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宇
自1986年印制第一本詩集《背叛》,到后續出版的《采花盜》(2003)、《閃電須知》(2008)、《平頂山》(2010)、《面對群山而朗誦》(2015)、《森子詩選》(2016),還有近年在網絡上發表的作品,森子一直保持著高強度的詩歌寫作實踐和具有先鋒意識的寫作自覺。他的寫作跨越了80年代詩歌“復興”想象、政治抒情詩的熱潮、朦朧詩運動的興起與退潮,以及90年代詩歌的轉向。與此同時,森子作為90年代詩歌風潮里的重要民間刊物《陣地》的發起者之一,他編輯刊物、組織詩歌交流,直接參與、塑造和見證了詩歌社群和詩歌交流方式的變化:在過去的三十多年,詩以不同的方式,以手抄本、紙質出版、網絡發表、論壇討論,一直到今天的移動互聯網時代,經過算法篩選,流轉在不同的詩歌群落和讀者手里。
這些簡化的時代特征,甚至時代本身,在詩人的寫作里有其蹤跡可尋,但顯然,它們之間并不是呈現出映射狀態,有時候反而是一種有意識的偏離。在經過時間和個人自覺的反思后,詩人的寫作傳遞出的是想要超越自身生活經驗和所處時代限制的沖動。這種沖動有時也是詩的內在沖動,是詩人對時代噪聲,甚至文學批評的某種遠離,從而將其轉化為自我更新的內在動能。我們可以從詩人自選的20首詩里看出這種自覺的修正意識,比如一些曾被認為體現“地方性”的篇目被大幅度略去,也沒有看到與時代太緊密的作品,雖然這類詩更容易為詩人贏得掌聲,帶來聽眾。這里不是指摘地域寫作,森子有他自身對地方性寫作的思考和反省,準確地說,是他的寫作實踐和對實踐本身的反省所體現出的對詩歌風尚和時代潮流的距離感。目前,這20首自選詩就在作者自身的選擇過程中呈現了這種傾向,或許也能反映森子當下的詩學設想:通過回到日常的感受和個人的經驗,去建立詩跟人與物的“秘密通道”,而不是過分強調地域詩歌,或更具公共性的寫作。這種甘于往后退的站位,會給詩人一個更有距離感的位置去觀察世界,或許還可以避免成為時代和某個熱潮的犧牲品。但這種姿態有時也會帶來詩人傳遞自身想法的困難和寫作進程的改變,如奧登所說,當詩人處在一個劇烈轉變的社會,詩人言說對象的改變會讓詩人向別人傳遞想法的難度變大,從而不易被理解。比如有批評家認為森子在轉向“中年寫作”時,一些作品變得“冷峻、晦澀”,雖然有時“恰到好處”。這是詩人向語言深處開掘所帶來的產物之一,但也確實帶來批評的難度。在一個有限的篇幅里,這篇文章目的不在于全面地評述森子的詩歌寫作,而是提供把手,去理解森子寫作實踐中的自然詩,還有他從繪畫中獲得的啟示:詩的變體和觀看方式。
系統地閱讀這些時間跨度長達三十多年的寫作實踐,不難看出森子在詩歌主題上的變化、句法的調整、詩歌形式的轉變,還有語言意識的深化。寫作風格的豐富和對詩歌可能性的探索,都是一個詩人活躍心智的體現。另外,這種從未中止的探索姿態,既是對現場的參與,以詩的行動,加入到對“當代性”的塑造,也源自詩人對原有詩歌語調進行有意識的改變。雖然森子的詩歌寫作風格發生了很多變化,并對不同的詩歌類型和可能性做出了有益的探索,但仔細分辨,卻也能看出其間延續著一條自然詩的脈絡。他詩里的比喻、象征物和觀察對象常常是各類物品、動物和植物,比如“布谷鳥”“煙囪”“燈泡”“雨刷器”“上白班的斑鳩”和“射精的公社的馬”等等。《采花盜》則以不同種類的花為書寫對象,構成了一部組詩。這些物來自一個更廣闊、不以人為中心的世界,借助語言滲透進詩的空間,奠定了森子詩里的自然語調和物質聲音。在《自述:種過牛痘的人》里,森子寫道:“在沒有污染過的平原的碧空上,在小河邊的柳叢里,在麥地蟈蟈的歌唱中,在冬天光滑的冰面上,在雪地上的腳印里,在青紗帳內,在堵嚴了窗戶的油燈下,在奶奶的薩滿舞蹈里,也在鄉村的俚語和閑話中,更在世代沿襲的民俗和民間禁忌中。如果說我還可以抒情、歌唱,它們早就給了我一個調門?!比绻f風格是來自詩人寫作實踐的確認,童年時曾有過的深刻自然經驗則賦予詩人寫作中一條時而隱秘、時而明顯的線索,它們標記了詩的內核與形式,從而逐漸生長出一個詩的自然群落。詩人將自身置入其中,用語言去捕捉動物和植物留下的氣味、痕跡和情感的曲線。
這不是一種表面的抒情,而是要強調語言背后的物質支撐,無法被簡單還原為背景和象征,而是記錄在詩歌語言之中的超人類圖景,它們彌漫在這個人與非人生命/物質共同構成的系統里,并且和詩之間有著跨越漫長時間尺度的復雜糾葛和背后千絲萬縷的聯系。實際上,所有表面上由人創造的文化,都深深受到非人類系統的滲透和改變。借用拉圖爾去考量這種物質性,可以把這些非人生命和無生命的物質看作遍布在詩里的“非人類行動者”,去幫助我們將視角從人類中心打開,也能重新理解詩歌中所擁有的生態潛力。我們需要重新去理解詩的語言,通過還原事物的屬性和轉喻,它成為連接這些非人類行動者的想象力之針,勾連起人和物,在相似性和差異性辨認里,去辯證和模糊人與非人之間的邊界。
這種思路提供的閱讀方式是,我們需要去考察森子詩中已經被改變的詞和物之間的關系,去檢視兩者之間持續存在的張力,進而打開森子詩中的物質性聲音。在《山中》這首詩里,大山的場景置入了史前的尺度和深谷的空間縱深,更有趣的是,詩人借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沒有物就沒有思想”的說法,去討論物與思想的辯證。詩里的老虎,在神秘的象征物和手工縫制的花紋之間轉變,處在擁有權威和失去能力之間,但結尾顯示了森子的態度,這只虎似乎仍保留其野獸的聲音,足夠讓詩人“戰栗”。這種對動物莫測力量的保留,是詩歌語言容納能力的體現,讓詩人和讀者能夠聽到更多物質性的聲音,即便來自失去神秘和象征權利的老虎“花紋”。在詩人早期的作品中能找到不少類似例子,展示了詩對人身上的動物性的恢復,以及對動物在城市里消失的觀察,如《一組詞的后面》,“女友”會“羞澀地藏起羽毛和翅膀”,并“有了可愛的尾巴”;《布谷鳥途經一座城市》里,鳥是神的蹤跡,某種神秘的信使,并且它的聲音擁有能將人變成自然物的力量:“行人抽長的脖頸像一穗穗/青楞楞的玉米和谷子”。這首詩里,小男孩模擬布谷的聲音,在街上奔跑卻像在飛馳;在《夜布谷》這組詩中,“嘴曾是一頭長著利角的動物/長期生存在人類智慧的航天中心”,人體內仍保有“猿的尖叫”。在社會轉變時,人類將不同空間劃分出邊界,城區與郊區、農村和城市,以及動物園、屠宰場和自然棲居地去重新安置不同的生命體,這些變化的社會條件有時候也是動物在城市里逐漸“隱形”的過程,它們與人相處模式的改變,是“汽車/趕走了馬匹并替代了犬吠之后/你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四條腿的動物”,過去屬于動物和植物的道路被機器占領,生成新的人/非人生命的空間劃分,但當代的自然詩試著恢復和捕捉這些非人生命和物質留下的標記。
到90年代末,《面對群山而朗誦》這首詩像詩人對自己80、90年代寫作的一個總結。詩人和詩本身都通過朗誦,一次聲音和語言的行動,將自身納入群山的蜥蜴、蜜蜂、螞蟻和一株草、一滴露、一粒沙的自然語境之中。朗誦的節奏來自“風彎曲樹枝”,詩的節奏試著與自然的節奏同步。接著通過對詩與樹葉的比較,詩人“從沒想過一首詩會超過一片嫩樹葉”,然后是在葉片的紋理和詩分行的相似性中,詩人的自我經過詩的想象力,融化在了眾多自然生命之中。詩行的推進,也是人和眾多非人生命互相交織的運動過程。這種自然意識到2015年《蛇床子》這首詩,在語言和物的意義上都得到了深化。詩里有“傘形的花序”和具有更強社會性的“石油分子”“糖果”“瓦片”,這些自然物與人造物,震顫和改變詩的空間,深化這個不只屬于人的世界,帶來更縱深和互相聯結的尺度感。
作為畫家的森子,寫作亦受益于繪畫所帶來的啟示,并為詩中所創造的人與非人的自然系統提供了不同的觀看方式。在90年代的寫作里,就能看出詩人的觀看方式受到了繪畫的影響,詩人常常將不同的運動軌跡變形為曲線。比如《象征主義的雪》,這首詩本身就像一幅三聯畫。詩人通過幾個動作形成的相似曲線,把三個看似不相關的場景并置:“一只狗蹺起一條腿/沖街角撒尿”與“中學生從四樓跳到三樓”,以及最后的“一個爛蘋果投向街心”。在這首詩里,森子的觀看是克制的,并未過度凝視跳躍的悲劇,而是以冷靜的語調敘事,為這三個場景增加了灰色的背景。到《離我遠一些的樹》,灰鼠、貓頭鷹、牛和植物,是一種逐步拉開距離的抽象觀看,退后成了幾何與抽象,生命和物質都因為這種距離尺度融入線條。《泥地上的照片》是畫家般的觀察,通過眼睛記錄泥地上的工人,他們在井架下不見天日,柳條帽下最白的是牙齒。這里隱含對立著“城市”空間,一種黑白對峙,最后黑凝縮在工人下巴上的“黑痣”,并在這個濃縮的黑點上容納了“勞動”和物:“瓦斯、煤和打卡器”。在這里,如同工人一樣,物質本身也在發出它們的沉默行動,無聲地被照片記錄,然后被詩人的眼睛觀測到。在另一種意義上,詩的觀測也照亮和保存了工人們和“打卡器”,以及“柳條帽”在當時的情境。
森子從繪畫中受益的另一種觀看方式是詩的變體,意思是,一首詩可以通過反復觀測產生出幾種變體。印象派畫家莫奈的系列畫《干草堆》,就是細致觀察不同光線、不同時間下的草垛,由此繪制出一系列畫作。森子在近年的寫作里也試著融入這種方式,有時一首詩會寫好幾個版本,類似對一個事物、一個主題,或一種待觀測的現象,從不同角度進行反復測量和觀看,從而寫出不同版本。這其實也隱含他寫作意識的轉變,不再追求一首詩的唯一性,而是對不同可能性敞開。這種可能性包括詩的多個版本和對寫作行動本身的重視,如他所說,“寫作付諸行動,詩是樣本和節點”。這或許也是對寫作者的文學史焦慮的一種解毒劑,頑強的寫作實踐過程,有時比一首詩和一個人在人為構建的文學史上占據什么樣的位置更重要,也更能保持一個作者的詩歌活力。
通過上述考察,本文對森子的自然詩做出了一些初步的探索,去考察詩人如何以詩的方式去更新生命意識,并從繪畫的藝術形式中獲益,轉化為詩的觀看之眼。在這些詩里,讀者不只是聽到人這個物種的聲音,看到人的在場,還有其他物種的存在,提醒人類讀者,它們的存在,以及它們不是直覺引導的機器,而是具有自身的靈性,去召喚詩人加入其中。這些留存在森子詩中的非人生命和物質性痕跡,通過森子寫作中的精確和具體,拓展和支撐著詩里的自然空間。其中,詩的姿態不再是一種以人為中心的視角,而是將人與這些物并列,讓彼此在詩中相遇,模糊各自的邊界。正如詩人說的,他“愿意和長有關節的動物相處/在一個野蠻的世界中實踐微妙的一跳”。這次跳躍的曲線,是詩的一次行動,把自身變為紐帶,讓詩的語言成為想象力之針,連接起人和非人生命,以及物質本身,最終轉化成“文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