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威廉·福克納 李寂蕩 譯
一
我徑直穿過接待室,沒有停。韋斯特小姐說:“他正在開會,”但我沒有停下腳步。我也沒有敲門。他們正在談話,他停了下來,抬頭看著桌子對面的我。
“你想解雇我需要提前多長時間通知?”
“解雇你?”他說。
“我不干了,”我說。“提前一天通知夠了吧?”
他看著我,瞪著青蛙似的眼睛。“我們的飛機對于你表演還不夠好嗎?”他說。他的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拿著一支雪茄。他手上戴著尾燈般大小的紅寶石戒指。
“你和我們在一起三個星期,”他說。“時間還不夠長,還不了解門上那個字的意思。”
他自己并不知道,但三個星期已經很不錯了;離記錄差不到兩天。如果三個星期是他的記錄的話,他完全可以不動身子便與新冠軍握手。
問題是,我什么都沒學會做。你知道那時候的情況,連大學校園里到處都能看見穿英國和法國制服的人,我們都怕得要命,我們還沒來得及參戰,自己展示一下飛行員的翅膀,戰爭就結束了。參加戰斗,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你知道的。
于是在停戰之后,我作為試飛員在軍隊里待了幾年。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了機翼行走,以緩解生活的單調。我和一個叫沃爾德里普的家伙常常隱身于大約三千英尺的高空,我在飛機的上面吃力地來回走著。因為和平時期的軍營生活相當枯燥:無所事事,整個白天躺著,晚上則通宵打牌。孤立是對打牌不利的。你輸了就賒賬,你越賒就陷得越深。
有一個叫懷特的家伙,一晚上輸了一千塊。他不停地輸,我想退出,但是我是贏家,他想繼續玩下去,于是越陷越深,每筆賭注都輸。他給了我一張支票,我告訴他不用著急,別放在心上,因為他還有個妻子在加利福尼亞。但第二天晚上他又想玩了。我竭力勸阻,但他發火了。他罵我膽小。于是那天晚上他又輸了一千五。
然后我說我給他切牌,要么賭注翻倍,要么不玩,就一盤。他抽到一張Q。于是我說,“完了,我輸定了。我牌都不用抽了。”我把他抽的牌翻到下面,洗完牌,我們看見了一堆人頭牌[1]和三張A牌。但是他堅持要玩,于是我說,“還有什么用?即使整副牌給我,我輸掉也是大概率。”但是他還是堅持要玩。我真抽到了那張A牌。我愿意為輸牌買單。我再次提出撕掉那張支票,他卻坐在那兒罵我。我起身離開,留他坐在桌邊,他穿著的襯衫衣領敞開著,他在盯著那張A牌看。
第二天我們獲得了那份工作,駕駛高速飛機。我使出了渾身解數。我不可能再把支票給他。我讓一個情緒激動的人罵了我一次。但是我不可能讓他罵第二次。于是我們有了那份工作,駕駛高速飛機。我不愿碰那飛機。他把飛機抬升到五千英尺,然后將油門加到最大,俯沖到兩千英尺時,機翼折斷了。
于是四年后我又出來了,又成了一個平民。當我還在四處漂泊時——我就是這個時候嘗試推銷汽車——我遇到了杰克,他告訴我有一個鳥人想要一個機翼行走者加入他的特技飛行表演團。就這樣我認識了她。
二
杰克——他給了我一張寫給羅杰斯的便條——告訴我羅杰斯是一個了不起的飛行員,還提及她,他們如何說她對他不滿意。
“你的老伙計也是這樣。”我說。
“他們都這么說。”杰克說。所以當我看到羅杰斯并把便條遞給他時——他就是那種瘦削、外表平和的鳥人——我對自己說,他就是那種會娶輕浮的、熱情的、外貌姣好的女人的人——他們過去常常在戰爭期間用一雙翅膀追的她們,然后讓她一有機會便會逃離他。所以我感覺是安全的。我知道她不必為我這樣的人等待三年。
所以我期待中遇見的是這樣一個個子頎長、膚色黝黑、身材像蛇一樣的女人,她被鴕鳥羽毛和伍爾沃斯的熏香包圍著,當羅杰斯跑到街角的熟食店去買裝在紙盤子里的切片火腿和土豆沙拉時,她則坐在長沙發上吞云吐霧。但我錯了。她進來的時候,穿著那種淺色的、柔軟的小衣裙,外面系著一條圍裙,胳膊上沾著面粉或者面粉之類的東西,她沒有道歉,也沒有慌慌張張地跑來跑去什么的。她說霍華德——也就是羅杰斯——跟她說起過我,我說,“他跟你說了什么?”但是她只是說:
“我估計你會覺得這個晚上很無聊,不得不自己幫著做晚飯。我猜你倒寧愿帶著幾瓶杜松子酒出去跳舞。”
“你為什么這么想?”我說。“難道我看上去不像還能做點別的嗎?”
“哦,是嗎?”她說。
當時我們已洗完盤碟,燈都關了,坐在爐火的光亮中,她坐在地板上的一只墊子上,背靠著羅杰斯的雙膝,一邊抽煙一邊說著話,“我知道你過得很無聊。霍華德建議我們出去吃飯,找個地方跳舞。但是我告訴他,你只能接受我們本來的樣子,不管是開始還是以后。你后悔了嗎?”
她看起來只有十六歲左右,特別是系上圍裙的樣子。那時她已給我買了一條圍裙用來系上,我們三個都要回到廚房做晚飯。“我們不指望你比我們更喜歡做這件事,”她說。“因為我們太窮了。我們只是個飛行員。”
“嗯,霍華德飛得很棒,足以養活兩個人,”我說。“可以說這也很不錯了。”
“當他告訴我你也是個飛人時,我說‘天哪,機翼行走者?當你選擇一個家庭朋友時,我說‘你為什么不選擇一個我們可以提前一周邀請他來吃晚飯的人,不僅指望他到來,還指望他帶我們出去為我們花錢呢?但他選擇了一個和我們一樣窮的人。”有一次她跟羅杰斯說:“我們也得給小伙子找個女孩。總有一天他會厭倦我們的。”你知道他們是怎么說這樣的話的:那些話聽起來煞有介事,但當你看著他們時卻發現他們的眼睛一片茫然,你不得不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在想著你,更別說在談論你了。
或許我該請他們出去吃頓飯、看場表演。“我可不是那個意思,”她說。“不是暗示你帶我們出去。”
“你說的意思是也給我找個女孩?”我說。
她頓時睜大眼睛看著我,目光茫然而無辜。我帶他們去我的住處喝雞尾酒——羅杰斯自家不喝酒——那天晚上我回到住處的時候,我發現我的梳妝臺上有一些化妝粉的痕跡或者可能是她的手絹或其他什么東西,我上床睡覺,房間里聞起來好像她還在似的。她說:“你要不要我們給你找一個?”但是對此我們再也沒有說什么,過了一段時間,當我邁了一大步,或者做了那些男人為女人做的小事情,比如觸摸她們時,她便轉身對著我,好像我是她的丈夫,而不是他;一天晚上我們在鬧市還遇上一場暴風雨,我們去了我的住處,她和羅杰斯睡我的床,我則睡在客廳的椅子上。
一天晚上,我正在穿衣準備出門去他們那兒,這時電話鈴響了。是羅杰斯打來的。“我是——”他說,然后什么東西打斷了他。就好像有人用手捂著他的嘴,我能聽見他們在說話,在低語:確切地說,是她。“嗯,什么——”羅杰斯說。接著我能聽見話筒里她發出的喘息聲,她叫我的名字。
“別忘了今晚你得出來。”她說。
“我沒有忘,”我說。“或者是我把日期記錯了?如果不是今晚上——”
“你快出來,”她說。“再見。”
我趕到那兒時,他迎接的我。他的臉色跟平常一樣,但我沒有進去。“進來吧。”他說。
“我也許記錯日期了,”我說。“所以如果你們——”
他把門往后一推。“快進來吧。”他說。
她躺在沙發上,哭著。我不知道怎么了;關于錢的事。“我真的受不了了,”她說。“我盡力了,我盡力了,但我忍受不了了。”
“你知道我的保險金率是多少嗎,”他說。“如果出事了,你怎么辦?”
“要我怎么辦?哪個住公寓的女人不比我富有?”她沒有抬頭,她的臉朝下躺著,圍裙扭曲著壓在身下。“你為什么不辭職,做點能拿到像樣的保險金率的事,像其他男人一樣?”
“我得走了。”我說。我不屬于那兒。我剛出來。他和我一起下樓到門口,然后我們都回頭望向樓梯口的那道門,她的臉朝下還躺在沙發上。
“我有點賭金,”我說。“我想是因為我白吃你們那么多,便沒花掉這筆錢。所以如果有急事的話……”我們站在那兒,他扶著打開的門。“當然,我不會介入我不愿意的……”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不會,”他說。他把門打開。“明天機場見。”
“好的,”我說。“機場見。”
我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沒有見到她了,也沒有她的消息。我每天都見到他,我終于說,“米爾德麗德這些天怎么樣?”
“她走親戚去了,”他說。“去她娘家。”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里,我每天都和他在一起。每當我到了高空,我會回頭看他那戴著護目鏡的臉。但我們從不提她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他告訴我說她又回家了,并且邀請我晚上出去吃飯。
那是下午,他那天整天都忙著搭載乘客,所以我無所事事,只好一邊消磨著時間一邊等待著晚上的到來,想著她,想知道某些事情。但主要想的是她又回家了,和我呼吸著同樣的煙霧和灰塵,我突然決定出去,去她那兒。直截了當,就像有一個聲音在說,“去那里。現在立馬就去。”于是我便去了。我甚至是迫不及待。她獨自一人,在爐火前看書。那就像從破裂的油管迸出的汽油在你周圍熊熊燃燒。
三
真搞笑。每當我爬出機艙走在機翼上時,我會回頭看著擋風玻璃后他的臉,想知道他知道了些什么。他一定是立馬就知道了。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她從來不謹慎。你知道的,她說話做事就是這樣:總是緊挨著我坐;用那種不同于你給她們撐傘或者披雨衣時的方式觸摸我,那方式是任何一個男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當時她還以為他可能看不見;不是她知道他看不見的時候,而是她認為他可能看不見的時候。當我解開安全帶爬出機艙的時候,我會回頭看他的臉,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多少或者懷疑多少。
我會在下午他忙的時候去她那兒。我會拖延著,直到我看見他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都已排滿,然后我便找個借口溜掉。一天下午就在我已完全準備好要離開,就等著他起飛時,這時他卻關掉油門,探出身子示意我過去。“別走,”他說。“我想下班后見到你。”
所以我頓時就知道他知道了,一直等到他完成最后一班飛行,在辦公室里脫下飛行服。他看著我,我看著他。“去吃晚飯吧。”他說。
我進屋時他們正等著。她穿著一件那些柔軟的衣裙,走上前來張開雙臂抱著我,在他的注視下吻我。
“我跟你走,”她說。“我們談過了,我倆都覺得發生那種事情以后彼此不能再相愛了,這是唯一明智的選擇。這樣他就可以找一個他能夠愛的女人,一個不像我這樣壞的女人。”
他看著我,而她的雙手在摩挲著我的臉,靠著我的脖子發出輕微的呻吟聲,我就像塊石頭或什么東西。你知道當時我在想什么嗎?我根本沒在想她。我在想他和我在樓上,就像我爬出機艙走到機翼上,我卻發現他丟開了操縱桿,讓飛機自動飛行,他知道我知道操縱桿沒人操縱,所以現在一切都好辦了,無論發生什么。所以我們就像一根木頭靠著另一根木頭,她退縮了一下,看著我的臉。
“你不愛我了嗎?”她注視著我的臉說。“如果你還愛我,就說出來。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他了。”
我想離開那兒。我想跑開。我并不是害怕。而是因為那里有些又熱又臟。我想離開她一會兒,讓羅杰斯和我出去,到一個寒冷、凜冽、安靜的地方,把事情解決掉。
“你想怎么辦?”我說。“你會跟她離婚嗎?”
她緊盯著我的臉。然后她放開我,沖到壁爐前,把臉埋在臂彎里,號啕大哭。
“你在騙我,”她說。“你說的不是那個意思。哦,天哪,我干了些什么呀?”
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就像任何事物都有一個適當的時機。就像沒有人都是他自己一樣:就像一個女人,即使當你愛她的時候,她對你來說只是一個女人的一部分時間,其余的時間她只是一個不像男人那樣看待事物的人。對于什么是體面什么是不體面,不會有相同的看法。于是我上前去,站著用雙臂抱著她,心想,“媽的,你能不能停一小會兒!我們倆都在盡力照顧你,這樣這事就不會傷害你。”
因為我愛她,你知道。在世人眼中,沒有什么比共同的罪過更能使兩個人走得更近了。而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機會。如果最先認識她娶她的是我,他就變成了我,我就有了我的機會。但是是他有了這個機會,所以當她說,“那你把我們單獨在一起時你告訴我的說出來。我告訴過你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我便說。
“一切?你告訴了他一切?”他正注視著我們。“她告訴了你一切?”我說。
“那也無關緊要,”他說。“你想要她嗎?”然后他沒等我開口,他便說:“你愛她嗎?你會對她好嗎?”
他臉色灰白,就像一個人分開很長時間后你又見到了,你便說,“天啊,這是羅杰斯嗎?”當我終于離開時,離婚的事全解決了。
四
第二天早晨,當我到達機場時,飛行特技表演團的老板給我說了那份特殊的工作;我想我是忘了。不管怎樣,他說他告訴過我這件事。最后我說我不愿意和羅杰斯一起飛行。
“為什么不?”哈里斯說。
“問他。”我說。
“如果他同意搭你飛,你會上去嗎?”
于是我說可以。這時羅杰斯走了出來;他說他愿意搭我飛。所以我確信他一直都很了解這份工作,他在等待時機戲耍我。我們一直等到哈里斯出去。“原來這就是你昨晚上說話拐彎抹角的原因,”我說。我咒罵他。“你現在算逮著我了,對吧?”
“你自己來握操縱桿,”他說。“我來干你那份表演。”
“你之前干過這樣的工作嗎?”
“沒有。但我可以,只要你駕駛得當。”
我咒罵他。“你感覺不錯,”我說。“你逮著我了。走吧;你咧嘴笑吧。走吧!”
他轉身朝飛機走去,然后往飛機前座鉆。我走過去抓住他的肩膀猛地往回拽。我們面面相覷。
“我現在不揍你,”他說,“如果你想挨揍的話。等我們返回地面。”
“行,”我說。“因為我想反擊一次!”
我們對視著;哈里斯從辦公室里看著我們。
“好吧,”羅杰斯說。“把你的鞋給我,好嗎?我沒有帶橡膠底的鞋出來。”
“坐下吧,”我說。“這到底有什么關系?換做是我,我也會這么做的。”
飛行表演是在一個正在舉行嘉年華的游樂園上空進行。地面肯定有二萬五千人,就像五顏六色的螞蟻。那天我冒了從未冒過的險,冒的險是你從地面上無法看見的。但是每次飛機都在我的正下方讓我保持著平衡,不受側面氣壓和其他壓力的影響,好像他和我用的是同一個腦子。我覺得他在耍我,你明白的。我回頭看著他的臉,沖他大喊:“來啊,現在你逮著我了。你的膽子到哪去了?”
我是有點瘋狂了,我猜。不管怎樣,這時我想到我倆在高空中,互相吼來吼去,地面上所有的小蟲子都在觀望,等待著大戲——翻筋斗。他能聽見我,我卻聽不見他;我只能看見他的嘴唇在動。“來吧,”我喊道;“稍稍動一下翅膀;我會輕易地掉下去的,好嗎?”
我是有點瘋狂。你知道這是什么感覺,你知道會有什么事發生,你就想沖上去,不管那是什么事。我猜戀人和自殺者都知道這種感覺。我回頭朝他喊:“你想讓這一切看起來很正常,呃?讓我從水平著的飛機上掉下去,會看起來不正常,是嗎?好吧,”我喊道,“開始吧。”我回到中間部位,我將纏繞在前端應急支柱上的繩子松開,我系好繩子,回頭看他,給他發出信號。我是有點瘋了。我仍然對著他大喊;我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我想自己也許已經往下掉了,而且死了,而卻不知道。繩子開始嗚嗚作響,我直直地看著地面以及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點。繩子發出了很響的呼嘯聲,他加大油門,地面開始在機頭下向后滑去。我等著,直到地面已看不見,地平線也向后滑去,除了天空,我什么也看不見了。當飛機陡升翻筋斗時,我放開繩子的一端,猛地將繩子拽開扔向他的腦袋,然后伸開我的雙臂。
我并不是想自殺。我沒有在想我自己。我在想他。我竭力想讓他丟人現眼,就像他讓我丟人現眼一樣。給予他無能為力的東西,正如他給予我無能為力的東西一樣。我要讓他崩潰。
我們翻完筋斗他放下了我。地面以及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點又回來了,然后我的腳底失去了壓力,我在墜落。我翻完半個筋斗,正準備做平轉的第一個轉彎時,我的臉朝著天空,突然有什么東西砸在我的后背上。砸得我喘不過氣來,有那么一秒鐘我完全昏了過去。等我睜開眼睛時,我正躺在機翼上,頭懸在后緣上。
我掉到了機翼斜面的底部,無法在機翼的前沿彎曲我的膝蓋,我能感覺到機翼在我身下滑動。我不敢動彈。我知道如果我試圖迎著滑流坐起來的話,我會從后面掉下去。根據機尾和地平線我知道我們現在正在淺俯沖中往上飛,我能夠看見羅杰站在駕駛艙里,解開了安全帶,我稍稍轉了轉頭,發現我要是掉下去的話,要么整個人從機身上掉下去,要么也許肩膀撞到機身上。
于是我躺在那兒,機翼在我下邊滑動,我感覺到我的肩膀開始懸空,脊骨滑過機身邊緣時,我在數著我一根根的脊骨,我注視著羅杰斯沿著機身爬向前座。我注視著他好長一段時間,他頂著氣壓慢慢地挪動著身子,他的褲管被吹得啪啪作響。一會兒后我看見他的雙腿伸進了前駕駛艙,接著我感覺到他的雙手夠到了我。
我們中隊有一個家伙。我不喜歡他,而他對我則是恨之入骨。好了。有一天我的閥門漏氣,我被困在十英里高的線上,他將我救出。我們落地后,他說,“別以為我救的是你。我抓的是個德國佬,我逮住了他。”他咒罵我,他的護目鏡翹在額頭上,雙手叉腰,咒罵我時像在笑。但那也沒關系。你們每個人都在駱駝牌飛機上;如果你出事了,那也太糟糕了;如果他出事了,那就太糟糕了。不像你在飛機的中間部位,他在掌握著操縱桿,只要稍微減速或者在翻筋斗處于頂端時改變一點方向就行。
但那時候我還年輕。天哪,我曾經年輕過!我還記得一九一八年的停戰之夜,我正在亞眠到處亂竄,帶著一個我們那天早上從信天翁飛機上打下來的倒霉的俘虜,竭力不讓他落入那個法國憲兵的手里。他是個好人,而那些該死的步兵卻想把他關進一個全是苦役犯和吸毒的廚子之類的人的籠子里。我為這個雜種感到難過,離家那么遠,又吃了敗仗。我當時確實年輕。
我們曾經都很年輕。我記得一個印度人,一個王子,牛津大學的學生,戴著頭巾,以及他偽造的少校肩章,說我們參加過戰爭的人都死了。“你們不會知道的,”他說,“但你們全都死了。不同的是:那邊的那些人——”他猛地用手臂指前線所在的地方——“并不在乎,而你們并不知道。”他還說了些別的什么,關于呼吸還能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啦,是某種行走的葬禮啦;那些在1914年8月4日[2]死去的人的靈車、墳墓和墓志銘,那些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他說。他是一個活寶,一個怪人。也是一個可愛的小家伙。
但當我躺在標準號的飛機機翼上面,數著我的脊骨,它們像一串螞蟻爬過機翼邊緣時,我并沒有完全死亡,直到羅杰斯抓住了我。那天晚上,當他來到基地跟我告別時,他帶給我一封她的信,這是我收到她的第一封信。字跡完全像她的;我幾乎聞到了她用過的熏香味,感覺到她的雙手在摩挲著我。我沒有拆開就將信撕成兩半,將碎片扔在地上。但他把碎片撿了起來,還給了我。“別傻了。”他說。
事情就是這樣。他們現在有了一個孩子,一個六歲的男孩。羅杰斯寫信給我,大約六個月后這封信才到我手里。我做了他的教父。一個從未見過你而你也永遠不會見到的教父,這很有趣,對吧?
五
所以我對萊因哈特說:“提前一天夠嗎?”
“一分鐘就夠了。”他按下蜂音器。韋斯特小姐走了進來。她是個好孩子。偶爾我不得不發泄一下情緒時,我和她會到街對面的乳品店吃午飯,我可以給她講講她們的事,那些女人的事。她們是最糟糕的。你知道,你接到一個叫你去表演的電話,就會有一整車的人等在門廊上,我們就會擠進去,大家都去購物。我在車流中躲閃著,尋找一個地方停車,她說:“吉姆堅持要我試試這輛車,但我告訴他,買一輛像這樣難找到泊車位的車是愚蠢的。”
她們用那種聰明的、嚴厲的、懷疑的神色盯著我的后腦勺。天知道她們以為我們有什么;也許是一件可以像折疊椅一樣折疊起來靠著消防栓的東西。但是,見鬼去吧,我連直發器賣給因鐵路事故失去丈夫的黑人寡婦都做不到。
韋斯特小姐走了進來。她是一個好孩子,只是有人告訴了她,我一年換了三四份工作,都沒堅持下來,還說我是一名戰斗飛行員,于是她便纏著我問我為什么不飛了,我為什么不重操舊業,現在飛機更受歡迎,既然我不太擅長推銷汽車,也不擅長別的,而這些是女人干的。你明白的:著急也好,同情也罷,你不能像對男人一樣叫她們閉嘴;她走進來了,萊因哈特說:“我們得讓莫納漢先生離開了。帶他去出納那里。”
“不用麻煩了,”我說。“留著給自己買一枚戒指吧。”
注釋:
[1]?人頭牌,撲克牌中的J,Q,K。
[2]?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英國向德國宣戰的日期。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