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 倍思外婆

張曌

清明至，思及外婆，記憶里的外婆，是笑容堆起的皺紋和飯菜的香，是粗糙的手和諄諄的叮囑。當我提筆凝神，又依稀看到外婆的面龐，微微張嘴想要對我說些什么，也許是記得天涼加衣、好好吃飯。視線模糊了，我努力伸出想要牽起外婆的手，咱們回家看一看，再聆聽您的教誨好嗎？

外公去世得早呀，您早早擔起了家庭的重擔，您這一雙手，一雙年輕健壯的手，在門內操持著羹湯鍋勺，在門外經受著風雪炎陽，不知熬過了多少日夜春秋。頭頂一片天，腳踩一塊地，在只有破草堆的破茅屋里，貧窮與困頓交織成了生活的底色，屋頂的茅草稀疏凋零，斑駁的墻壁透著風，搖搖欲墜的窗戶玻璃殘缺不全，陽光透過縫隙灑下，形成一道道不規則的光線，仿佛是生活中僅有的一絲溫暖。屋內的空間狹小而潮濕，地面凹凸不平，布滿了塵土和碎草，雜亂地堆積在角落里，走在上面能感受到腳下的崎嶇。唯一的家具可能就是破舊的床鋪和幾把搖晃的椅子，椅面已經凹陷，吱呀作響。然而，外婆用她那雙勤勞的雙手，承載著歲月的痕跡，修補著這破碎的生活，讓孩子們吃得上飯、穿得上衣，把家里這一方天地撐了起來，七個孩子得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成長，如同被大樹庇護的七棵青蔥幼苗，您要他們好好讀書，悉心教他們做人的道理。在那個物質貧瘠的年代，您將讀書視為子女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我的三個舅舅長大，仍不忘您以身作則的教誨，踏踏實實學習，堂堂正正做人，彬彬有禮，謙謙君子。三個姨媽和母親常常聚聚，她們的美好品質似潺潺流水，潤澤著周圍的人。時光如紗，搖啊搖，搖到春天的楊柳糍粑、夏天涼棚里慵懶的貍花貓、秋天的果脯和冬天的爐火。兜兜轉轉到了冬天，外婆的世界被凍結了，而您對子女及孫輩的愛卻透過樹葉的縫隙，無處不在。

于是七棵樹苗迎著陽光雨露生長，早已挺拔成材，不再需要依靠您的蔭蔽，但您仍然守望在他們身旁。長大的孩子們也都成了家，便有了新的生命呱呱落了地，大樹落種生了小樹，小樹長大枝丫新生，于是這就是家族——總有一片綠蔭，也總有一蓬青蔥。您于是又伸出一雙手，一雙不再年輕健壯的手，接住了我，和我整個快樂無憂的童年。您的手上是風霜和歲月的刻痕，可當我拉住那雙手，當那雙手擁住我，我是多么的安心，挨著您，心中就充滿了歡喜。春日散落的花瓣下，有您牽著我緩緩走過的路；夏日慵懶的蟬鳴中，有您扇給我徐徐的風；秋天涼如水的夜色中，伴我夢鄉的有您的低低絮語；冬日冷似鐵的寒風中，擁暖的是您為我穿上的棉衣，我一年一年地生長，年年穿上不同衣衫，不變的是您的陪伴，這樣的四季流轉，容許我無憂無畏地一直向前跑呀跑，安心地，就像我知道每一回頭，就能看到您含笑的、沉靜的、守望的目光，就算是遇上了難過的事，在這樣的目光里，我的難過也都能溶化消散了。此心安處是吾鄉，在您身邊便是吾家，不拘我是出門瘋玩了一天還是在學校苦讀了多久，回來牽住您的手，總有倦鳥歸林、船舶歸港之感。

年少的我呀，總會誤把習慣當作永遠，年年歲歲花相似，那么下一個年歲也應當如此，每一年的我都理所應當地覺得，明年，您也會陪伴我身旁，我們會說著話，一起笑起來，然后我就會看見您臉上的弧度湊成一朵花的層層疊疊。透過這些紅潤，您拿手拍拍我，您的手像一棵老樹的枝丫，蒼老卻有力，那么我會緊緊握住，走向無數的、無數的明年。

然而，然而。

我不能夠去想，是哪個夏天的日頭太烈了，還是哪個冬天的冽風太冷了，您于是就不能站穩了，歲月怎么就淹沒了您的身影，為何，為何，執意要將您帶走呢？我猛地回頭，可身后空空蕩蕩，您的身影在哪里呢？回頭卻看不到您的那天，我才驚覺，我突感再也不能無憂了！

于是我也長大，像每一棵樹那樣，曾經我以為就像年年花相似，于是今日相守，明日依然，現在我已知曉時節如流，人生動如參商。您走后，我終究參透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可是我亦知曉，我心中的您，又何曾離開呢，您一直在我心中，在每個家人心中，我們心中的您是一棵常青樹，您一生嘉言懿行，教導子孫行端坐正，我們會一直記著。您播下的種子，一代代相繼，終會經久不息。若是太過思念，就向回憶中尋您，文中夢中，您又邁著康健的步伐來與我相會，我牽起您的手，走回您漫長的一生，您的手由蒼老粗糙漸漸變得細膩柔嫩，您的面龐由飽經風霜漸漸變得鮮亮年輕，隨后您轉身，在最初的愛中與我別去。

懷著回憶，在淚花中，我微微地笑了。

作者單位：泰州市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