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丹
2024年4月29日,原商業部部長、原國家旅游局局長劉毅去世,享年94歲。
1982年的國務院機構改革中,商業部、糧食部和全國供銷合作總社合并,成立新商業部。新商業部是一個規模很大的大部,原部級領導加起來就有39位,結果其中行政級別不高、在中央任職資歷較淺的劉毅被任命為部長。
在商業部主政六年之后,1988年劉毅調任國家旅游局局長,成為國家旅游局歷史上一位特殊的正部級局長。當時旅游業是新興戰略性行業,劉毅以正部級擔任局長,總有人替他感到委屈,他卻一笑了之,說能夠從事一個新興行業,感覺自己也變年輕了。
晚年劉毅曾與一位老友把酒談心。老友問,你這一生既有“官運”,也有官運不振的時候,你心里能一直保持平衡嗎?劉毅說,年輕時確實有過這些地位觀念,后來經過很多事兒后淡然了。
劉毅感慨:“中國的干部隊伍,像我們這一茬人,一是多得很,二是擺老資格沒有條件——不少更老的人都健在,三是擺學歷沒有大專文憑。因此,這批人主要是實實在在為國家打工干活的?!?h3>典型的山東干部
1977年6月,47歲的山東省財貿辦主任劉毅開完夏糧征購會議,準備下去調研時,突然接到省委轉來的中央電報,調他進京,到商業部工作。
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盯著電報上的幾行字,腦海里翻騰不已。他心里很不平靜,還隱隱約約感到不踏實。
到那時為止,他一直在家鄉山東省的財貿系統工作,毫無在中央工作的經驗。不過,至少有兩次,他應該是進入了中央視野的。
一次是1965年秋,還是省財貿辦商業處副處長的他到山東泰安縣夏張公社參加“四清”工作。那時中央決定在基層財貿單位試行少量獎金制度,四清工作隊在社隊企業試評獎金,每人每月四五元錢,卻搞得爭吵激烈,影響團結。劉毅主持座談會后,建議改進獎金發放辦法,只評兩頭,不評中間,即表現很好的加獎,表現很不好的不獎,中間多數人拿平均獎。這個材料上報主管財貿的李先念副總理,后來在全國財貿系統思想政治工作會議上印發了。這之后不久,劉毅就由商業處副處長被提拔為處長,兼財貿辦辦務委員。
另一次是1977年,他代表山東參加李先念召開、國務院財貿組組長姚依林等主持的全國副食品緊急會議。那時剛打倒“四人幫”不久,會上要求各省自報上調中央的副食品數字,“以多調肉、油的實際行動”支持黨中央。經過反復協商,各省上報的數字與商業部所需的數字之間仍有不小缺口。劉毅忍不住發言,稱財貿部門沒有辦法按照虛數去定購、派購,會逼得農民更沒有積極性。他發言后,舉座動容。最后,中央調整了任務。
《平民部長的星點人生:評說劉毅》作者巖嶠認為,劉毅作為典型的山東干部,其特點是一步一步干上來的,從省糧食局基層辦事員,一直到省財貿辦主任。
但劉毅自己有個很深的遺憾,就是沒有當過縣委書記,沒有在主持全面工作的“彈鋼琴”位置上干過。跨過這一步,直接坐到全國“鋼琴”前,他能行嗎?他想,只能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1977年7月初,劉毅到商業部上任,被任命為副部長,分管食品局和副食品局。
上任之初,他打定主意不說“豪言壯語”,不怕被人指責為說“套話”,掛在嘴邊的是“缺少在中央機關工作的常識,只能一邊熟悉情況,一邊接手工作,和大家一起貫徹落實中央、國務院和部黨組交給的任務”。
劉毅一上任就到各司局辦公室與大家見面。在荊國良印象里,這是過去部領導上任從未有過的。荊國良是商業部日用工業品組負責人,1985年后擔任了商業部百貨局局長、日用工業品管理司司長等職。

原國家旅游局局長劉毅。圖/中國旅游新聞網
荊國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毅頭腦精明,工作務實,是一位平民特色很顯著的部長。他很愿意和劉毅討論問題,認識不一致的時候作為下屬可以直率地講出來,甚至當面爭論。他覺得,在劉毅直接領導下工作很舒暢。
1980年,劉毅除原有分管部門外,又分管了基層商業企業改革。他開始探索由統購統銷、統購包銷政策向多種收購形式過渡。
劉毅曾親身見證統購統銷制度的建立并投身其中,對其弊端可以說是感同身受。
1953年,全國城鄉開始實行糧食的計劃收購和計劃供應,俗稱統購統銷。山東省財委專門成立了貫徹糧食“兩統”的工作班子。劉毅在省財委糧食處擔任秘書,由于工作出色,很快被提拔為科長。他在“兩統”作戰指揮部工作班子里,天天跟著抓貫徹、抓落實、抓情況、抓數字、抓進度……幾乎每天夜里,他都要起草匯報稿。
他印象里,當時干部一年有8個月的精力都用在抓糧食統購上。農村里天天開會,夜夜熬燈,常常是干部催著發言,農民低頭裝睡。為了能少賣十斤八斤糧食,農民熬到眼珠通紅也不散會。直到1955年,中央提出改進統購做法,實行定產、定購、定銷的“三定”辦法,“頂牛”現象才大大減少。
1960年,劉毅擔任省財貿辦商業處副處長后,工作轉到抓日用工業品方面。他組織了一個小班子,由工、商兩方面組成,抓包括飯碗、頭發卡子、縫衣針、衛生紙在內的日用品供應,抓集市貿易的恢復。
抓了半年,商品供應的緊張狀況有所緩和。劉毅逐漸得出一個認知:少喊不吹,多做實事,才能于國于民有利。還有一點認知就是:平時少評全局,這樣于人于己都有利。
劉毅擔任山東省財貿辦主任后,更是每天窮其精力抓吃、穿、用,以保證城鎮居民每月吃上半市斤肉、半市斤油,每戶孩子每月吃上半市斤糖。這幾個“半市斤”(有的地方還不足),是財貿戰線的重擔,也是國家的大事。
擔任商業部副部長后,劉毅大力推動了承包制和經營責任制的推行。他提出,經營責任制的核心是解決大鍋飯和平均主義。到1981年9月,商業部門下屬實行各種形式經營責任制的獨立核算企業已有18500個,占基層零售企業總數的33%。
與上調中央一樣,劉毅出任商業部部長的消息同樣來得突然。
1982年1月,他去江蘇南通調查生豬生產購銷政策,向在南通視察的中央領導人匯報了調查結果,并隨其一起去常州和杭州考察。在杭州,中央領導人找他談話,告訴他中央決定將商業部、糧食部和全國供銷合作總社合并為商業部,鄧小平和陳云等都已表示同意,決定由劉毅主持商業部工作,“你今天就回北京”。
三個部門的合并工作是由副總理姚依林領導的。劉毅當時的行政級別為十五級,原來39位部級領導中,92%以上行政級別比他高。這39人中,11人進入了新的領導班子,其中有兩人行政級別是八級;21人免去原職后仍留在商業部工作,其中有5人是七級。
荊國良說,劉毅擔任部長之后,在商業體制改革方面提出了許多政見,最為突出的是提出建立“三多一少”的流通體制(即多種經濟成分、多條流通渠道、多種經營方式與少環節),打開了商業體制改革的新局面。
巖嶠認為,突破計劃體制桎梏、打破城鄉壁壘的改革雖然是從經濟領域發起的,但大頭主要集中在流通領域,商業部是主陣地之一。流通領域里的問題錯綜復雜,讓劉毅感到壓力很大。
1982年10月,劉毅在商業部組建后的第一次全國商業工作會議上發表了就職后第一次長篇講話。他說,城鄉割據的“鐵桶經濟”已變得四分五裂,大鍋飯出現危機。要從1983年開始打開突破口,全面推進商業改革。
他提出,要改革農產品流通,實行浮動價格,并取消經商業部門批準才能外運的規定,打破城鄉之間、地區之間的市場分割局面。
農村開始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俗稱“大包干”)以來,增產迅猛,鄉鎮企業如雨后春筍般異軍突起,多年來過慣了“買難”日子的商業部門,在一些地方突然遭遇以前難以想象的“賣難”。
出人意料的是,賣糧難的問題首先出現在一些過去吃返銷糧的困難地區,尤其是安徽滁州、蘇北徐淮、湖北荊州等地。這是因為,這些地區積極推行大包干之后大幅度增產,而商業設施卻跟不上。如在安徽滁州天長縣,有4億多斤糧食需要在三個月內完成收購,但這里不臨鐵路,水運受高郵湖船閘限制,倉庫又跟不上,因此賣糧困難。
包產到戶還導致收購工作出現新問題。以前是以生產隊為單位集體交售,現在是以戶為單位交售。山東德州地區收購了520萬擔棉花,收購五聯單要一戶一戶地開,一張張拼接起來近乎兩萬里長。有的農戶賣棉花,要排三天三夜的隊。這導致農民不滿,商業部門基層人員也叫苦。為此劉毅專門去德州調研和解決這個問題。
賣豬難問題也突出起來。三四年間全國冷庫容量增加了50萬噸,但也遠遠不夠。
油菜籽的增產使得城市供應徹底告別了“半市斤”,擴大到7斤了。但這是購銷倒掛的,每賣出一斤油財政就要補貼七角錢,銷售因此受到影響。大豆也是這樣,多賣出一斤財政就要補貼兩角二分錢,居民能不能吃上平價豆腐,全看當地財政狀況。
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就需要改革農副產品收購體制。
統購、派購和議購是國家對農副產品收購采取的基本政策,已經實行多年。糧食、棉花和食油等屬于第一類,即統購統銷,一律不得上市;其他重要農產品屬于第二類,即派購,在完成向國家交售的任務后允許出售;其他農副產品屬于第三類,即議購,允許農村集體和個人拿到農村集市上自由議價出售。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國家對這一制度進行了漸進式改革,在提高農副產品收購價格的同時,逐漸減少了統購派購商品的種類。
統購派購任務長期由商業部和原供銷合作總社承擔。對商業部來說,這可以說是一場無異于自我革命的重大變革。
對有些品種是否應取消統購派購,也存在著爭議。比如木耳,不屬于關系到國計民生的農產品,能不能取消派購呢?商業部開會討論時,有人提出,每年春節城鎮居民都能按平價買到一小包木耳,只要一角錢,如果取消派購,可能就會漲價,群眾就會議論紛紛。后來還是決定,木耳不列入派購范圍,黃花菜也不列入。類似這樣的難題不少,因為30年來大家都習慣了,只有一種價格。
1983年10月,國務院批轉了商業部的報告,將商業部主管的一、二類農副產品由46種減少為21種,調下來的25種降為三類,實行市場調節。1984年7月,商業部管理的一、二類農副產品由21種再次減少為12種。1985年初,國家正式取消了實行30余年的農副產品統購派購制度。
劉毅說,這個變化是極其深刻的。如果不對農副產品流通實行放開政策,就不可能有今天這樣的好形勢。同時他認為,在堅持開放搞活的方針下,對少數關系國計民生而長期短缺的商品,在相當長時期內仍有必要實行“雙軌制”,將計劃調節和市場調節有機結合起來,這是促進市場發育和減少轉軌震蕩的比較現實的選擇。
對此,劉毅傳記作者巖嶠認為,雙軌制試圖避免風險,卻帶來了更大的風險。如果1985年開始盡力去縮小而不是擴大這種雙軌制,也許會更加有利。
同時,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對于怎樣看待商品經濟,爭論尤其激烈。巖嶠認為,在國家總的改革方向由“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逐步轉為“有計劃商品經濟”的過程中,商業部無論怎么去做,都會有不同的聲音。
1988年3月20日,劉毅接到中組部部長宋平的電話:“你的工作,經過商量,到國家旅游局去。這個工作現正發展,投資多,和商業接近,你去吧。”
5月,劉毅正式到任。
在全體干部職工見面會上,國家旅游局政策規劃司年輕干部肖潛輝第一次見到了劉毅。他覺得劉毅很隨和,話不多,但每句話都很實在,很有格局。
劉毅一上任就啟動了國旅體制改革。肖潛輝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那時針對國旅體制改革問題的爭吵十分激烈。國旅總社與地方國旅分社名義上是一家,但互不統屬。雖然各地已經成立了很多民營旅行社,地方政府還是會把一些重要業務交給當地旅游局直管的國旅分社。國務院要求增加市場競爭,劉毅上任后開始思考怎樣在體制內創造新的競爭主體。
這年6月,國家旅游局召開了國旅體制改革座談會,討論組建中國國旅集團。會上,國旅總社提出了一個將各地國旅的外聯權收歸總社的方案,參會的九省市旅游局局長紛紛表示反對。劉毅說,聽聽學者的觀點吧。
那時中國社科院財貿所青年學者魏小安在做“中國旅游經濟發展戰略”課題,發表了幾篇文章,對國旅體制改革提出了不同意見,因而也受邀參會。在魏小安印象中,劉毅小個子,帶著濃厚的膠東口音,“眼光一掃,就壓住臺”。魏小安發言時,明確反對國旅總社提出的方案,他的理由很簡單:這是“統購統銷”。
第二天,一個新思路出臺,在原方案的基礎上,批準各省自建一個有自主外聯權的海外旅游公司。這一下,地方旅游局局長們都很高興地同意了。
魏小安有點看不懂了,覺得這不是改革。但后來他悟出,改革恰恰是以這樣的方式推進的,即以增量拉動存量。
劉毅上任后,很快大膽任用甚至破格提拔了一批年輕干部。魏小安從社科院調到國家旅游局,成為政策法規司第一任政研處副處長。肖潛輝從副科級連提三級,成為院校管理處處長,后來又被提拔為人教司司長。國家旅游局面貌為之一新,工作開拓之風大盛。

劉毅在延安參觀。圖/《平民部長的星點人生》
肖潛輝說,在劉毅任上,國家旅游局的建樹是很突出的,特別是在整個行業管理體制的搭建上,包括怎么管理酒店、怎么管理企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旅游行業中怎么去實現,劉毅的作用至關重要。
當時中國旅游行業最薄弱的是酒店,只有招待所而沒有現代酒店,也沒有與之匹配的職業經理人團隊和管理理念。肖潛輝回憶,這一問題基本得到解決就是在劉毅任上。隨著酒店在國內越建越多,劉毅發現人才和管理跟不上,就要求加大對酒店管理人才的培養,包括在職職業經理的培訓。他提出,要成建制地培訓酒店管理團隊,因為一個好的職業經理人團隊是需要有共同土壤的,這樣酒店管理才能發生根本性轉變。
1995年11月,劉毅正式退居二線。他在與大家告別時說:“我當了50年干部,今天實現了不干。過去有什么好事,留個念想;有什么得罪,不要往心里去。”
劉毅曾告訴傳記作者巖嶠:“上面不滿意的時候,主動申請辭職;到了‘二線任職年齡的時候,主動申請退職,就是我的清醒選擇?!?/p>
魏小安說,劉毅這一代人是承前啟后的一代,在戰爭時代進入,在建設年代成長,在改革開放時期發力。劉毅的幾位“老伙伴”魏小安大都接觸過,都是思想解放,工作開放,干工作都有一套,政績突出,同時個性鮮明,爭議偏大,但是都能平安著陸。
一次在廣州,劉毅約任仲夷吃飯談笑。一次在深圳,他約梁湘吃飯。魏小安在另一桌,不知他們談些什么,只看到滿堂歡笑。
魏小安每年都和劉毅見幾次面,有時與原商業部的人一起,有時與原旅游局的人一起,肖潛輝也常參加。有次魏小安提議,每人說一件當年與劉毅“干仗”的事情,發現人人都有故事。劉毅聽后哈哈大笑,說這些事他一件都不記得了。
魏小安自己的故事版本是,1993年,他作為旅游管理司司長參加局長辦公會議,有一次和劉毅一句一句頂起來了,最后劉毅一拍桌子,說不開了,散會。魏小安留了下來,為自己的態度道了歉。劉毅笑著說:“我有一個道理,誰都不愿意得罪領導,敢跟領導干仗的一定是對工作負責任的?!辈贿^他又說,“你也得給我留點面子嘛,有什么意見底下溝通好,再上會,何至于如此被動?”
彌留之際,劉毅交給秘書蔣正鳴一份名單,委托他依次給名單上的人打電話,表達想念和感謝,還有祝福之情。
(本文參考了巖嶠《平民部長的星點人生——評說劉毅 》,魏小安《緬懷劉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