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馨憶
我不愿意回想起這段關系,也許是因為直到今天,我還是對她感到愧疚。
琪瑾,她本名并沒有“瑾”這個字,但據她所說,這是她的曾用名?!拌边@個字的意思是美玉。但她的外表和這個字并不搭邊,她絕不是一塊潔白無瑕的美玉,更像是一塊寒石。她一米五幾的個子,有點微胖,在人群中很不打眼。一大一小的眼睛,塌而大的鼻子,甚至給人一種怪異之感。這并不是我有意貶低,是就客觀來說,她的確有些其貌不揚。
外貌仿佛是人的第一標簽,而正值青春期的學生似乎對這點格外在意。放在任何一個學校,琪瑾都不會是備受矚目的女孩。
但事實恰恰與之相反。在我們班,她就是焦點般的存在。初中開學第一天的自我介紹,她在一片沉默中首先舉手上臺。那是我在當時為數不多的閱歷里,見過最為自信從容的女孩。她兩手撐住舞臺,大聲說話,不像是在自我介紹,倒像是在進行一場演講。仿佛臺下的人不是剛入學的初一新生,而是為她打分的評委。我不得不承認內心的羨慕與嫉妒。如果這真的是一場演講比賽,她大概率會贏得冠軍。我明白我和她的差距——上臺的時候,我緊張得聲音都在發抖。
至于我和她真正意義上的相識,是在開學的半個學期之后了。那天早上我來得很晚,幾乎是踩著鈴聲進了教室。當時班里的座位一周輪換一次,以小組為單位坐在一起。那天正好是星期一,換座位的日子。我來得太晚,所在小組的周圍已經沒了空位。而唯一有空位的地方,是琪瑾的小組。我在空位上放下書包,她就熱情地同我打招呼,并問我叫什么名字。這正是我的痛苦之處,由于不善言談,我能記住班里每個人的名字,卻沒有幾個人能記住我的。更何況是像她那樣的人。她從來不缺朋友,幾乎每個人都喜歡她。
簡單交換過姓名之后,她似乎就把我當成了朋友。歷史課上她沒帶書,我們將桌子并在一起,共看一本書。整節課我緊張得全程手都握著筆沒放開過,對于他們聊的那些話題,諸如班里的八卦、早戀、游戲等,我都不大感興趣。但我急需融入一個集體中,于是總象征性地接幾句話。中午的時候,她就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吃午飯。
女生的友誼往往能夠在這種時候確立。一起上廁所、去小賣鋪、吃飯,這些簡單的活動,是作為朋友的一項重要依據。
很快,我和她以及她們熟悉了起來,大概是憑借著一小部分的幽默,成為了這個小團體中的“內部成員”。我十分享受這種感覺,成為中心的感覺。和她在一起,能夠一同體驗到來自同學的關注、來自老師的關心。那些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不過好景不長,這種快樂并沒有維持太久。升入初二,她的成績一落千丈,老師逐漸對她失望,撤銷了她的班長職務。曾經與她相熟的好學生們,也開始和她疏遠了距離。剩下的,就只有我和小昀。
我不覺得有什么遺憾,也不再屑于收到來自他人的眼光,反倒因此感到慶幸,畢竟少數人的友誼要更加穩固些。盡管備受老師針對,我們仨卻還是能在枯燥的生活里尋找一些樂子,無時無刻地黏在一起。
隨著在一起的時間變長,我注意到她每個月都要去學校附近的建設銀行取錢、放學的時候從來沒有人接、家長會上只有她的座位空著。答案很顯然,只是我和小昀都選擇了默契地沒有戳破。一次吃飯的時候,我無意間提到父母吵架,覺得煩躁,不想回家。小昀立馬表示同感,我們嘰嘰喳喳討論起父母吵架的瑣碎原因,并為此感到心煩意亂。而琪瑾沒有說話,她安靜地低頭吃米線,整張臉都被熱氣籠罩住,我們看不清她的神色。
“偶爾吵架也很正常啊。”她說,“我爸媽都離婚了。”
“那你跟的誰啊?”小昀搶先問道。
“我爸。他現在也不怎么管我?!辩麒灾拙€,含糊不清地回答。
“沒事啊?!蔽艺f,“反正你有我們呢?!?/p>
我表面上裝作云淡風輕的樣子,心里卻很詫異。我很難想象一個家庭不圓滿的女孩能夠這樣開朗自信,仿佛原生家庭沒給她帶來一絲陰霾。我想,裝作云淡風輕好難,我拿筷子的手都很不自然。琪瑾一定也這么認為。
她偶爾還是會提起自己的父母。在她的描述里,父母還很相愛,是因為某些、也許我們還不能理解的原因分開。她很少提起父親,我們只能得知他在做生意,時常在外地奔波。而她對于母親的描述也僅僅停留在漂亮、溫柔這兩個詞上。學期末的時候開過一次家長會,這回她沒再請假。來的人是她的母親。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打扮得甚至有些艷俗。鮮紅的嘴唇,鋪得死白的皮膚,紅色指甲油、外套,紅色的高跟鞋。這樣打扮的女人,在菜市場砍價的地方隨處可見。與她說的漂亮根本不沾邊。
我坐在他們后面,看見她站在女人身邊,臉色很差。他們倆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全程幾乎沒有交流,只有在發成績單的時候才低聲說了幾句話。過程中女人一直不耐煩地回著手機消息。在家長會結束的時候,打了個電話,低聲與電話里的人爭論了幾句就急忙地走了出去。我看見琪瑾的臉色不大好,猜測那應該是她父親的電話。她的神情復雜,有些窘迫、有些難過,這兩種情緒匯集在一起,使她的眉毛緊緊皺在一起。我并不介懷她的父母是否符合她的描述。但自此之后,家長會上她的座位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任何一個人了。
此后,我們回歸了往日的平靜。然而三個人的友誼大多難以維持,我曾經以為我們是例外,但其實和他人也沒什么不同。問題沒有出在琪瑾身上,出在了我和小昀身上。僅僅是因為小昀把答應借我抄的作業借給了別人,我就覺得很生氣,感到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受到威脅,于是賭氣不再和她說話。冷戰當然無法解決問題,結果無非是我們走向了決裂。而琪瑾,在這個二選一的抉擇中,選擇了我。我當時很感激她,作為被選擇的那一方,也感到有些驕傲。
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們會一直做好朋友。然而好像自從我認識她以后起,事實就總與我所想的背道而馳。
初三那年,我們倆早已適應了沒有小昀的日子,關系也比以前親密了許多。如果說以前我們的關系局限于校內,讓我真正接觸到校外的她的,和我們熟悉的原因一樣,也是一次午飯。我們校門外有很多家小飯館,這天中午我和她照常出門吃飯。一個穿著很成熟的女孩叫住了她,我也跟著停下,看了這個女孩一眼,她看起來和我們差不多大,卻畫著夸張的眼線,紫黑的眼影,涂著顏色鮮艷的口紅,眼睛下的黑眼圈粉底都遮不住。她瞇著眼睛,拉住琪瑾,喊她一起吃飯。琪瑾低頭玩著手機,很自然地應下,抬頭向我介紹,說是她的朋友。我在一旁很尷尬,但還是跟著她們進了一家飯館。
那是家非常小、非常破舊的小飯館,我從來沒進去過。據說這是家只有在外面混的人才會進的飯館,堪稱學校周邊的“小混混聚集地”,這還是我之前從小昀那里聽說的。我點過飯之后很拘謹地坐下,時不時觀察著四周,隔壁桌有一堆染著五顏六色頭發抽煙的社會青年,我感覺有點不舒服,只想趕快把飯吃完,早點逃離。然而琪瑾卻和那位看起來十分成熟的女生聊了起來。話語中我得知他們是初中同學。
成熟女生把腳踩在凳子上,明明談話里沒有任何讓人發笑的地方,她卻一直張著嘴、岔開腿大笑。而與我的不適相反,琪瑾很是淡定,她低頭玩著手機,時不時回一兩句話。
“我跳家了?!蹦莻€社會女生操著一口昆明方言,意思是她離家出走了。
“那你現在住哪?”琪瑾問她。
“哦,住酒吧認識的一個DJ家?!彼軣o所謂地回答。
“那你有沒有……”她剛要問什么,又突然停住了,看了我一眼,沒再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清楚她要問什么。我感到很震驚,我知道她愛在外面玩,卻沒想過她能玩的這么開。雖然以她的朋友來定義她的為人并非正確的做法,但我和她成為朋友以來,一直以為我們是一類人。她在學校很乖,甚至大多數情況下,與老師頂嘴的人都是我。哪怕她成績不好,起碼在老師眼里也是個乖孩子。但今天之后,我突然覺得我們離得很遠。換句話說,我們也許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而我看見的她,也僅僅是我以為的她。
那天以后,我雖然嘴上沒說,心里卻結了個疙瘩,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有一節體育課的時候,我們做了排球訓練。我體育很差,排球總是打不好。一個不小心,球脫了手,砸中了琪瑾的頭。她很生氣,轉過頭來白了我一眼,朝我大吼:“你沒長眼睛嗎?”這一吼聲音又很大,引來了周圍同學的目光。我先是覺得詫異,又覺得很沒面子。在回教室的時候,她看了我一眼,就先轉身走了。這會我剛冒出來的愧疚之心一下被澆滅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憤怒。
一整個上午,我們沒有講過一句話。小昀來找我,問我和琪瑾怎么了。我滿腔怒火,哪里管得了有沒有和她決裂,將這件事的全過程講給了小昀聽。小昀安慰了我幾句,說要不要中午一起吃飯。我當即答應了下來,并決定一定要讓琪瑾嘗到“代價”。很快,我腦海里突然閃過了許多她讓人討厭的事情,比如那個虛榮的謊言或者總是在一點小錢上斤斤計較,心情不好的時候連帶著對我語氣很差,出門吃飯永遠只會玩手機。最后,我想到她那個很社會的朋友。突然覺得很累,想和她說真的算了吧。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來叫我,我沒應,低下頭跟著小昀就往前走。她看我沒理她,有些著急,來牽我的手。我閉了閉眼睛,用力地掙開了她的手。她大概想到了我生氣的原因,喊著我的名字說對不起。可我沒有回頭,沒有看她一眼,因為我根本不敢看她,跟著小昀逃也似的離開了教室。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是說真的,離開教室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一種解脫,整個人都變得輕松了起來。
吃完午飯,下午第一節課之前她又來找了我。
我正要從教室門出去,她突然堵住了我,喊著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道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想從側面擠出去。沒想到她忽然跌坐在地上,哭的聲音越來越大。其他班的學生也被她的哭聲驚動,紛紛走出來圍觀。她在我面前一直是那么驕傲、自信,好像連掉幾滴眼淚都吝嗇。我從未見到過她這副模樣。我愣在原地,感覺雙腳被粘在原地,四面八方看戲一樣的眼光也讓我喘不過氣。
“你別這樣。”我憋了半天,只能干巴巴地蹦出幾個字。在我伸手去扶她的時候,她推開了我。
小昀站在我后面,她拉住我的手腕,說了句走吧,帶我從側面繞了過去。我的步子被小昀帶得快了起來,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看起來矮小脆弱,她仍然跌坐原地,肩膀隨著她的抽泣而顫動著。可我根本沒有勇氣再走回去。大概從小到大,身邊的人總在離她遠去。也許她曾經以為我是那個例外,就像我以為我們三人的友誼是個例外一樣??墒俏液推渌藳]有任何分別,仍然選擇了離開。
初三的后半個學期,我和小昀重歸于好,而她也憑借熱情與開朗,在班里找到了新朋友。事實證明,我們都肉眼可見的比以前變得更好。老師不再針對我們,我們的成績也比起從前稍有起色。而那天的事情,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再也沒人提起??墒俏彝涣?,我忘不了她顫抖的雙手和滿臉的淚水,忘不了她一遍遍的道歉。每當對上她眼睛的時候,我都慌亂地躲開。我不知道那雙眼睛里會有怎樣的情緒、仇恨、悲傷,還是毫無波瀾。
前幾天,我看到她發了新的朋友圈,絮絮叨叨地分享高中生活的小事,比如今天打飯很幸運,打到了一份魚頭。我才突然發現,走不出來的人,只有我自己。而我也再也沒有機會彌補心中的愧疚,甚至連和她說一句“對不起”的勇氣都沒有。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