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紹固 高清
摘? ? 要:《傳奇漫錄》是越南傳奇小說的開山之作,小說集第一篇《項王祠記》最能體現《史記》對阮嶼的影響。阮嶼在結合傳奇小說文體特質的基礎上,接受《史記》的寫作態度、創作原則及藝術特色,使《項王祠記》呈現出奇正相生的藝術面貌,體現了中越文化的交流與融合。
關鍵詞:《史記》;《傳奇漫錄》;項羽
中圖分類號:K207?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009-5128(2024)06-0036-07
收稿日期:2023-12-19
基金項目: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韓國古代漢籍詩文中的三秦文化印象研究(2020H010);國家民委項目:日藏《西域同文表》的整理與研究(2021-GMD-074)
作者簡介:楊紹固,男,河南延津人,延安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域外漢籍研究;高清,女,湖南岳陽人,延安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中國文言小說的源頭是史傳文學,小說和史傳作品在宋代以前并未有明顯的分界線,二者關系十分密切。
《史記》作為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司馬遷的史家筆法對《剪燈新話》這類傳奇小說產生了深刻影響。仿照《剪燈新話》的內容、體例創作的越南古代短篇小說集《傳奇漫錄》自然也就繼承了中國史傳文學的一些特點。學術界對《剪燈新話》和《傳奇漫錄》的比較研究早已有之,如陳益源先生《〈剪燈新話〉與〈傳奇漫錄〉之比較研究》[1],喬光輝先生《〈傳奇漫錄〉與〈剪燈新話〉的互文性解讀》[2]等,但兩位學者并未從文學接受的角度深入分析阮嶼的創作技巧?!俄椡蹯粲洝肥恰秱髌媛洝分械拈_篇之作,既體現了阮嶼的創作風格,又彰顯了《史記》在古代越南的傳播情況。《項羽祠記》以越南小說中常見的夢境對談模式為基礎,在寫作態度、創作原則、藝術特色等方面明顯受到《史記》的影響。
一、《傳奇漫錄》接受《史記》的文化基礎
中越兩國之間有著近千年的宗藩關系,越南的文化淵源也與漢文化密不可分。由于戰爭、災荒等原因導致大量史料遺失,《史記》在越南的具體流傳情況已不可考證,但從越南古代漢籍中的記載、儒學在越南的傳播情況、越南古代科舉制度的推行、作者個人經歷的勾考中,還是能夠探尋到《傳奇漫錄》接受《史記》的種種線索。
(一)越南古代漢籍文獻中的《史記》
漢文文獻是中越間古代文化交流最重要的物質載體,傳播到安南(越南)的漢籍直接影響了當地文人對中國文化的接受情況?!对侥蠞h喃文獻目錄提要》[3]共計收錄514部安南本中國典籍[4]34,由此可以了解我國的經、史、子、集在越南的流傳情況,其中史部目錄收錄了《史記索隱》和《班馬異同》。借鑒中國,古代越南也有官方修撰史書的傳統,后黎朝洪德十年(1479),圣宗皇帝命令吳士連編纂《大越史記全書》,他在前人已有成果的基礎上完成了編寫任務,該書后在官方的主導下被多次增補。越南古代史書《大越史記》《大越史記續編》《大越史記全書》不僅書名仿照《史記》,在記事上從鴻龐氏時代的傳說寫到作者生活時代的社會現實,這也與司馬遷《史記》通史的記敘方式相類。吳士連在《擬進大越史記全書表》中論說書名的來歷說道:“效司馬史之編年。”[5]10乍看之下,“司馬史”應該指的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但結合《大越史記全書》按照外紀、本紀編纂的紀傳體體例來看,這里的“司馬史”應該指的是司馬遷而不是司馬光。
《大越史記全書》開篇記述的鴻龐氏是炎帝神農氏三世孫帝明南巡所生:“按黃帝時建萬國,以交趾界于西南,遠在百粵之表。堯命羲氏宅南交,定南方交趾之地。禹別九州,百粵為揚州域。交趾屬焉。成周時,始稱越裳氏。越之名肇于此云?!保?]39司馬遷首為少數民族列傳,將周邊民族納入華夏這個大家庭,《史記·南越列傳》就記載了本為秦朝將領的南越國開國君主趙佗對中越兩國文化交流做出的貢獻。由此可見,越南古代史家以司馬遷民族共同體以及本國諸族與華夏同源同祖的觀念作為本國編纂史書的標準。不僅官修史書如此,元代內遷中原的安南文人黎崱在其私修的《安南志略》中也有類似的記載,該書序言中多次提及司馬遷:“南粵之記尚矣,自遷、固所載靡得而詳焉……詳其有裨于遷、固之遺,逸多矣……異時列之史館,將不在遷、固下。”[6]1對司馬遷、班固多有感激,并將《安南志略》與《史記》《漢書》進行比較,表明他對班馬二人作史的肯定和推崇。明季曾到安南籌措軍餉的朱舜水在其《安南供役紀事》中有一段他和安南官員的對話:“余問云:‘尊府古書多否?答曰:‘少少足備觀覽。余問《通鑒綱目》《前后漢》《二十一史》《史記》……答云:‘具有?!保?]27反映出明末清初時期越南官員有收藏和閱讀漢文史籍的習慣。
與越南古代史學類著作較少提及《史記》的情況不同,古代越南漢文小說大量引用《史記》的典故,如《嶺南摭怪列傳》(甲本)記載:“漢武帝時,南越丞相呂嘉不服,而殺漢使安國、季少等。”[8]47此段描寫顯然引用的是《史記·南越列傳》中南越國丞相呂嘉的事跡。記載越南神祇傳說及祠廟祭祀的《越甸幽靈集全編》存在大量引用《史記》典故的情況。該書《都統匡國佐圣王》有曰:“王縱身拔樹,橫臂指揮,所向無不披靡,傷者甚眾?!保?]81這里引用了《史記·項羽本紀》中的詞語“披靡”,司馬遷寫作的原文是:“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保?0]334該書《武氏列女神政錄》云:“吾今日非戰之罪也?!保?1]277這句話顯然化用了《史記·項羽本紀》中的句子:“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保?0]334不但古代官修史書對《史記》有頗高的評價,而且古代文學作品中也大量引用《史記》中的語典,這些都表明越南古代士人對《史記》的思想、內容十分熟悉,這為阮嶼接受《史記》提供了社會文化背景。
(二)儒學的傳播與科舉的推行
秦末趙佗建立南越國,先進的漢文化影響到遠離中原的南方地區,其中包括現在越南北方的大部分地區。西漢時期朝廷建立交趾刺史部,東漢時期改為交州刺史部,派駐官員進行管理,如東漢時期的交州官員任延、錫光受到當代百姓的稱贊,史贊:“嶺南華風,始于二守焉?!保?2]2462至士燮遷交趾太守,“文風勃興,禮儀敦尚,漸能與中州人士相頡頏也”[13]559。
儒學自漢武帝時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的正統思想,交趾的官員與到此避難的中國文人成為儒學傳播的載體,“在東亞各國中,受儒家思想影響最深者,則首推越南”[14]143。中世紀的越南儒學經歷由盛到衰的過程,阮嶼所在的后黎朝統治者以儒學治國,黎圣宗大力推行儒學教育,莫朝也延續以儒治國的政策。儒家經典成為科舉考試的教科書,科舉出身的士人成為官僚隊伍的主要組成部分。參加科舉考試的學子必須“學習儒教的經典著作和北方歷代王朝的歷史”[15]326,“北方”是古代越南對中國的指稱,黎朝進士考試中有關歷史的論題以中國古代歷史為主,阮嶼“粵領鄉薦,累中會試場”[16]3的經歷證明他不僅熟悉儒家經典,還曾研讀過中國史學名著。司馬遷以儒家為主兼采百家的思想是學術界公認的,儒學成為阮嶼接受《史記》的橋梁,科舉考試則培養了阮嶼的史學素養,這為《史記》在阮嶼意識中的移植和吸收提供了思想條件。
(三)靈魂世界的契合
阮嶼的生卒年月、個人仕履在文學史上有諸多疑點,但結合何善漢《傳奇漫錄·序》、黎貴惇《見聞小錄》以及潘輝注《歷朝憲章類志》中對他身世的散見記載,可以推論出他大致出生于15世紀晚期,后黎朝圣宗時期考中進士步入仕途,后因不愿與貪官污吏同流合污轉而辭官,晚年過著隱居生活。根據阮氏明玉的研究可知,《傳奇漫錄》的成書時間上限為端慶五年(1509)。[17]34阮嶼生活在后黎朝的中衰期,階級矛盾突出,社會動蕩不安,君主昏庸無道,權臣莫登庸篡位。阮嶼在一篇篇傳奇小說中揭露社會的黑暗,諷刺貪官污吏,借神魔鬼怪的故事勸誡世人,如《龍庭對訟錄》中鄭縣令到龍宮狀告水妖擄走他的妻子,龍王指責水妖道:“爵非濫得,必待勛勞;刑不妄加,欲懲奸宄。今以汝舊有勛勞,使司長一方,為民保護,胡乃縱其淫虐,豈御災捍患之意乎?”[16]57–58盡管司馬遷生活在西漢國力強盛的時代,但在繁榮之下卻潛伏著酷吏橫行、君主奢靡的政權生存危機,因此《循吏列傳》開篇則言明:“法令所以導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10]3099司馬遷與阮嶼都認為官吏有教民護民的職責,且都表現出慎刑的法治觀?!秱髌媛洝芬谩妒酚洝返涔?,在《項王祠記》中,主角圍繞烏江自刎、魯公禮葬項羽、吳中避亂、斬殺宋義等事辯論,還在《龍虎斗奇記》中開篇設計了黃龍和白虎爭斗的場面,不僅與項羽和劉邦兩人相持多年未決勝負的情節相類,還引用二人的名句,白虎對黃龍說:“愿與君挑戰,決雌雄何如?”[16]240–241黃龍了解敵我雙方的實力,選擇斗智不斗力。小說末尾道士對龍的評價是:“龍之為物,幽明大小無所不能,變化飛騰莫可量測,有中正之德,有普施之仁,真是至好底物,世常配以天子之象。”[16]244但評價虎時則說:“勇而無禮,暴而不仁?!保?6]244這里的龍虎斗暗指楚漢相爭?!秱髌媛洝范啻谓栌贸h相爭的故事反映阮嶼對《史記·項羽本紀》的熟悉程度。此外,該書《沱江夜引記》中的“蒲輪駟馬”、《麗娘傳》中的“不約而同”等典故也都反映了作者對《史記》的熟悉程度。相似的社會背景與契合的心理世界為阮嶼接受《史記》提供了精神條件。
二、《史記》的創作藝術對
《項王祠記》的影響
作為史官,司馬遷主要職責是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因此他以實錄為寫作態度、以《春秋》義法為創作原則、以設身處地的記言為藝術特色創作《史記》,不僅為中國歷代史書樹立了模范,還被其他文體乃至域外漢文小說的創作吸納接受,《傳奇漫錄》就是其代表之一。《項王祠記》講述了胡宗鷟、項羽、范老臣三人對項羽是非功過的看法,最后以胡宗鷟蓬窗一夢收束全文。
(一)堅持實錄,揭示社會人生
司馬遷文史兼擅,其創作傾向絕不是單純的寫人記事,而是揭示歷史事實背后的社會發展規律。班固評價司馬遷編史“不虛美,不隱惡”,這就是司馬遷的實錄精神,落實到具體的作品中就轉化成一種嚴肅的寫作態度,突出表現為司馬遷正確對待歷史、真實刻畫人物。在塑造項羽時,筆力最深,司馬遷評價項羽“何興之暴也”[10]338后,馬上又敘述他卓越的軍事才能:“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近古以來未嘗有也?!保?0]338–339盡管項羽擁有無人比肩的能力,因為他“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10]339,最終卻慘敗于劉邦。司馬遷對項羽的贊許和批評都立足歷史事實,盡量全面地揭示其復雜的人格和社會影響?!拔闹倍潞恕蓖瑯芋w現在《項王祠記》中,故事的起因來自胡宗鷟在項王祠下的題詩:
百二山河起戰鋒,攜將子弟入關中。煙消函谷珠宮冷。雪散鴻門玉斗空。一敗有天亡澤左,重來無地到江東。經營五載成何事?銷得區區葬魯公。[16]12
他題罷酒酣入夢,項羽認為胡宗鷟的詩歌后半部分譏誚過甚,隨后兩人對詩歌最后兩句進行爭論。項羽指責劉邦沒有資格以魯公禮安葬自己,一方面敘述他起兵攻秦,天下歸楚的功業;另一方面爭辯他不是敗給劉邦,而是上天不眷顧自己,因此才自刎于烏江。胡宗鷟對項羽提出的論點一一反駁,嘲謔他所謂的“命在天”,后阮嶼又加入范老臣為項羽辯護:“寧歿其身而不忍甘其辱,寧死其節而不忍偷其生。”[16]16作者對歷史人物形象的塑造通過三人的言語比較進行刻畫,對項羽火燒秦宮、刀斬子嬰的暴行和天命論進行批判,同時又贊頌了他的勇武精神和寧死不屈的高尚人格。司馬遷實事求是的精神和秉筆直書的史官傳統,不僅提高了前代作史的標準,也增強了《傳奇漫錄》現實主義的光輝。
(二)記言敘事,推動情節發展
《漢書·藝文志》曰:“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保?8]1715“記言”是寫史的手段之一,司馬遷將“記言”和“記事”相結合,以人物言語推動《項羽本紀》的情節發展,既能厘清事件之間的因果聯系,又使人物形象立體豐滿。司馬遷通過記言的方式將主要事件相互串聯,如將項羽斬殺宋義的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項羽分析道:“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敝之承!”[10]305他以此理由向胡宗鷟解釋殺宋義的原因,極大地鼓舞軍隊的士氣,又引出項羽“威震楚國,名聞諸侯”[10]307的場面,為其后項羽帶領百余騎兵突出重圍作鋪墊。記言不僅是司馬遷的常用敘事手段,也是《項王祠記》最大的藝術特色,整篇小說用“公曰”“王曰”勾連成文,從引出項王起就開始記言,胡宗鷟入夢之后,一人帶項王命來召見他。來人將胡宗鷟帶到項羽面前,由此展開有關項羽的三個爭議,一是“乃甘心于魯公之禮哉?”[16]13二是“天之幸與不幸耳!”[16]14三是“綱常之道,孰為得乎?”[16]16全文以這三個爭議為中心,三人各抒己見,將虛構的人物觀點穿插在真實的歷史事件中,由項王展現自己的功業到胡宗鷟指責項羽有仁義但施暴行的道德缺陷,在升華主旨的前提下借范老臣之口,抒發項羽被世人誤解的憤懣。結構上,阮嶼以記言呼應首尾,特意安排胡宗鷟說出“汝其識之”[16]16后才令他夢醒,使全文的章法情節形成閉環。
(三)承《春秋》法,寄寓褒貶善惡
《春秋》義法又稱《春秋》筆法,司馬遷對其作出了理論性的闡釋:“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10]509可見《春秋》義法在思想內容上有褒貶善惡的傾向,語言上要求簡潔生動?!洞呵铩妨x法直接決定了司馬遷精心選擇史料進行敘述,將褒貶是非的態度蘊藏其中,以達到借古鑒今的目的。司馬遷為表現項羽性格的閃光點,選取劉邦逃亡時“推墮孝惠、魯元車下”的殘忍行為作對照,在對比之中隱含了對人物的褒貶。司馬遷春秋筆法的寫作方式也被阮嶼學習,并在《項王祠記》中充分運用,表現為范姓臣子借項羽在綱常之論上的成功反駁項王不如劉邦的論點,虞姬為項羽守節而殉情,但“呂雉嬌則塵動壁衣,戚姬則禍成人彘,溺于趙王之愛,而輕國本之搖”[16]16。由此可知,像司馬遷一樣,阮嶼也將道德視為塑造人物的核心,人的道德高低決定了作者的褒貶評價。《春秋》義法不僅要求語言簡潔,還需要委婉含蓄,多用曲筆?!妒酚洝贰疤饭弧钡娜宋镌u價中多次出現虛詞,如“豈不謬哉?”[10]339利用“豈”“哉”等虛詞構成的反問句式對項羽的天命論提出反問,既是對項羽荒謬思想的批駁,也含有對西楚霸王最終自刎烏江的嘆惜。帶有反詰口吻的虛詞又經常被用來表現傾向、感情,“何……耶?”“無……乎?”“豈……哉?”“庸……乎?”“豈……乎?”“安得”“孰……乎?”等大量由虛詞構成的表示反詰語氣的句式也出現在《項王祠記》中,虛詞雖然不像實詞有確切的含義,但這類詞匯表達語氣和傳遞感情卻有很大的作用。清代劉大櫆說:“文必虛字備而后神態出。”[19]9胡宗鷟“王安得漢高同日而語哉?”[16]15一句準確地反映他并未被項羽說服的心理狀態,在虛詞幫助下,語氣也表現出一種急切感,為逼問項羽營造了一種緊張的氛圍?!妒酚洝吠暾赜涗浟隧椨鸬囊簧?,而《項王祠記》這類短篇白話小說只能簡化或摘取重要事件來突出人物性格,如項羽收復章邯軍隊的過程敘述被濃縮為一句話“一戰而北章邯之軍”[16]13?!妒酚洝分袑@一戰斗過程卻寫得洋洋灑灑,先描述項梁在定陶攻破秦軍,卻因不聽宋義勸說而被章邯擊敗,轉而敘述章邯與趙國軍隊的戰斗,在巨鹿之戰中章邯敗于項羽,最后被迫投降項羽。司馬遷通過復雜的戰爭場面凸顯了項羽的軍事謀略。
司馬遷繼承《春秋》義法,對每一位傳主進行評論,在傳記末尾開創了“太史公曰”的評議方式,阮嶼沿襲了《史記》的這種評論特點,把褒貶融入論贊之中:
嗚呼!擬楚于漢漢為憂,進漢于王漢則未。何則?鴻門釋撼,太公遣歸,楚不為不仁,但仁淺而暴深;颕川之屠,功臣之戮,漢不為無失,但失少而得多。楚固仁義之反,漢亦仁義之似。楚項不霸,漢高雜之,治天下者,當進于純王之道。[16]16
阮嶼總結了楚漢雙方的優缺點,認為項羽敗于“仁淺”,劉邦贏在“得多”,其間插入“嗚呼”“何則”等語氣詞使議論抒情化,引導讀者與歷史人物在情感上產生共鳴。小說觀點最后落在“純王之道”,凸顯阮嶼以儒家“仁心”“仁政”為主的思想傾向,也凸顯了他對無力改變既定歷史事實的無限感慨。司馬遷和阮嶼都不以成敗論英雄,對項羽的豐功偉業和不朽精神給予充分的肯定,但也指出了其在道德方面的某些不足,“仁”“德”成為他們褒貶人物的重要準則。
三、從“傳記”到“傳奇”:阮嶼對
正統文學的吸收、改造
《傳奇漫錄》的書名顯示這部小說集最大的特點“奇”,但《項王祠記》的“奇”因為借用史家筆法來塑造歷史人物,這使它呈現出奇正相生的藝術特點,阮嶼為妥善處理“史”與“奇”的關系,采用了借奇存正、以奇滋正的寫作方式。
(一)借奇存正
《今古奇觀·序》云:“小說者,正史之余也?!保?0]1以《史記》為代表的正統文學所表達“正”是其具有官方性、正統性的特點,行文一定以勸善止惡為主要目的,在阮嶼創作的小說世界中就貫穿著“正”的觀念。
一方面,體現在奇境上。造夢是越南漢文小說常用的述奇方式之一,小說家把零亂破碎的夢境按照自己的主觀意愿打造成吐露人物心聲的工具。《項王祠記》的夢境中,不僅有對項羽剛愎自用的指責,也有對其講求“仁義”的肯定,這里的“仁義”既包括項羽堅貞不屈的品格,也包括他愛兵克勤的作風。阮嶼將他的道德評價標準潛藏在他打造的奇幻世界中,充分發揮夢文化的引導功能,將讀者引到棄惡從善的正途上來。夢境空間又是在現實世界的基礎上建立的,胡宗鷟、項羽、范姓老臣三人暢所欲言,君、臣、民三方處于平等地位,這種布局表現出阮嶼君民雙向互動的進步思想。阮嶼將小說世界劃分為現實世界和夢境世界,處在現實空間的“項王祠”是造夢的地點,阮嶼選擇讓胡宗鷟在祠廟入夢是因為祠廟特定的文化內涵。祠神文化貫穿越南漢文小說,從《嶺南摭怪》到《傳奇漫錄》,祠神文化浸潤在越南的神話故事和傳奇小說中,越南民眾為他們崇拜的山水大地、王侯將相、公主后妃立廟供奉。百姓相信祠廟供奉著英雄人物不滅的靈魂,是一個能夠實現愿望、獲得福報的奇特之地。越南民眾把英雄人物供奉在祠廟,英雄就變成保佑一方水土的神靈,祠廟具有了造神功能。項王祠供奉項羽的靈魂,胡宗鷟與項羽的辯論即人鬼之間的靈魂交流,這也是作者對“天”“人”關系的探討,胡宗鷟可以指責、評判項羽的殘暴行為,而項羽也能反駁胡宗鷟的觀點。阮嶼在小說中用人鬼辯論的情節減少了“天”的神秘性,主張個人利用理性反抗天命。作者探究“天”“人”關系的點最終落在他對君主的期望上,他希望君王能夠吸取項羽的前車之鑒,既能施行仁政,又能贏得民心。
另一方面,體現在“奇人”上。阮嶼改造項羽形象的第一步,先為他安排了一個奇異的身份,項羽由人變成了鬼。雖然項羽擁有了超凡的身份,但這個角色依然保持著人的特點,甚至有意限制他異于常人的能力。在小說開頭,阮嶼就在處理現實世界的物象和主角奇異身份之間的問題,他寫道:“其人即導之左。至則殿宇巍峨,從官羅列,項王以先在坐,傍設琉璃榻。”[16]12–13引見胡宗鷟的禮儀以及殿宇的裝潢,都與人間帝王的禮制相差不遠。再者,雖為鬼魂,項羽的情感依然是常人之情思,他對胡宗鷟的題詩生氣,渴望為自己正名,受到世人的尊敬。阮嶼利用凡人與鬼項羽共同的欲望拉近彼此的心靈距離,順理成章揭開“奇”的外衣,引出小說的主旨——純王之道。阮嶼身處后黎朝中衰期,黎肅宗黎敬甫在位不到200天就去世了,他的兄長黎濬繼位,他好酒色,行暴政,殘害宗親,導致大臣和宗室舉兵反抗,擁立黎瀠上位。黎瀠在位期間,多次發生內亂,他又大興土木,百姓兵卒苦不堪言,后又是莫登庸篡位之戰,可以說后黎朝這一時期政治混亂,君主無能。《項王祠記》中對項羽暴行的指責,實際上是對社會現狀的不滿。阮嶼深感實行王道的必要性,因此借胡宗鷟的口直接點出:“夫運天下之勢,在機而不在力;收天下之心,以仁而不以暴?!保?6]14并打破天命論的神秘色彩:“謂‘命在天,此商紂所以喪國;謂‘天生德,新莽所以臠身。”[16]14
阮嶼認為在現實生活中處于支配地位的是人,因此修政、修德的第一位應該是處理人事,反映出他樸素的唯物主義傾向。這個故事本身不僅僅包含純王之道的思想內涵,還暗含了對黑暗現實的批判。
(二)以奇補正
《史記》以人物為中心展現歷史事件的敘事方式以及史傳文體的限制,致使對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顯得隱微婉曲。
《項王祠記》恰恰借用鬼魂的身份補充了項羽的心理活動,使其形象變得更加豐滿。作者試圖借助鬼魂身份延續真實歷史中的項羽精神,《史記》中謀士陳平評價項羽:“項王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保?0]2055廉節是項羽所看重的品質,這不僅體現在他周圍的謀士身上,還彰顯于他自身。面對胡宗鷟譏諷他被劉邦以魯公葬之,鬼項羽以田橫不貪戀漢爵為例,表明他絕不會屈從于劉邦的魯公之封。胡宗鷟又指責他不仁多暴——戮有功之臣宋義、殺繳械投降的子嬰、火燒阿房宮,項羽辯駁這些舉措皆為百萬生靈,并非濫殺無辜。對殺害宋義的指責,項羽解釋說:“而義也,逡巡畏縮,而伺夫賊之疲;顧望淹留,而阻夫師之進。使帳中之計不行,渡河之兵少緩,則趙城士女,又慘于長平之禍矣。”[16]15項羽以自己的方式解釋說宋義該死:宋義的優柔性格不利于穩定軍心;如果不緊急進軍,楚軍一定失??;失敗后趙國百姓會遭到秦軍屠殺。據《史記·項羽本紀》可知,項羽與宋義對救趙產生了分歧,宋義主張根據秦趙雙方的戰斗結果決定是否攻秦,因此留滯安陽46天,飲酒高會,而項羽知道久留不是上策,主張率先出兵與趙合力攻秦。項羽奪得兵權戰勝秦軍,他斬殺了宋義,高舉其頭說:“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保?0]305他殺宋義是為憫恤士卒,殺子嬰是為報秦伐六國之仇,火燒阿房宮是為使后人知儉:“筑民怨以崇其基,浚民膏以充其積。吾故焚之,使在后之人知尚儉?!保?6]15《項羽本紀》中缺失的行動理由,在小說中得到補充。胡宗鷟又批判項羽不懂“禮”以致君臣離心,范姓老臣借曹咎對項羽的忠心來反駁胡宗鷟。曹咎是被項羽派遣到成皋的守將,因漢軍侮辱楚軍,曹咎帶兵出擊,最終卻戰敗自刎于汜水上。失敗后項羽的部下不忍欺侮、不茍且偷生的不止曹咎一人,還有虞姬。在項羽身邊的人包括他自己都看重“節”與“義”,這一番對項羽“不仁”的爭論彰顯出項羽性格中并存的善與惡。
司馬遷塑造了活著的項羽,阮嶼刻畫了陰間的項羽。鬼項羽是歷史真實中項羽的衍生品,把散落在《史記》里碎片化的項羽形象進行了整合,一定程度上扭轉了《史記》中項羽刻薄寡恩的刻板印象?!俄椡蹯粲洝分泄眄椨鸬男睦砘顒訉ⅰ妒酚洝分许椨鸬摹傲x”與“愛民”體現得更為深刻突出。阮嶼敘述活人胡宗鷟進入夢境與鬼魂項羽辯論的故事,不僅滿足作者“作意好奇”的心理需求,還具有教化世風的效果,對讀者有著較強的封建道德教化導向。胡宗鷟帶著偏見入夢,最后被項王勸服,愿意改變對項王的譏誚。這樣行文,既是為勸誡世人勿以偏見評價他人,又將項羽的人格、品質納入儒家文化觀念中,宣揚了正統觀念。
阮嶼還以奇筆補充史筆,體現了小說不同于記傳散文的藝術性?!顿惢ㄢ忣}辭》有一段關于奇筆的評論:“予謂稗家小史,非奇不傳。然所謂奇者,不奇于憑虛駕幻,談天說鬼而奇于筆端變化,跌宕波瀾?!保?1]94以市民為主要接受對象的傳奇小說注重情節的曲折和敘事的文采,如胡宗鷟醉酒入夢,來人只說“受旨吾王”,沒有直接說明“王”的身份,帶給讀者一種神秘感。這篇小說還運用突轉的筆法造成情節上的波瀾,三人爭論結束之后,胡宗鷟說:“汝其識之?!保?6]16正當讀者想象他如何改寫題詩時,作者卻另起筆端,夢醒之后,胡宗鷟直接沽酒坐船離開,并沒有理會夢中項羽的請求。作者有意跳出大圓滿的結局,以游記散文的筆法結束全文,留下莊周夢蝶般亦幻亦真的文采斐然,令人回味無窮。
阮嶼充分利用“奇正之法”打通記傳文學和傳奇小說之間的壁壘,從世人求神到神賴眾生,縮小神靈與普通人之間的距離,甚至將神拉下高不可攀的神壇,強調人的個體價值和能動性,利用奇幻情節充分發揮小說的教化作用。
四、結語
近代社會以前,中國文明的發展程度遠超周邊國家,因此,周邊諸國紛紛向中國學習先進的社會制度和文化,其中就包括越南。“公元10世紀安南獨立建國后,長時期內成為中國的藩屬,安南歷代王朝都定期向中國封建統治者朝貢。中越兩國文化交流頻繁,在儒學、史學、文學、藝術等方面相互影響。”[22]3史官文化是中國文化的源頭之一,“他們(史官)也是中國古代最早的知識分子,他們自始至終參與了中國古代文化的創造,形成了中國文明的特色及中國史官文化,并直接影響著其后的中國社會歷史和文化的發展”[23]。史官文化對志怪小說有著極大影響?!耙浴妒酚洝贰稘h書》為代表的漢魏史書繼承了前代史書、文學敘事的一些特色,發展并形成了新的敘事傳統,為漢唐志怪傳奇小說的發展、繁榮提供了寫作參照基礎和藝術手段的借鑒。”[24]50阮嶼長期接受漢文化教育,他創作的《傳奇漫錄》深受晚明時期中國傳奇小說的影響。
《史記》不僅為中國傳記文學的創作提供了范式,也影響到東亞漢文化圈的文學創作?!秱髌媛洝分刑摌嬋宋锱c中國歷史人物的對談正體現了越南古代漢文小說作者在書寫和建構本國小說的過程中,受到以《史記》為代表的中國傳統傳記文學和越南本土文化的雙重影響。史傳文學為傳奇小說提供了可供借鑒的成熟敘事體系,同時史傳中的封建正統觀念也不可避免地被移植到小說中,《傳奇漫錄》每篇文末以“嗚呼”開頭的議論模式就是“正”與“奇”相互交融的產物。“《傳奇漫錄》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抨擊了社會的黑暗現象,表達了作者對社會、家庭和政治制度以及對做人、生活和善惡獎懲的看法?!保?5]68“從小說中,可以看出阮嶼的思想基礎仍然是封建意識形態。在抨擊帝王、官吏的同時,也不忘肯定帝王們負有統治黎民的使命和責任。……總之,阮嶼以儒教的觀點和立場來抨擊封建社會的不公現象,用儒教的觀點來褒善貶惡、勸誡世人?!保?5]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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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朱正平】
An Analysis On the Reception of Legendary Casual Notes·Emperor Xiang Ancestral Hall in Related to Historical Records
YANG Shaogu, GAO Q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Yanan University,Yanan 716000,China)
Abstract:The novel Legendary Casual Notes is the pioneering work of Vietnamese legendary novels. The first section of the collection, titled “Emperor Xiang Ancestral Hall Records”, best reflects the influence of Historical Record on the Vietnamese author Nguy?n D?. Nguy?n D?, On the basis of combining the stylistic qualities of legendary novels, embraced the writing attitude, creative principles, and artistic features from Historical Records, resulting in a harmonious fusion of creativity in “Emperor Xiang Ancestral Hall Records”, which exemplifies the cultural exchange and integration between China and Vietnam
Key words:Historical Records; Legendary Casual Notes;Xiang 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