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地時間5月24日下午,位于海牙的聯合國國際法院第三次發布針對加沙人道危機的臨時措施,首次要求以色列停止在拉法的一切軍事行動,并確保國際人道援助和調查人員進入加沙地帶。
這份“打折扣”的臨時措施,并未如提出請求的南非政府要求的那樣,明確以色列應從加沙地帶立即、全部、無條件地撤軍。不過,對以色列來說,這已經是5月下旬第二次受到來自國際司法機構的壓力。5月20日,同樣位于海牙的國際刑事法院檢察官,申請了對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國防部長加蘭特及哈馬斯主要領導人的逮捕令,理由是涉嫌戰爭罪和危害人類罪。
更值得注意的是,國際法院今年1月發布第一份臨時措施時,未要求以色列停止軍事行動;而這一次,法院指出,加沙地帶局勢已嚴重惡化,法院必須提出新的要求。審查以方提交的證據后,法院指出,以色列未能證明其充分保護平民,也未能為平民提供基本生活保障。國際法院的特拉迪法官還提到,以色列代表在口頭陳述中完全沒有就“以色列‘行使自衛權’造成的后果和哈馬斯的襲擊遠遠不相稱”這個關鍵問題進行回應,讓法官感到困惑。
“最近兩周,以色列的國際支持、國際地位正在急速惡化。”以色列海法大學國際關系學榮休教授尤里·巴爾-約瑟夫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如果國際法院的臨時措施引發國際制裁,以色列將遭到“真正的打擊”,公眾對于結束戰爭的訴求也會進一步增加。
約瑟夫是以色列知名的國家安全及地緣政治專家,他關于中東情報史的多部專著被改編為電影和紀錄片,最知名的一部電影是《天使降臨》(The Angel)。約瑟夫坦言,雖然以色列軍方高層很清楚,占領拉法不會結束和哈馬斯的戰爭,也無法消滅哈馬斯的有生力量,但內塔尼亞胡依然想要通過一場“絕對的勝利”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以色列國內也確實還有“非常強大的民意”贊成繼續戰爭。
以色列民眾如何看待戰爭的未來以及“兩國方案”?以色列軍政高層的主要分歧有哪些?為何軍方不支持長期占領加沙?戰爭結束之后,以色列能接受的巴勒斯坦獨立建國的基本條件是什么?就這些問題,《中國新聞周刊》近日對約瑟夫教授進行了專訪。“現在我們雙方應當想一想的是,在和平進程被中斷后,我們都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價。”在采訪的最后,約瑟夫說。
中國新聞周刊:5月24日,國際法院發布臨時措施,要求以色列停止在拉法的軍事行動。此前,國際刑事法院檢察官申請了對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國防部長加蘭特及哈馬斯領導人的逮捕令,并得到法國、德國等歐洲主要國家的支持。本周,挪威、愛爾蘭、西班牙還宣布正式承認巴勒斯坦國。這些來自國際司法機構和歐洲的新動向,對以色列政府的決策能產生多大的影響?
約瑟夫:對內塔尼亞胡而言,現在的形勢很嚴峻。如果我們看看最近兩周發生的一切,以色列的國際支持、國際地位正在急速惡化。所有歐洲國家都越來越接近承認巴勒斯坦國。西班牙、挪威和愛爾蘭只是第一批,其他國家正在排隊等候。我認為德國可能是最后一個(承認巴勒斯坦國的歐洲國家),因為它和以色列有特殊的歷史關系。但對于英國、法國,我并不確定(它們繼續支持以色列)。
在美國,拜登顯然不喜歡內塔尼亞胡,民主黨人不確定美國是否還要繼續和以色列保持現在這種密切關系。即使特朗普11月能贏得大選,他對以色列的幫助也會很有限,他已經公開表達過“以色列犯了很多錯誤”的觀點了。可以確定的是,只要內塔尼亞胡還在執政,美國和以色列的關系就會越來越糟。
現在,隨著國際法院裁決出爐,以色列還可能面臨國際制裁。這又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承認巴勒斯坦國這件事本身,不會傷害到以色列,但國際制裁是真正有威脅的措施。以色列是一個極其依賴全球自由市場的國家,制裁將是以色列民眾無法承受的。
對普通以色列人來說,戰爭開始以來,各類商品的價格已經增長了10%、15%乃至更多。土耳其政府本月宣布的制裁,進一步推高了物價。現在夏天即將到來,以色列人以往熱衷于去歐洲度假,但現在這可能面臨困難。此外,如果以色列被限制參加巴黎奧運會,也將造成很大的社會沖擊。如果民眾都感受到生活的變化,大家將會更加意識到:我們需要一個解決方案。
至于內塔尼亞胡,他現在不得不在兩方面之間周旋。一方面是國際社會越來越大的壓力,涉及國際刑事法院的逮捕令以及可能的國際制裁;另一方面,以色列極右翼政治力量主導的國內政治聯盟正在變得越來越極端,要求內塔尼亞胡不能在戰爭上做出任何讓步。一邊是“小心點,我們要對你發出逮捕令”,另一邊是“小心點,你將失去你的聯合政府”。

中國新聞周刊:如你所言,以色列政府一直沒有表現出會在戰爭上讓步,他們宣稱任何國際壓力都不會改變以色列對拉法采取地面行動的決心。然而,從5月初對拉法口岸進行小規模地面行動以來,以色列國防軍至今還沒有展開大規模軍事行動。這是否意味著內塔尼亞胡事實上已經調整策略,轉向對拉法進行封鎖而非進攻?
約瑟夫:我認為目前尚不能得出這個結論。以色列軍隊正陳兵在拉法附近,而且在5月7日切斷了拉法地區和埃及之間的邊界聯系。這意味著一個重要的軍事變化,即拉法被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系,徹底被以色列軍隊包圍。考慮到越來越多的拉法難民正在離開該地區,我認為以色列采取地面軍事行動的可能性其實在增加。或者至少說,內塔尼亞胡還沒有放棄占領拉法的想法。
就以色列國防軍來說,他們面臨的是兩難困境。一方面,軍方不想陷入更艱難的戰事中;另一方面,他們受到上級的政治壓力,要求他們走入其中。雖然軍方高層告訴領導人,占領拉法不會結束和哈馬斯的戰爭,也無法消滅哈馬斯的有生力量,但內塔尼亞胡依然想要通過一場“絕對的勝利”,來向其支持者表明,自己履行了承諾。
中國新聞周刊:以色列國防軍還在使用人工智能系統在加沙平民中識別哈馬斯成員,有報道說他們識別了超過3萬個目標。你是以色列知名的情報和安全事務專家,據你所知,這個系統精確嗎?
約瑟夫:這個問題非常重要,但目前我們還難以下準確的結論。以色列軍方建立了所謂的“目標銀行”(bank of targets),使用人工智能去識別在加沙及西岸生活的數百萬巴勒斯坦人,比對哪些人符合恐怖分子的特征。這需要收集整個地區每一個巴勒斯坦人的詳細信息,才能做出精確的判斷。
你提到的“3萬個目標”,據我所知,是指以色列國防軍在2023年10月的戰爭開始前,已經擁有了2.7萬個在加沙地帶的目標數據。其中有些目標95%匹配恐怖分子特征,有些只有80%、70%匹配。所以,不能說這個人工智能系統本身就多么準確,它的主要價值是能給軍方提供很多目標。
對于以色列的情報機構,我認為,他們能很好地完成一些精確分析任務,比如說,如果你想知道某個恐怖分子某個時刻在哪個咖啡館里,情報機構可以告訴你。但一旦涉及戰略評估,他們往往是錯誤的,10月7日哈馬斯的襲擊就是一個例子,我認為這是以色列建國以來遭遇的最嚴重的情報失敗。
中國新聞周刊:你剛才提到了,在進攻拉法的問題上,以色列國防軍和內塔尼亞胡有不同的觀點。4月以來,我們看到以色列戰時內閣的矛盾公開化,還有多位以色列高級將領辭職。對于加沙問題,目前以色列軍政高層的主要分歧是什么?
約瑟夫:克勞塞維茨(著名軍事理論家,《戰爭論》作者)曾說過,戰爭有兩種邏輯,一種是軍事邏輯,一種是政治邏輯。現在我們要注意第三種邏輯,那就是內塔尼亞胡個人的政治生存邏輯。他正在盡其所能保持其權力運作,他知道自己一旦下野,將會面臨的是政治生命的終結。所以他在盡一切可能延長目前的戰爭。
但是,這種延長的策略正在變得越來越難以實現。戰時內閣中的溫和派傾向于盡快達成協議,他們對內塔尼亞胡個人的政治生命不感興趣。現在,隨著國際壓力的增加,內塔尼亞胡個人的利益,和以色列的國家利益之間的沖突,正變得越來越大。很關鍵的一點是,幾周前,在以色列,幾乎還沒有人談論這種利益沖突。而現在,幾乎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這種矛盾。
中國新聞周刊:這是否意味著有越來越多的以色列人反對繼續戰爭?
約瑟夫:一方面,確實有越來越多的以色列人傾向于盡快結束戰爭。以色列很久沒有經歷過這么長時間的戰爭了,每天都有士兵被殺,這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狀態。但并不是所有以色列人都這么想。坦白說,以色列國內仍然有非常強大的民意支持繼續戰爭。
我們還要考慮黨派因素:甘茨領導的中間政治力量目前還在戰時政府中。如果他們脫離戰時政府、轉為反對派,他們會和內塔尼亞胡決裂,也會更加明確地反對戰爭,這將帶動一部分民眾。一個只有極右翼分子的政府不會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但目前的政府依然是一個中間溫和派參與的聯合政府。
還需要注意的是,越來越多的人反對戰爭,并不意味著越來越多的人支持“兩國方案”。以色列社會最近幾年不斷“右轉”,現在多數人已經難以習慣那種“兩國方案是唯一解決方案”的觀點。他們更愿意說的是“我們不要戰爭,我們要解決方案”,但不是“我們支持兩國方案”。
在歷史最高點時,可能有80%的以色列人支持兩國方案,但現在,算上以色列阿拉伯人在內,如果“兩國方案”能在這里獲得50%的支持率,就已經很難得了。在此背景下,即使是中間溫和政黨,也更愿意談論“解決辦法”、談論“以色列的安全利益必須得到維護”。對于兩國方案,他們更多地表現出一種不明確支持也不明確反對的態度。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看來,當前加沙地帶的戰爭會如何結束?是達成協議、人質回家、以色列撤軍,還是以色列長期控制加沙,甚至重建定居點,維持占領和沖突狀態?
約瑟夫:戰爭的結束存在多種可能性。但很顯然的一點是:以色列是一個議會制民主國家。我們的議會有120席,目前的執政聯盟擁有64席。這意味著只要在下次選舉中失去5個席位,目前的聯盟就會終結。
讓我們考慮幾種情況。如果戰爭以協議達成、人質回家的方式結束,那么退出聯盟的會是(反對協議的)極右翼。即使是內塔尼亞胡也很清楚極右翼在將以色列拖向災難的深淵,但是他已經被束縛住了。我想下一任以色列總理會考慮一個與目前不同的聯盟結構。
至于長期控制加沙,甚至在加沙修建定居點,我認為這不會成為一種選項。請記住,加沙是一個極度擁擠的地方,200多萬巴勒斯坦人生活在3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內。以色列呢?我們現在有約650萬猶太人,生活在“從河到海”之間的土地上。我們為什么要回到加沙建立定居點?除了極少數極右翼分子,沒人愿意。這是一個瘋狂而愚蠢的想法,不會成為現實。
事實上,如果你問以色列軍方和以色列安全機構,他們會告訴你,基于以色列的國家利益,我們不想長期控制加沙。因為這太貴了。如果長期控制加沙,我們需要維持至少三倍于常規軍力的軍事單位。我們已經在2005年離開,我們不想重復這個問題。從以色列的角度出發,加沙的最終解決方案,還是回到“兩國方案”,由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去管理。
中國新聞周刊: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的能力和支持度,存在很大的爭議。從以色列的角度看,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約瑟夫: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是軟弱的、不受歡迎的,但最近一個時期,美國及阿拉伯國家都在談論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的改革。以色列必須參與到這個改革進程中。現在,因為內塔尼亞胡被極右翼綁定,以色列沒有參與這一進程,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加沙的問題已經接近尾聲,而除了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事實上沒有其他力量可以接管這里。
目前,考慮到內塔尼亞胡的錯誤決策,以色列政策界及國際社會正在討論一種過渡方案:以色列軍隊撤出后,一支由阿拉伯國家及歐洲國家軍事力量組成的國際部隊暫時管理加沙,這個周期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兩三年。在此期間,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完成改革,然后重新接管。從美國、埃及政府到以色列軍方、安全部門,很多人都期待進一步討論這種方案,這將足以在加沙地帶維持安全秩序。問題是,直到目前,內塔尼亞胡對此無動于衷。

中國新聞周刊: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的執政團體法塔赫正在和哈馬斯就組建聯合政府的可能性進行接觸。這可能不會很快取得成果,但華盛頓的一些政策界人士已經指出,在未來的和平進程中徹底排除哈馬斯,是非常困難的。以色列領導層會如何看待一個有哈馬斯參與的巴勒斯坦政府?
約瑟夫:從內塔尼亞胡2009年掌權以來,以色列政府的政策是一致的,即讓西岸的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保持羸弱的狀態,同時在加沙“培育”(nurture)哈馬斯。通過這種雙管齊下的辦法,以色列極右翼就可以找到足夠的借口回避重啟“兩國方案”談判的進程,宣稱“我們無法找到一個可以代表巴勒斯坦的團體開始對話”。可以說,內塔尼亞胡政策的本質就是不想要“兩國方案”,不想談領土問題。
但這并不意味著巴勒斯坦自己的聯合政府真的是無法組建的。一些政治家為此做過努力。我記得穆罕默德·巴爾古提(Mohammad Barghouti,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前部長)曾在哈馬斯和法塔赫之間幾乎達成了一項組建團結政府的協議,但以色列阻止了這個進程(2006年,巴爾古提被以色列短暫逮捕后獲釋)。現在的問題主要是,中國、美國等世界主要國家,如何看待、是否支持組建這種聯合政府?
中國新聞周刊:如果以色列極右翼不再當政,對于一個更溫和的以色列政府來說,接受巴勒斯坦獨立建國的基本條件是什么?
約瑟夫:以色列最關心的是安全問題。以色列人感到,很多注入巴勒斯坦方面的資金最終流向了“恐怖分子”。在此前的和平進程中,以色列就提出,巴勒斯坦應當是一個非軍事化的國家,也就是說巴勒斯坦政府可以有警察力量,但不能有軍隊。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曾經同意過這一點。當然,現在我們雙方都經歷了更多的傷痛經歷,巴勒斯坦人也有自己的創傷記憶,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的相互懷疑程度非常高。我認為,我們應該走出的第一步,就是解決這個“相互懷疑”的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巴勒斯坦人也有自己的安全關切,他們可能不會再接受只有警察、沒有軍隊的協議了,因為他們也不相信以色列的安全承諾。解決這種“相互懷疑”的具體辦法是什么?
約瑟夫:我能理解巴勒斯坦方面的擔憂。上世紀90年代的和平進程是一個“兩國”之路的開端,但是因為拉賓總理遇刺,后續的進程被中斷了。我想,現在我們雙方應當想一想的是,在和平進程被中斷后,我們都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價,這種代價對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來說都是不可承受的。重新開始一個新的“兩國方案”進程,雙方民眾都將從中獲益。這需要以色列、巴勒斯坦和國際社會的共同努力及對加沙地帶的大力投資,但我希望我們能做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