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美國意象派詩歌運動的領軍人物,龐德從中國古典詩歌中汲取靈感進行現代化詩歌實驗,他創造性翻譯的《神州集》以骨感有力的意象塑造見長,影響極為深遠。本文從《神州集》的翻譯背景入手,聚焦意象翻譯問題,分析龐德所運用的意象翻譯策略,以期為中國古典詩歌翻譯提供借鑒。
【關鍵詞】《神州集》;意象;詩歌翻譯
【中圖分類號】H315.9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3-0065-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3.020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2021年度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20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詩歌中的中國文化顯現和傳播研究”(項目編號:21CPYJ49)的研究成果。
中國詩歌以其深邃的底蘊、獨特的魅力成為世界詩歌史上的重要組成部分,并隨著中西方交流的深入而對世界詩壇產生了重要影響。龐德創造性翻譯的中國古典詩歌集《神州集》(Cathay)是一部現代主義杰作,也是一部世界文學經典。龐德譯文以骨感有力的意象塑造見長,對美國意象派詩歌運動產生重大影響,并激發了追捧中國詩的熱潮,對現代主義詩歌的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
一、龐德與《神州集》
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1885-1972)是美國文學史上一位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人物。作為一位詩人、翻譯家、文學評論家、編輯、劇作家,他廣泛吸收了中世紀、意大利、美國、英國、中國、法國等文化傳統,創作出了不少引人注目的作品。作為美國現代主義詩歌運動的執炬人,他將視線投向古老的東方文明,認為中國詩“是一個寶庫,今后一個世紀將從中尋找推動力,正如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從希臘人那里尋找推動力”(龐德,1915)。他創造性翻譯的中國古典詩歌在美國詩歌界引起強烈反響,對美國意象派詩歌運動產生重大影響,其中《神州集》最為矚目。
《神州集》的問世可謂是偶然事件中孕育出的必然結果。1912年底,年輕詩人龐德在倫敦偶遇東方學者厄內斯特·費諾羅薩的遺孀,并獲得了費諾羅薩的部分中國詩和日本詩手稿,后續整理出三本書籍付梓出版,其中《神州集》出版于1914年。費諾羅薩筆記中的中國詩只有原文、日文讀音和每個字的釋義和理解,缺乏系統梳理,但他卻為龐德打開了一片新的世界。中國古詩的含蓄雋永、凝練精巧給龐德留下了深刻印象,更與他的新詩革命理念不謀而合,為他的詩歌事業提供了不竭的動力。
《神州集》一共有18首詩,涉及19首中國古典詩歌,其中有12首出自唐代詩人李白。這些詩歌都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經典之作,但是因為中英文化間的巨大差異和詩歌體裁的獨特屬性,這些詩歌在翻譯成英語的過程中存在諸多不可譯性,文化缺省更是導致意象翻譯困難重重。龐德本人不懂中文,主要以費諾羅薩筆記中字對字的日語注音和注釋為依據,“誤譯”在所難免,在忠實于原作方面差強人意。對此學術界褒貶不一,但不可否認的是,龐德對這些中國古典詩歌的創造性翻譯所帶來的影響遠非某些攻訐可以磨滅的。
這部譯文集一經出版,贊譽如潮,哪怕堅決反對龐德學說的英國學院派在內也對此表達了贊賞。福特·馬到克斯·福特認為,“《神州集》中的詩是至高無上的美”,這些詩歌帶來了“意象和技法的新鮮氣息”,“能幫助我們的詩”,它“是英語寫成的最美的書……如果這些詩是原著而非譯詩,那么龐德便是當今最偉大的詩人”(Homberger 108)。學院派批評家愛德華·加內特認為,龐德翻譯的中國詩是他最出色的作品。艾略特說:“龐德是我們時代的中國詩的發明者。”《神州集》體現出了典型的龐德風格,他在探尋一條新詩的寫作途徑,試圖發現一種具有深刻洞察力的有節制的自由詩,“他通過對李白之類大詩人的譯介來推動他的新詩運動向前發展”(Rothenberg 114),其本身的價值超越了翻譯本身。
二、《神州集》中的意象
意象是中國傳統詩學中的重要概念,指詩歌作品中表達詩人主觀情感和獨特意境的典型物象,包括“意”和“象”兩個方面。“意”側重詩人的情感思想,“象”側重具體的外在物象,是承載詩人情感和思想的藝術形象。詩歌意象塑造形神兼備,訴諸具體的物象,而呈現深層的精神實質,意象兩大要素經由語言媒介交融應和,塑造出無限的藝術之美。中國詩學家認為,意象與意境是詩的藝術精髓。一系列意象構成意境,意象是構成意境的手段或途徑。好的意象是鮮活的,詩人運用多種修辭手法,精心雕琢,融情、情、理一體,呈現出獨特的審美追求。
20世紀初在英美詩歌的現代主義運動過程中,一大批英美詩人把東方詩歌理念與西方經驗主義哲學結合起來,借鑒現代主義藝術表現手法,發起現代主義詩歌革命。“意象”成為20世紀現代詩歌的核心概念。杰伊·帕里尼(Jay Parini)曾說:“20世紀的美國詩歌大部分是以意象為中心的,甚至在總體上是敘事的時候也是如此。”而龐德的詩歌翻譯與他推動的意象派詩歌運動相輔相成,他翻譯的中國古典詩歌有豐富的意象構成,《神州集》中意象呈現更為集中,包含色彩、植物、動物、器物、河流、山川、建筑等各種物象,承載著豐富的情感體驗、文化主題和審美旨趣。以river意象為例,它深得龐德的喜愛,出現12次,3次是在標題中。其中,The River Song的前半部分譯自李白的《江上吟》,詩人感嘆于“世途迫隘”的現實,通過縱情酒樂、隨波去留實現對自由理想的追求。而《長干行》和《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也都與離別、送別主題相關。這與龐德個人輾轉海外、上下求索、追求革新的文學追求和個人經歷非常契合。江河奔流,世事飄忽,江河物象常與漂流無依、離愁別緒、時光易逝、詠史傷懷等情感關聯。龐德在整理費諾羅薩手稿中的中國古典詩歌時,勢必會從個人的知識視域和情感體驗出發進行篩選,必然會呈現出他本人遠離故國、四處漂泊的經歷,終會跨越時空、文化阻隔,與古代中國的詩人們產生基于的情感共鳴。
三、《神州集》中的意象翻譯策略
譯者在翻譯詩歌意象的過程中,既要傳遞原詩意象的意蘊,又要考慮目的語讀者的接受性。在文化缺省的情況下,還需要甄別文化缺省的具體情況,采取文化補償式翻譯。在《神州集》中龐德運用了意象直譯、意象音譯、意象替換、意象釋解等翻譯策略,創造性地翻譯出了中國古典詩歌的豐富意象。
(一)意象直譯
同處相似的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系,雖不同文化存在歷史地理人文的差異,但也存在諸多共同共通之處,面對相同的意象,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時常會激發出類似的情感和哲思,這為詩歌意象直譯提供了基礎。如月亮意象在中美詩歌中往往表達著高潔、恒久、思愁、孤寂等情感,太陽往往象征著生命、活力、希望、熱情等。龐德將《江上吟》中的“屈平辭賦懸日月”句翻譯為Kutsu's prose song/Hangs with the sun and moon,將原詩中的日月意象直譯為相應的the sun and moon意象,用來歌頌屈原詩歌高雅圣潔的精神品質和藝術魅力,與日月同輝,亙古流傳。watch the moon through the clear autumn直譯《玉階怨》中的“玲瓏望秋月”句,刻畫了一幅獨立玉階上,望月寄哀愁的閨怨圖,“秋月”意象襯托人的幽怨和孤寂,令人印象深刻。再如,“舟”意象在中西文化中,都與漂泊、自由相關。《神州集》中,With boats floating,and the sound of mouth-organs and drums譯“浮舟弄水簫鼓鳴”,描寫李白與朋友元參軍浮舟弄水,擊鼓吹簫的快樂時光,將其放諸李白經歷政治失意、遍嘗人情冷暖的經歷之后,這句“憶舊游”之句彌漫著縱情無拘之感與壓抑污濁的社會現實形成強烈對照,表達了詩人追求思想自由的理想。因此,在存在文化意象共識的情況下,直譯在保持原作意象的同時,能使目的語讀者產生相同的情感體驗和審美體驗。
(二)意象音譯
在詩歌意象翻譯過程中,部分文化缺省的意象無法在目的語文化中找到對應物,而且這些意象多屬于專有名詞,這是音譯加注無疑是很好的解決策略。這種策略的好處在于能夠直接植入源語文化,給目的語讀者帶來異域文化體驗,但它的弊端在于文化缺省會導致讀者出現理解障礙,這時加注就顯得尤為必要。在《神州集》中,龐德大量采用音譯法翻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專有名詞,偶有加注情況。但由于龐德是基于費諾羅薩的日語注音手稿進行的漢詩英譯,所以他采用的是基于日語發音的音譯法。如,“李白”根據日語發音翻譯成了RIHAKU,Sennin“仙人”,Kutsu“屈平”,King So“楚王”,Yei-shu“瀛洲”,Ko“鎬京”,Hori“蓬萊”,Cho-fu-Sa“長風沙”等。
雖然這種語音直譯給詩歌加注了異域文化特色,但往往讓不懂源語的目的語讀者不知所云,尤其是龐德《神州集》的這些音譯詞基于日語發音,哪怕深諳中文的讀者也無從理解,難以產生應有的意象想象,無法調動讀者的文化共識,故而譯者常常采用音譯加注釋的方法來進行文化缺省補償。如,《神州集》中The River Song篇中,Sei rock采用音譯加注釋法來翻譯原詩中的“茝若”,在音譯的基礎上加rock做注釋,解釋Sei的屬性,但存在誤譯的情況,因為“茝若”是漢代未央宮中的一個宮殿的名稱,并非巖石或石山名。又如,“Ku-to-yen,by the river of swirling eddies”翻譯的是《長干行》中“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句中的“滟滪堆”一詞,“滟滪堆”是瞿塘峽附近的一塊大礁石,每年農歷五月份河水漲潮季,過往船只容易觸礁翻沉,描寫的是詩中主人公惦記遠行的丈夫,想到他旅途中的危險之處,心中充滿擔憂。此處,龐德采用音譯法并在后面加注釋“by the river of swirling eddies”,可以讓讀者迅速理解這一中國文化專有名詞的大概意思。
(三)意象替換
不同的文化環境、文化習俗和語言使用偏好往往使人們訴諸不同的意象表達類似的情感體驗,譯者處理這類意象時可以采用意象替換策略,使用目的語文化中的意象替代源語意象,以避免意象的象征意義在翻譯過程中消失或淡化。龐德《神州集》多次采用這種策略處理中國古典詩歌中的特有意象。如,用the village of Chokan翻譯《長干行》里的“長干里”一詞,其中village替代“里”。漢語中的“里”在漢代是一種聚居區的基層組織,可代指居民區。雖兩者指稱的具體現實不同,但都指居住區,兩種語言的讀者能獲取相同的意象聯想信息,指詩中男女兩人從小毗鄰而居,關系親密,兩小無猜。而中英文化中,顏色意象往往代表著不同的語義內涵。對比《神州集》及其源語詩可以發現,龐德根據英語中的顏色表達習慣將源詩“青”替換翻譯為blue。如,用blue plums翻譯“青梅”,“Blue,blue is the grass about the river”譯自“青青河畔草”,a blue jeweled table“青玉案”,blue mountains“青山”等。而根據中英文化中的文化負載意義差異,龐德將源詩中的“鶴”意象替換成了stork(鸛)。“鶴”在中國文化中具有崇高地位,常稱“仙鶴”,象征長壽、吉祥、高雅等,而在西方文化中“鸛”,常象征家庭和順、幸福美滿。如《伊索寓言》中有一則故事中說,一只鸛被農夫捉住,它求饒說:“我不是鶴,而是一只鸛,我是性情溫和的鳥。我孝順父母,為他們辛勤勞作。”由此可見,鶴和鸛在中西方文化中負載的文化信息和文化想象存在差異,因此在翻譯過程中采用意象替換策略能更好地傳達意象的象征意義。
(四)意象釋解
古典詩歌中含有豐富的俗語、典故、諺語、成語等,在目的語文化中沒有相應的事物或相關概念,這時可以采用意象釋解法,繞開直接處理源語意象,采用解釋說明其上義類屬、基本意義、寓意等信息實現語境意義上的文化對等。如漢詩中的“胡關”意為靠近北方胡人居地區的關隘,如玉門關、雁門關等,常用來泛指中國北方少數民族地區,具有很強的空間歷史涵義,是目的語文化缺省的內容,龐德將其翻譯為the north gate,省略了缺省的源語意象,闡釋了該意象所表述的空間方位概念,傳達了原詩呈現的北方邊地風沙彌漫,荒涼蕭瑟的場景,為描寫百姓慘罹兵禍、民不聊生的現狀,抒發詩人對統治者行役不斷、邊將無能的憤慨之情。此外,龐德用the narrows of the river Kiang釋譯《長干行》原詩中的“三巴”概念,“三巴”是中國古代地名,詩中夫人惦念的丈夫彼時應身處三巴地區的長江上游,回家要坐船順流,所以為“下三巴”。龐德譯文舍棄了“三巴”這一非常具體的地標意象,而選擇使用美國讀者更熟悉的“長江”來表達相對地理信息,對呈現全詩情節來說具有積極意義。
除上述策略外,龐德的《神州集》還運用了省略、增補等翻譯策略。這些策略的運用雖存在為人所詬病之處,但總體來說,他的意象翻譯準確把握到了古典漢詩的藝術特色和審美旨趣,摸索出了有效的以意象為核心的藝術創作方式,為他的現代詩歌實驗提供了豐富的依據,從某種程度上刺激了英美詩歌的現代主義發展。
四、結語
意象凝結了豐富的具象和抽象文化信息,負載著深厚的文化內涵,是詩歌精髓之所在。然而,正因為詩歌意象根深蒂固的文化底蘊導致其成為詩歌翻譯的難點,在詩歌翻譯實踐中應該綜合運用多元化的翻譯策略,把握雙語文化間存在的顯著差異,厘清文化缺省的具體情境,了解雙語讀者的文化認知情況,綜合運用各種翻譯策略,在充分尊重源語文化的基礎上,實現意象表達的準確性、對等性,將異域文化信息和藝術效果更好地呈現給目的語讀者,有效促進跨文化語境下的詩歌文化交流和傳播,而龐德的《神州集》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借鑒和有效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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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紅菊(1982-),女,山東臨沂人,副教授,研究方向:美國文學、英語教學、英漢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