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懷普
【關鍵詞】歐盟??歐洲一體化??歐洲戰略自主??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歐盟—北約關系
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孕育發展,既有內力推動,也受外力影響。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后,地緣政治格局變動與大國競爭加劇疊加歐盟內部諸多挑戰,推動歐盟調整和變革外交與安全政策。2016年發布的《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的全球戰略》倡導“歐洲戰略自主”,在理念、能力建設及行動層面重塑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近年來,大國競爭加劇尤其是烏克蘭危機使歐洲戰略自主面臨考驗,促使歐盟進一步調整外交與安全政策。伴隨著歐盟力量的地緣政治轉向,其外交與安全政策呈現出以大國競爭為導向、歐盟—美國及歐盟—北約合作加強等新特征。歐盟與北約關系的發展變化不僅關涉跨大西洋聯盟,而且影響全球政治與安全格局,備受國際社會關注。
歐洲一體化是在戰后歐洲面臨經濟、政治和安全困境的背景下發生的,其本質是歐洲國家走聯合自強之路,通過實行經濟政治一體化,最終達成歐洲統一的目標??梢哉f,歐洲一體化從一開始就承載著對歐洲經濟復興與繁榮的美好愿景,以及對“統一歐洲”重新崛起于世界舞臺的強烈政治訴求。然而,冷戰期間由于自身安全依賴美國,歐洲一體化難以獨立發展。美國基于遏制蘇聯的全球戰略奉行大西洋聯盟政策,欲通過組建并領導北約來確保歐洲一體化符合自身利益。北約不僅是為了用來對付蘇聯,也是服務美國地緣戰略并使歐洲一體化從屬于美國霸權的工具。[1]美國要求西歐在安全與防務政策上服從美國的領導,并在同盟框架下行動,以適應自身安全戰略的需要。西歐國家和歐共體雖然承認美國與北約的地位,但并沒有放棄對地緣政治目標與自身利益的追求。一方面通過跨大西洋聯盟框架下同美國的多元聯系與協調機制,確保歐洲的意愿得以在北約事務中體現;另一方面推動歐洲經濟政治一體化進程,以減輕對美國的依賴,進而恢復歐洲的國際地位??梢姎W洲一體化從一開始便具有地緣政治屬性,戰略自主內嵌于一體化之中而累積發展。
冷戰期間歐共體多次嘗試開展外交與防務合作,并在1970年建立了成員國外交政策協調制度,但防務合作難以取得進展。主要原因在于英法德三國在歐洲防務與歐美關系上有著各自的戰略考量:英國倚重“英美特殊關系”,希望通過美國構建西方體系,以確保自身的市場優勢與海上力量的全球投射能力;[2]法國認為北約是美國霸權的傳輸帶,堅定奉行戰略自主,希望建立一種“去美泛歐”安全架構;[3]西德加入北約后成為美國的“新寵”,同北約軍事指揮結構與戰備資源深度綁定。[4]總之,難以調和的國家利益與政策分歧限制了歐洲防務合作,加上對美國和北約依賴較深,歐共體始終難以形成獨立的外交和安全政策。
冷戰終結和歐洲一體化的發展為歐盟構建外交與安全政策提供了必要條件。1992年初簽署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正式確立了歐盟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CFSP)。同時,歐盟內部經過爭論就建立安全和防務政策的必要性達成一致,認為要想使歐盟在世界上發揮重要作用,就必須建立某種形式的安全和防務政策,甚至要擁有軍事力量。值得一提的是,歐盟還認為美國在冷戰后能否繼續保持對歐洲安全的承諾存在不確定性,因此有必要建立一支可替代美國駐軍的歐洲部隊。然而,巴爾干沖突和周邊動蕩暴露出歐盟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的缺陷,促使歐盟加強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的機構和能力建設。1999年,歐盟確立了歐洲安全與防務政策(ESDP),并提出在歐洲安全與防務政策框架下發展軍事力量。2000年底,歐盟接管了西歐聯盟(WEU)的職能,將后者作為自己的“防務臂膀”。2009年12月生效的《里斯本條約》設立了新的擁有更大對外權限的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并賦權高級代表領導一個具有歐盟“外交部”雛形的對外行動署(EEAS)。另外,《里斯本條約》還正式確立了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CSDP),為歐盟提供了形成并發展戰略自主以及戰略文化的合法性和能力,同時引入了“永久結構性合作”(PESCO)機制,使歐盟能夠在規范性領域和強制力方面投射權力和影響。[5]?歐盟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的確立和發展對美國和北約在跨大西洋聯盟中的主導地位構成了挑戰。美國雖然同意歐盟在北約框架內加強自身防務能力建設,但明確提出“三不”政策,即歐盟不與北約分離、不復制、不歧視,目的是要繼續維持北約在歐洲安全中的核心地位。

2024年4月18日,比利時布魯塞爾,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和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共同出席新聞發布會。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后,世界地緣政治格局加速變動,歐盟內部面臨債務危機、難民危機、英國“脫歐”以及民粹主義抬頭等多重挑戰。在內外挑戰夾擊之下,歐洲戰略界就歐盟外交與安全戰略的更新展開討論,要求歐盟實現“戰略覺醒”的呼聲日益升高。2016年,歐盟正式發布《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的全球戰略》報告,稱歐盟面臨的外交安全環境已經“退化”,傳統安全威脅與非傳統安全威脅從內外兩個維度對歐盟同時構成挑戰。報告為歐盟設定了新的安全戰略和外交理念,將歐盟自身的安全放在新安全戰略目標的首位,強調通過提升自身的硬實力來實現安全戰略目標,同時強調加強美歐跨大西洋聯盟,尤其更為重視北約的作用。報告進而規定了實施新戰略的主要政策手段,首次提出“戰略自主”概念,并將其定義為“在外交政策和安全問題上設定自己的優先事項并做出自己的決定的能力”,以及與第三方合作或在需要時單獨執行這些事項所需的制度、政治和物質資源。[6]
“戰略自主”的重大意義在于明確了歐盟的國際定位和戰略取向,并為其外交與安全政策提供了行動指南。歐盟將“有原則的務實主義”作為對外政策的指導思想,在維持軟實力的同時更加重視自身硬實力建設,力圖塑造“地緣政治歐洲”形象。與冷戰時期在外交和安全政策上對美國的依賴相比,戰略自主下歐盟的對外戰略思維與反應模式發生了明顯變化,顯示出歐盟欲以更加主動的姿態參與國際競爭和大國博弈。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表示,她將領導一個“地緣政治委員會”,積極利用歐盟各種外交和經濟手段應對區域和全球挑戰,使歐洲變為大國競爭的“玩家”而非“玩物”。歐盟《2019-2024年戰略議程》進一步指出:“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復雜性和變化越來越大的世界里,歐盟需要采取戰略性行動,提高自主行動的能力,以維護自己的利益、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并幫助塑造全球的未來?!?[7]
隨著歐洲內外形勢的變化,歐盟戰略自主的內涵不斷充實和豐富,但加強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和共同防務始終是核心內容。歐盟認識到,即使在跨大西洋聯盟內部,缺乏獨立行動的能力也會嚴重損害歐盟自身的利益,因此它強調自身“盡管不是一個安全組織,但至少應當加強防務能力”。[8]《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的全球戰略》以彌補歐盟防務能力缺陷、提升歐盟處理內外安全威脅的能力為目標,同時將能力建設的重點放在“防務”而非“安全”上,也反映出歐盟對其與北約在安全領域分工問題上的新認識:北約提供以戰略威懾為后盾、以應對傳統安全威脅為目標的集體安全;歐盟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則以危機處理和管控為手段、以應對內外安全相交織的“混合威脅”為目標。簡言之,“戰略自主”在理念、能力建設及行動層面重塑了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
作為兩個性質、功能不同的組織,北約和歐共體在冷戰期間承擔著對歐洲安全的不同職責,即北約為西歐的政治穩定與經濟復蘇提供安全保障,歐共體則通過促進歐洲政治和解以及經濟一體化來穩固北約的基礎,[9]可見雙方關系具有相互依存的特點,即雙方分別在各自功能領域賦能西歐國家。但這種相互依存關系并不對稱,北約實際上主導著歐洲安全事務,歐共體則扮演北約的“促能者”(Enabler)角色。與此同時,北約的主導者美國與歐共體的關系紐帶較弱,美國更多將歐共體視為對跨大西洋聯盟關系的補充,因此歐盟之于北約不僅不對稱,而且也不獨立。歐盟—北約關系的不對稱從根本上源于美歐雙方的實力與地位差距,而實力的不對稱性與地位的不平等性正是跨大西洋聯盟關系的特點。[10]
冷戰后,跨大西洋聯盟和歐盟—北約關系面臨調整壓力。一方面,蘇聯解體降低了歐洲在安全上對美國和北約的依賴程度,另一方面,崛起的歐盟對美國在跨大西洋聯盟中的主導地位表現出離心傾向。在此形勢下,美國雖謀求繼續掌控跨大西洋聯盟,但也不得不更加嚴肅地處理與歐盟的關系。1990年美歐共同發表《跨大西洋聲明》,決定建立包括首腦定期會晤在內的政治對話與磋商機制,這標志著美國與歐盟關系的正式化。1995年,雙方又簽署了《新跨大西洋議程》和《聯合行動計劃》,賦予美歐政治對話以更多的政策內容。然而,美歐關系的重塑難以消除競爭。美國力推北約轉型,試圖將其打造成冷戰后美國護持霸權的戰略工具;歐盟則致力于推進防務一體化,以減少對美國的安全依賴和限制美國在歐洲的影響力。美歐之間在防務領域的張力加劇,導致出現兩種相互競爭的模式,即跨大西洋安全框架與歐洲防務一體化。[11]但由于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的走向不明朗以及巴爾干地區民族、宗教沖突頻發給歐洲局勢增加了不確定性,歐美雙方在鞏固冷戰“勝利”成果和應對非傳統安全挑戰方面仍存在共同利益,因此在冷戰后初期圍繞歐洲安全事務主導權的博弈中達成了妥協性安排。美國同意歐盟在北約框架內加強自身防務能力建設,而歐盟在經歷了巴爾干沖突后也認識到歐洲安全仍然離不開美國和北約。2001年“9·11”事件以后,美國的外交與安全政策轉向單邊主義和“先發制人”,由此導致歐美政策分歧加大,并在伊拉克戰爭期間達到一個高峰。但與此同時,歐美都關注國際恐怖主義、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和所謂“失敗國家”的“三合一”威脅,皆重視歐盟和北約的軍事轉型,政策偏好也向“域外”行動傾斜,這些共同點有助于雙方繼續維系合作。總之,冷戰后歐美之間合作與競爭交織,雙方尋求在競合之間找到某種平衡。

2023年2月21日,比利時布魯塞爾,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及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共同會見烏克蘭外長庫列巴。
在歐美關系調整與重塑的帶動下,歐盟與北約之間逐漸形成一種合作與協調框架,以發展二者間的“戰略伙伴關系”。以2002年雙方發布《歐盟—北約關于歐洲安全與防務政策的宣言》以及2003年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索拉納與北約秘書長羅伯遜之間互換信件為標志,歐盟與北約達成了“柏林附加協定”,確立了在危機管理領域的“戰略伙伴關系”。[12]具體來說,雙方建立了正式的對話機制和制度性合作,同意在能力建設方面進行協調,并基于功能性分工在危機管理領域開展聯合行動。歐盟承諾自身軍事行動服從于北約的規劃,而北約不干預歐盟主導的維和行動,并允許歐盟在此類活動中使用北約的軍事資源。歐盟逐漸作為一個防務和軍事力量的主體與北約開展合作行動,雖然對校正歐盟—北約關系的不對稱性具有一定意義,但其局限性仍然明顯?!鞍亓指郊訁f定”雖然為歐盟和北約在危機管理中的合作原則與程序作出安排,但歐盟對北約資源的調動權限并未得到真正落實。由于美歐軍力不對稱,北約在歐盟—北約關系中扮演更高級的伙伴角色,歐盟和北約之間并未形成平等的組織間關系。
2014年烏克蘭事件是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以及歐盟—北約關系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該事件促使歐盟加快出臺新的外交與安全戰略,而北約則重拾對俄羅斯的軍事防御與威懾,合作應對危機成為歐盟和北約的現實需求。2022年2月爆發的烏克蘭危機對歐盟—北約關系發展進一步產生刺激與促進作用。歐盟于同年3月推出《安全與防務戰略指南針》,強調烏克蘭危機更加凸顯了加強歐盟安全與防務的必要性,并明確了歐盟在未來5到10年需開展的具體行動,其中包括組建兵力約5000人的“歐盟快速部署能力”部隊、在陸地和海上定期開展實彈演習,以及加強與北約、聯合國等多邊組織的合作等。[13]烏克蘭危機也重新“激活”了北約,不僅芬蘭、瑞典申請加入北約,其現有歐洲成員國也一致強調有必要進一步強化北約在歐洲的軍事存在。同年6月出臺的《北約2022戰略概念》指出俄羅斯對西方構成了“最大和直接威脅”,并提出北約在未來10年有三大核心任務:威懾和防御、危機預防與管理、合作安全。由于北約成為歐洲安全的必需品,歐盟—北約關系得到進一步加強。烏克蘭危機背景下,歐盟—北約關系呈現出一些新特點。
首先,歐盟和北約的戰略認知明顯靠攏。北約蓄意“捆綁”中俄,詆毀中國與俄羅斯深化戰略伙伴關系,攻擊中俄雙方企圖削弱“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2023年發表的《歐盟—北約合作聯合宣言》在認定烏克蘭危機使歐洲—大西洋安全面臨幾十年來的“最嚴重威脅”的同時,誣稱中國的“強硬”政策構成了兩大組織“需要應對的挑戰”,并宣布“雙方將在長期合作的基礎上將伙伴關系提升到一個新的水平,并進一步加強、擴大和深化合作”。[14]隨著雙方的戰略認知日益靠攏,歐盟—北約關系的性質更趨明確?!侗奔s2022戰略概念》強調了歐盟防務進程對于北約的補充性意義以及歐盟和北約之間相輔相成的合作關系,歐盟《戰略指南針》和《歐盟—北約合作聯合宣言》進一步重申北約的不可替代性與歐盟的互補性。

2024年3月11日,比利時布魯塞爾,瑞典加入北約升旗儀式在北約總部舉行。
其次,歐盟和北約之間協調力度大幅增加,致力于通過“相互增強”促進雙方防務能力的總體提升。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歐盟和北約頻繁地交叉參與對方的高級別會議,以確保雙方防務規劃、能力發展的一致性與協同性。雙方均推出了新防務模式,著重提升快速部署能力,北約提出要建立一支由30萬士兵組成的高度戰備部隊,歐盟則宣布建立一支5000人規模的快速反應部隊。另外,歐盟決定啟動與烏克蘭和摩爾多瓦的“入盟”談判,這意味著兩國未來可能被納入“永久結構性合作”機制,而北約則接納芬蘭、瑞典“入約”,由此獲得對歐洲北部尤其是波羅的海更大的控制權。歐盟和北約雙雙“擴員增幅”既有助于加強北約內部的“歐洲支柱”,也將使北約在整個歐洲地區更易調動和協調防務力量。同時,如果各自的新東部睦鄰政策得以順利推進,雙方在黑海、南高加索和中亞的防務關系緊密程度將邁上新臺階,從而極大改變同俄羅斯、土耳其等在這些地區的實力對比。

2023年3月23日,荷蘭埃因霍溫,北約-歐盟空中加油編隊正式啟動。
再次,歐盟和北約將越來越多的議題泛安全化,雙方合作范圍從防務能力建設擴展至關鍵基礎設施、新興和顛覆性技術、太空、氣候變化、外國干涉和信息操縱等諸多領域。圍繞增強跨大西洋經濟的韌性,歐盟和北約聯手將基礎設施建設泛安全化的趨勢最為明顯。美國為遏制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在中東歐的影響力,將北約作為說服盟國拒絕中國投資的平臺。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歐盟和北約又將保證運輸基礎設施的安全、及時投資開發軍民兩用基礎設施、解決跨境軍事行動的法律和監管障礙確定為雙方開展合作的重點領域。另外,雙方還日益加大新興和顛覆性技術的研發、應用以及規范引領,針對中國的意味濃厚。
最后,歐盟一定程度上配合“全球北約”戰略愿景及其“亞太轉向”,歐盟和北約之間的亞太協調與全球合作顯露端倪。美國基于對華競爭力推北約轉向亞太,意圖打通歐洲、亞太兩大板塊。歐盟則推出歐版“印太”戰略,并有意加強與美國和北約的協調。從歐盟與北約之間的協調來看,雙方的經濟韌性議程都要求其成員國尋求所謂“去風險”的供應鏈合作。在安全領域,歐盟以捍衛國際法和“自由國際秩序”為名,在中國周邊安全問題上發出與美國和北約大體一致的聲音,并加大了同中國在國際安全規范和價值觀方面的軟博弈。雖然歐盟整體上對同美國和北約進行涉華軍事合作持謹慎態度,但其將“協同海上存在”機制實施范圍擴展至“印太”,客觀上有助于策應美國和北約。
歐盟和北約之間“戰略伙伴關系”的基礎在于功能性分工,而雙方初期階段的合作主要體現在危機管理與應對非傳統安全威脅領域,合作的范圍與深度相對有限。大國競爭加劇尤其是烏克蘭危機延宕為歐盟—北約關系注入了新變量,雙方合作呈現出“聯盟化”趨勢的一些新動向,雖然這并不意味著歐盟和北約將正式走向結盟,但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超越“戰略伙伴關系”的新發展。
當前百年變局加速演進,世界進入發展動力、前進方向、引領角色的混沌期、交疊期和加速轉換期,并由此產生高度的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在動蕩變革的世界,國際體系中各戰略力量開始跳脫原有的格局和路徑,根據不斷加劇的戰略競爭需求來調整站位、明確目標并實行靈活多樣的政策手段。
多重挑戰夾擊之下的歐盟正在經歷深刻變革,力圖在變亂交織的世界中找準定位,謀取戰略利益。世界之變與歐洲之變疊加,必然改變跨大西洋聯盟和歐盟—北約關系原有的穩定結構,其競爭的一面會加大。具體來說,歐盟—北約關系的發展將受到以下多個因素制約。
首先,歐美結構性障礙成為最大阻力。歐洲戰略自主本身帶有減少對美依賴、擺脫美國控制的動機,而拜登政府則表現出“沒有特朗普的特朗普主義”特征,[15]即一種“新瓶裝舊酒”的美國優先與霸權護持。歐盟雖然愿意與拜登政府加強合作,但這并不意味著放棄戰略自主。有歐洲學者指出,歐盟如果因拜登上臺而放棄戰略自主的目標將是非常短視的。[16]雖然烏克蘭危機短期內令歐洲戰略自主在一定程度上受挫,但長期看歐盟將繼續追求這一目標。值得關注的是,特朗普或有可能在2024年美國總統選舉后卷土重來,這令歐盟感到恐懼,追求戰略自主的決心更加堅定。由于歐盟—北約關系的實質是歐美關系,其發展無疑會受到歐美結構性矛盾的制約。
其次,歐盟防務體系與北約關系的競爭性難以消除。冷戰后歐洲防務一體化的發展雖未實質性改變歐盟和北約之間的軍力差距,但卻實實在在地強化了歐盟安全主體的身份與對戰略自主性的追求,提升了歐盟的軍力。“永久結構性合作”機制下開展的諸多合作項目顯著促進了歐盟關鍵能力的發展,歐盟也在加速建設統一軍事指揮機構,為執行聯合防務行動提供平臺。可以說,歐盟在防務領域正逐漸具備實際的行動能力,包括全譜系的軍事機動部隊以及與之匹配的指揮結構,“歐洲軍”雛形顯現。雖然歐盟和北約將加強合作與協調,以形成清晰的分工作為確?!跋嗷ピ鰪姟钡挠行Х绞?,但歐盟并不愿永遠充當北約內部的“歐洲支柱”,而是意圖成為一個與北約平行的具有獨立軍事能力的安全主體。面對歐盟發展軍事能力、機動部隊、指揮結構及向集體防御功能擴展的趨勢,北約選擇對等強化,這將進一步加劇雙方在防務領域的功能同質化與競爭。

2023年6月19日,在法國舉行的巴黎-布爾歇國際航空航天展覽會上,法國總統馬克龍呼吁,歐洲國家在空域防御方面應尋求更多的獨立性,而不是過度依賴美國。
再次,歐洲戰略自主和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之間存在內部制約因素。歐洲戰略自主的實現依賴于歐盟提供領導力以及成員國加強合作。但近年來,作為歐盟領導力重要來源的“法德軸心”的作用有所下降。法國是歐洲戰略自主的積極倡導者和推動者,然而其實力有限且國內政治復雜,領導歐洲戰略自主面臨不少困難;德國聯合政府的內部掣肘同樣不利于其在歐盟內發揮領導作用。更具挑戰性的是,法德兩國對歐洲戰略自主的認知并不完全一致,在歐盟與北約的關系問題上也存在一定分歧。法國總統馬克龍和時任德國國防部長卡倫鮑爾曾產生過激烈爭論,后者稱歐洲必須“結束戰略自主的幻想”,依賴美國這一事實無法改變。[17]另外,歐盟成員國在加強歐盟戰略自主能力(包括防務能力)的方式方法等方面也意見不一。與歐盟其他成員國相比,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波羅的海三國以及波蘭更加依賴美國的安全承諾與北約防務。從根本上講,歐洲戰略自主的內部制約源于歐盟成員國之間在外交和防務問題上的主權敏感性與國家利益多元,合作意愿增強并不能完全消除各國之間長期以來存在的異質性矛盾,由此不僅阻礙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進程,也將制約歐盟與北約關系的發展。
最后,國際格局調整與大國關系的復雜性也將制約歐盟—北約關系的發展。美國、中國、歐盟和俄羅斯等是影響國際格局調整的幾大戰略性力量,彼此既有競爭又有合作,關系錯綜復雜。雖然歐盟和美國在跨大西洋聯盟框架下應對中俄的戰略共識與政策協調明顯加強,但這并不意味著雙方在所有問題上都意見一致,雙方的利益訴求存在差異。中歐之間的經濟互補性、國際政治中的相互需要以及全球治理領域的合作需求等構成中歐關系的韌性,也決定了歐盟對華包容力要比美國強得多。同樣,歐美之間在涉及俄羅斯與歐洲安全問題上的意見也并非完全一致。基于歐洲國家與俄羅斯是搬不走的鄰居這一現實,歐盟意識到需要與俄羅斯發展某種可預期的建設性關系,這與美國一味打壓、遏制俄羅斯的政策也有所區別??傊?,歐美雙方的利益訴求差異將繼續影響和制約歐盟—北約關系的發展。
本文是外交學院“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科研創新項目:重大項目‘國際變局下跨大西洋同盟的調整與中美歐關系”(項目批準號:3162022ZYKA0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1]?Layne?Christopher,?The?Peace?of?Illusions:?American?Grand?Strategy?from?1940?to?the?Present,?New?York:?Cornell?University?Press,?2006,?p.97.
[2]?Luis?Simon,?Geopolitical?Change,?Grand?Strategy?and?European?Security:?The?EU-NATO?Conundrum,?London:?The?Palgrave?Macmillan,?2013,?p.69.
[3]?同[2],?p.88。
[4]?Helga?Haftendorn,?Coming?of?Age:?German?Foreign?Policy?Since?1945,?Lanham:?Rowman?and?Littlefield,?2006,?pp.83-87.
[5]?Isaac?Kfir,?“Is?There?Still?A?Need?for?NATO?in?the?Twenty-First?Century?”?Comparative?Strategy,?Vol.?34,?No.1,?2015,?p.74
[6]?EEAS,?“Shared?Vision,?Common?Action:?A?Stronger?Europe?A?Global?Strategy?for?the?European?Unions?Foreign?and?Security?Policy,”?June?2016,?http://eeas.europa.eu/archives/delegations/south_korea/documents/news/2016/eu-global-strategy-final_en.pdf.
[7]?European?Council,?“A?New?Strategic?Agenda?2019-2024,”?June?20,?2019,?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en/press/press-releases/2019/06/20/a-new-strategic-agenda-2019-2024.
[8]?EEAS,?“The?European?Union?in?A?Changing?Global?Environment:?A?More?Connected,?Contested?and?Complex?World,”?March?29,?2016,?https://edisciplinas.usp.br/pluginfile.php/2288520/mod_resource/content/1/EU%20strategic%20review%20executive%20summary.pdf.
[9]?孔凡偉:《歐盟與北約:一種組織間關系的分析視角》,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23頁。
[10]?Thomas?L.?Ilgen,?“The?Atlantic?Alliance?and?the?Integration?of?Europe,”?in?Thomas?L.?Ilgen,?ed.,?Hard?Power,?Soft?Power?and?the?Future?of?Transatlantic?Relations,?Burlington:?Ashgate?Publishing?Company,?2006,?p.11.
[11]?H.?Ojanen,?“The?EU?and?NATO:?Two?Competing?Models?for?A?Common?Defence?Policy,”?Journal?of?Common?Market?Studies,?Vol.?44,?No.?1,?2006,?pp.?57-76.
[12]?張茗:《“戰略性伙伴關系”往何處去?——歐盟—北約關系剖析》,載《歐洲研究》2009年第3期,第54頁。
[13]?Council?of?the?European?Union,?“A?Strategic?Compass?for?Security?and?Defence?-?For?A?European?Union?that?Protects?Its?Citizens,?Values?and?Interests?and?Contributes?to?International?Peace?and?Security,”?March?21,?2022,?https://data.consilium.europa.eu/doc/document/ST-7371-2022-INIT/en/pdf.
[14]?European?Council,?“Joint?Declaration?on?EU-NATO?Cooperation,”?January?10,?2023,?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en/press/press-releases/2023/01/10/eu-nato-joint-declaration-10-january-2023/?utm_source=dsms-auto&utm_medium=email&utm_campaign=Joint+Declaration+on+EU-NATO+Cooperation%2c+10+January+2023.
[15]?Ed?Kilgore,?“Is?There?A?Future?Leader?for?Trumpism?without?Trump?”?Intelligencer?Newsletter,?November?18,?2020,?https://nymag.com/intelligencer/2020/11/who-could-lead-trumpism-without-trump.html.
[16]?Sven?Biscop,“Bidens?Victory?and?Europes?Strategic?Autonomy,”?November?24,?2020,?https://www.egmontinstitute.be/bidens-victory-and-europes-strategic-autonomy.
[17]《從“積極有為”到“更加務實”的德國國防政策》,澎湃新聞,2020年12月5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0233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