日常禮節中女性的邊緣地位[12]。
上述這些皆是構成社會倫理禮法基石的重要部分,是蘊含在《左傳》中穩固不變的禮法原則。
二、禮法的變動性
盡管禮法作為社會尤其是春秋戰國之際社會運作的重要基石,具有其穩定性,但“禮崩樂壞”仍然是這一時代的核心詞之一。諸侯國為了壯大自身勢力不惜突破商周以來的禮法道德——不論是上文提及的名義上對周王室的尊重,還是對于“義戰”的追求,以及在治理國家中的對禮法的恪守,實質上都是為了自身利益而為——禮法在這一時期逐漸變為人們追名逐利的手段。而禮法的這一變化主要體現在人們對禮法的刻意維護與輕易更改兩個方面。
(一)對禮法的刻意維護
陳戍國認為禮崩樂壞的首要表現便是“儀”與“義”的分離。隨著行使的時間越久遠、禮數越煩瑣,西周時期興盛的援“德”入“禮”的禮樂制度已經逐漸形式化而更多地變為了一種“表演式”的存在。《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載:“子大叔見趙簡子,簡子問揖讓周旋之禮焉。對曰:‘是儀也,非禮也。”此時的周禮,在多數情況下已成為煩瑣的禮儀形式,徒有其表,其內在的禮義盡失[13]。在這種情況下,各諸侯對部分煩瑣禮教的刻意維護給予了周天子這一名義上最高統治者以寬慰,使自身的霸主地位更加名正言順。因此才有莊公十四年所記的“春,諸侯伐宋。齊請師于周”一事,正是“假王命以示大順”之意。
另一方面,未遵守形式上的禮會成為被詬病與討伐的把柄,即所謂的“有道伐無道,有禮伐無禮”[14]。如《左傳》中桓公二年所記杞侯到魯國來朝見,不恭敬,因此后被討伐——“九月,入杞,討不敬也”。還如《左傳》僖公四年中所記齊伐楚的理由為“爾貢苞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徵”,齊國欲討伐楚國是實,而打著是為了周王室的旗號只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春秋時期,周天子盡管已無多大權威,但各諸侯至少在名義上還是尊奉周天子的,因為尊奉周天子是合于禮的規定的。但此種對禮法的刻意維護反而是禮制崩壞的體現,因為禮已經成為征伐與權力的借口,成為一種浮于表面的規約,人們對禮法的遵守也并非完全出自信仰或真心,而是出于對名利的追逐。其表現之一便是到戰國時期的戰爭已經基本不再使用“禮”作為借口,而是赤裸裸地逐利。
(二)對禮法的輕易更改
此處雖說是“輕易”更改,但其實質上是各諸侯國為謀求利益而進行的謹慎“變法”。春秋時期雖在多數情況下維持著表面的禮教,但其往戰國這一“變法圖強”的時代轉變的過程中也少不了對禮樂制度的破壞。西周禮樂制度的崩壞,其根本原因是西周宗法禮樂賴以存在的土壤消失了。在諸侯國各世族的領袖主宰了春秋中后期的政治權利、違“禮”逐“利”的過程中,世族乘勢而起,他們中大多與傳統世族沒有血緣關系,便自然不會一味支持奴隸制宗法社會上建立起來的傳統禮制,而是去尋找一種更推動自身發展、更適應社會發展的禮教原則,便有了春秋戰國百家爭鳴的局面、有了當時法家的興盛與儒學的不得志。在此基礎上,傳統禮制的衰微具體有以下兩方面原因:
一方面,分封制的瓦解、宗法血緣關系的削弱等意味著遵守傳統禮法所獲得的收益已經遠遠小于突破禮法界限所帶來的益處。《左傳》襄公三年中記載:“夏,盟于長夏,盟于長樗。孟獻子相,公稽首。知武子曰:‘天子在,而君辱稽首,寡君懼矣。孟獻子曰:‘以敝邑介在東表,密邇仇讎,寡君將君是望,敢不稽首?”《周禮》九拜中,稽首是諸侯事天子之禮,而此處襄公對晉國國君行此等大禮,也是為實際利益所趨。
另一方面,在部分禮節上的違背也并不會造成嚴重后果,這也是春秋戰國之際眾多有違禮法事件存在的原因。《左傳》襄公四年記載:“三月,陳成公卒。”陳成公雖為諸侯,但此處卻用的“卒”而非“薨”,實為陳為小國而魯為大國,因此魯國有意在死亡的稱呼上貶低陳國而抬高自身地位,這一做法盡管是違禮的,但并不會招來實力弱小的陳國的報復。上文提到的齊靈公有意凌蔑萊國一事,盡管有違禮法的是齊國,但由于其實力遠遠大于萊國,故而其作為背禮的“過錯方”反而可以逼迫萊國這守禮的一方。
此外,在經濟方面,各國也開始向封建經濟轉變。盡管奴隸主階級仍然緊守井田制下的田賦和軍賦政策,但各國還是在不同程度上開展了對田賦和軍賦的封建性改革。《左傳》宣公十六年載:“初稅畝,非禮也。谷出不過藉,以豐財也。”盡管私田征稅相較于西周傳統的“藉法”而言是“非禮”的存在,但魯公室還是承認了其存在[15]。各諸侯國在經濟上的封建性改革推動了春秋戰國之際經濟基礎的變革,進而影響了上層建筑中禮教的性質,使其由商周時期奴隸制度下帶有深厚宗法等級色彩的禮教逐漸轉變為封建制度下更加重利而輕義的存在。
因此,盡管《左傳》中對眾多事件都做出了“禮”或“非禮”的評判,但歸根結底,春秋戰國時期人們的行事已經漸漸脫離傳統禮法的道路而漸漸構建起一套新的、更加靈活可變的禮法準則,這是多種因素作用的結果,更是社會發展不可違背的歷史規律。
三、結語
文學著作作為一個時代思想的結晶與映照,商周時期興盛起來的傳統禮法作為維持奴隸社會穩定的基石,是《左傳》重要的敘事邏輯與敘事原則——《左傳》中對禮制的描寫以及對禮與非禮的評判是傳統禮法具有穩定性與生命力的一個強有力支撐。盡管書中對各種違禮行為做出了負面評價,仍然改變不了傳統禮法已經漸趨衰微、新的禮法逐漸壯大以及禮這一社會意識形態隨著物質社會的發展而不斷改變的事實。但也正是在《左傳》中追求禮法實現的理想與立法崩潰現實的沖撞之下,我們才更能感受到歷史與文學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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