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奇 曾雪剛
摘 要:檢察機關辦理未成年人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案件,應充分運用經驗法則,從行為人的主客觀條件綜合判斷違法性認識的可能性,以準確認定行為性質。對于行為構成犯罪但主觀惡性不大、社會危害較小且自愿認罪認罰的未成年人,堅持以教育、挽救為主,依法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科學開展幫教考察,幫助涉案未成年人思想認識和行為習慣回歸正軌;以檢察建議等形式督促監管部門、金融機構堵塞監管漏洞,強化銀行卡源頭管控,推動訴源治理。
關鍵詞:未成年人 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 明知 附條件不起訴 訴源治理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過程
2019年,李某某(男,2003年9月5日出生)在某職業中學就讀期間,為方便支取生活開銷,在當地商業銀行開設賬戶,辦理了一張單日轉賬最高額度為50萬元人民幣的借記卡。2021年5月,李某某的同學盧某某、彭某某(已滿18周歲,另案處理)向其提出“需要將網絡賭博平臺上匯集的充值資金,使用綁定的銀行卡轉賬,如果愿意提供本人銀行卡用于轉賬,就可以分錢”,并給其看了該賭博平臺應用程序的截圖。李某某為了能“輕松掙錢”遂表示同意。5月7日至18日,在彭某某的指使下,李某某使用本人借記卡代為轉賬,且隨同彭某某轉賬團伙的其他成員一起輾轉周邊3個區縣,并采取在不同旅館、酒店之間變更轉賬地點的方式規避調查。上述期間內,該借記卡單向流水金額合計人民幣420余萬元,李某某在分得人民幣3000元后,因“感覺容易出事”遂未再參與。案發后,李某某投案自首。
公安機關以李某某涉嫌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以下簡稱“幫信罪”)移送四川省某縣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縣檢察院”)審查起訴。縣檢察院經全面審查全案證據、細致開展社會調查,認為李某某具備相當的認知上游系在實施犯罪的能力和條件并實施了幫助行為,情節嚴重,應認定為犯罪;但李某某系初犯、偶犯,參與犯罪時間短,社會危害較小,犯罪后自首且自愿認罪認罰,具有悔罪表現,可依法適用附條件不起訴。2022年8月,縣檢察院以幫信罪決定對李某某附條件不起訴并開展監督考察。2023年2月,考驗期滿后決定對李某某不起訴。
二、未成年人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案件辦理要點
(一)主客觀相結合準確認定幫信行為
對幫信罪司法限定的應有之義是要妥善應對其與其他犯罪及共犯競合情形之下處斷。[1] 根據“兩高一部”于2022年聯合發布的《關于“斷卡”行動中有關法律適用問題的會議紀要》第5條規定,縣檢察院通過細致審查證據、全面開展社會調查,對李某某的行為進行了準確定性:
首先,李某某不能被認定為開設賭場罪的共犯。受客觀條件限制,偵查機關并未查實上游利用網絡開設賭場的犯罪事實,而且從證據角度看,李某某并未與他人形成利用網絡開設賭場的犯意聯絡,未參加犯罪團伙或者與犯罪團伙形成較為穩定的配合關系,僅僅是在10來天的短暫期間內實施了利用自己的銀行卡代為轉賬的行為,不能以開設賭場罪共犯論處。
其次,李某某的行為不能以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以下簡稱“掩隱罪”)論處。掩隱罪只能形成于上游犯罪既遂之后,即只有在上游犯罪被查實、相應資金被認定為犯罪所得的前提下,掩隱罪才能成立。但在本案中,由于網絡犯罪偵查的極端復雜性,公安機關并未查實上游開設賭場罪的犯罪事實,也未查實李某某利用自己的銀行卡代為轉賬的420余萬元資金屬于利用網絡開設賭場的犯罪所得,故難以認定李某某出借自己銀行卡并代為轉賬的行為構成掩隱罪。
最后,將李某某的行為定性為幫信罪符合立法原意。根據《刑法》第287條之二以及2019年“兩高”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非法利用信息網絡、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1條、第12條之規定,李某某使用本人借記卡代為轉賬420余萬元并采取變更轉賬地點方式規避調查的行為,完全符合幫信罪的外觀條件。同時,鑒于李某某在實施上述行為時未滿18周歲,縣檢察院對李某某是否具備認知上游系在實施犯罪的能力和條件進行了全面細致評估,并最終認定:智力發育正常、接受教育連貫的李某某,在實施上述行為時距離其成年僅有不到半年,對“將網絡賭博平臺上匯集的充值資金進行轉賬并可從中分錢”的違法性理應有清醒認識;其在短短10來天內高頻次代為轉賬達數百萬元,與其作為學生的日常生活開支場景毫無混同可能;為規避調查,李某某在轉賬過程中還存在變更轉賬地點的情形。因此,李某某的行為應以幫信罪論處。
(二)適用附條件不起訴并細致開展幫教考察
幫信罪作為法定刑3年有期徒刑以下的輕罪罪名,在近年來的司法實務中出現了案件數量激增但被告人刑罰普遍輕緩的特征。[2]在辦理未成年人幫信罪案件中,檢察機關應全面落實“教育、感化、挽救”方針,給偶然誤入歧途、情節輕微、認罪悔罪的未成年人以改過自新的機會。在本案中,李某某提供本人一張銀行卡的行為與批量出租出售銀行卡等行為相比,情節較輕,社會危害較小;其受引誘參與犯罪,參與時間較短,犯罪后自首且自愿認罪認罰,具有悔罪表現,主觀惡性不大;系初犯、偶犯,社會調查表明其具有較大的心理和行為矯治空間。綜合上述情況,縣檢察院在充分論證、謹慎研究并聽取公安機關意見后,依照《刑事訴訟法》第282條,對李某某適用附條件不起訴。
在附條件不起訴制度中,不起訴的前提條件是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能夠通過檢察機關在考驗期內對其的監督考察;同時,鑒于未成年人易受身邊社會環境影響,對其心理和行為的矯治離不開對其身邊社會環境、生活氛圍的改進,因而及時細致的幫教必不可少。在本案中,檢察機關聯合相關部門和社會組織,有針對性地開展了多方面幫教。針對李某某本人貪圖享樂、消費觀念扭曲的問題,通過定制法治教育志愿服務公益項目,讓其深刻認識到“貪圖享受”“不勞而獲”錯誤觀念的危害,幫助其逐步樹立正常價值觀和理性消費觀。針對李某某法律意識淡薄問題,通過開展線上線下預防網絡犯罪教育,促使其主動學習法律知識,了解網絡犯罪的巨大社會危害,增強法治觀念。針對李某某父母教育方式不當、家庭教育支持不足問題,檢察機關及時制發督促監護令,督促其父母改進家庭教育方式、加強家庭教育指導。考驗期屆滿后,李某某順利通過了檢察機關的考察。2023年2月,檢察機關依法對李某某作出不起訴決定。目前,李某某已考入某大學大數據技術專業深造。
(三)制發檢察建議,督促監管部門依法履職
面對日益增多的幫信罪案件,檢察機關應當在司法辦案的同時主動將工作觸角向外延伸,深入分析案件類型、尋找犯罪根源,以制發檢察建議、參與構建一體化預防犯罪大格局等方式,督促相關監管部門和社會組織依法履職盡責、強化行業監管,積極預防和減少犯罪,扎實抓好訴源治理。在辦理本案過程中,檢察機關及時發現銀行賬戶管理存在漏洞,特別是針對李某某這樣的未成年人,銀行并未根據他們的日常需求對每日的轉賬額度予以限制,短時間內的異常巨額轉賬也并未引起銀行及監管部門的注意。發現這一情況后,檢察機關主動與人民銀行所屬支行取得聯系,雙方共同梳理相關監管制度、走訪銀行網點、查閱辦卡資料、與銀行工作人員開展座談交流會。隨后,檢察機關制發檢察建議,建議人民銀行所屬支行在全縣范圍內開展專項清理整治工作。全縣7家商業銀行的46個網點,對涉及120余個未成年人的賬戶全部進行了清理,發現了未落實未成年人獨立開戶標準、授權單日轉賬限額過高、異常交易風險預警不足等問題并從如下三個方面相繼完成整改:其一,嚴格落實人民銀行關于未成年人開設銀行賬戶和日常監管的相關制度要求,特別是對開設銀行賬戶的程序要件進行完善,把好開戶的入口關。其二,根據未成年人的正常生活所需,研究確定未成年人銀行賬戶的每日轉賬匯款限額,降低不法分子利用未成年人銀行卡轉賬的風險;其三,利用智慧信息系統,健全異常交易風險預警機制,在未成年人銀行賬戶出現短時高頻、不符常理的大金額或跨地區交易時,第一時間提醒監護人進行甄別和確認,銀行和監管部門也可及時介入調查。
三、未成年人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的治理
(一)準確認定未成年人幫信罪中的“明知”
“明知”是幫信罪成立的法定構成要件,直接決定了對行為人罪與非罪的判斷。[3]對幫信罪中“明知”的認定,一直是司法實務中的重點難點問題。幫信罪行為作為協作行為,其違法性主要來源于行為本身而非上游犯罪,因此,幫信罪的認定并不要求上游犯罪行為人被抓獲和定罪,也不要求行為人明確知道其所幫助的是何人以及實施了何種網絡犯罪。[4]在認識的內容上,“明知”是一種概括性認識,行為人只需要能夠認識到被幫助者利用網絡實施犯罪,而不要求其認識到具體的犯罪類型、手段、情節等;在認識的程度上,“明知”可以包括“不明確知道”,但應該達到高度蓋然性的程度,即“很有可能”或“極有可能”。[5]對行為人是否“明知”的認定,往往要依托其他間接證據進行推論,這要求我們必須高度重視對“常識、常情、常理”的理解與運用。在具體的司法實務中,對“明知”的認定需要充分尊重、充分運用經驗法則,即要以常人眼光,綜合考量犯罪嫌疑人的年齡、智力、生活經驗、社會背景、行為表現等一系列主客觀因素,謹慎認定或推定行為人是否“明知”。尤其是,檢察機關既是代表國家追訴犯罪的“原告”,同時也是保障法律正確實施的監督機關,因此,在辦理未成年人幫信罪案件的過程中,檢察機關要特別注意傾聽犯罪嫌疑人的反駁和辯解,綜合行為人的供述和其他證據科學判斷違法性認識的可能性。舉例而言,如果李某某并未受人教唆,也并無可能知道其出借銀行卡的行為是在幫助網絡犯罪,則本案就無法認定李某某系“明知”,其行為也就無法認定為構成幫信罪。
(二)完善幫信罪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分級處遇機制
“注重保護、強調恢復、積極預防”是未成年人司法的主要價值追求,也是處置未成年人罪錯行為的規律;域外法治發達國家和地區的未成年人司法制度基本都體現了這一處置規律,并建立了一套符合未成年人罪錯行為處置規律、輕重有別、逐漸遞進的措施體系,對未成年人的罪錯行為進行分級干預。[6]在當前,我國未成年人罪錯行為處遇制度處于一種失衡狀態,執法司法處遇與預防處遇不平衡以及輕罪處遇與重罪處遇不平衡的問題尤其突出。[7]以未成年人幫信罪案件為例,現有制度及司法實踐對附條件不起訴的案件關注較多,檢察機關對依法適用附條件不起訴、實質化開展幫教和考察等都達成了共識并形成了一整套比較完善的措施,但是,對不起訴案件以及未成年被告人被判處刑罰的案件,“注重保護、強調恢復、積極預防”的要求卻并未完全落到實處。詳言之,對不起訴案件中的未成年人,我們不能簡單“一放了之”,相應的幫扶教育、預防犯罪等工作必須跟上;對被判處刑罰的未成年人,我們也不能簡單“一判了之”“一關了之”,而要更多的研究如何幫助他們改造、幫助他們盡快回歸家庭和社會。因此,對不起訴案件、附條件不起訴案件以及未成年被告人被判處刑罰的案件,檢察機關均應以“保護、恢復、預防”為原則,分級建立完善的處遇措施和處遇機制。
(三)常態化促進未成年人幫信犯罪綜合治理
常態化專項整治主要包括兩個向度:第一,堵塞行業監管漏洞。網絡犯罪和幫信犯罪泛濫的重要社會基礎之一就是行業監管存在漏洞,特別是電信運營商、金融機構等對“兩卡”的監管始終存在短板。其實,近年來,實名制、限制個人賬戶數量、設置轉賬額度等行業監管制度措施已陸續出臺,但執行端的效果依然不盡如人意。對此,檢察機關應主動作為,聯合相關執法部門、監管部門、行業組織等開展專項行動,督促加強行業監管,強化對行業“內鬼”的打擊力度,織細織密監管網絡、根除犯罪土壤。第二,加強對未成年人的專項法治宣教。未成年人一般社會經歷少、三觀尚未成型,因而易受外界因素影響,不少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都是在身邊人的不良引導甚至引誘下誤入歧途的。在這個意義上,加強對未成年人的法治宣教,幫助未成年人增強法紀意識、樹立正確三觀,是至關重要的。而且眾所周知,幫信犯罪是一項獲利極低、代價卻極高的犯罪行為,本案中的李某某在短短10來天的時間內使用其銀行卡代為轉賬高達420余萬元,但其所獲不過區區3000元,其犯罪行為本身是極不“劃算”的。給未成年人“講清道理、算清賬”,時刻警鐘長鳴,將對預防犯罪起到極其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