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南宋 趙伯骕《萬松金闕圖》卷27.7厘米×136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偶爾在《西湖筆叢》中讀到輯自晚清丁午《續湖船錄》中的一首詩,詠當年湖上船事,作者張仲雅。張仲雅生于乾隆十二年(1747年),卒于道光九年(1829 年),名云璈,齋號簡松草堂,錢塘人(今杭州)。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張仲雅鄉試中舉。嘉慶十二年(1807年)已屆6 0歲的他,獲缺遠赴湖南安福任知縣,繼而調任湘潭,五年后還籍歸里,頤養天年。
張仲雅性耽自然,常在西湖周圍行走山水,并與當時杭州諸多文人士夫詩詞唱和。他還勤于著述,出品頗豐,刊行著作有《簡松草堂詩集》《簡松草堂文集》等12種,共9 5卷。這首詠湖上船事的詩作于清嘉慶后期至道光初年間,收錄在他的《金牛湖漁唱》中,金牛湖是西湖的別稱之一。
此詩無題,前面有小引記事:
湖船唯云林寺琖飯船有帆,毎日色初晏,渡湖而歸,船中僧齊聲梵吹,游人以此為返棹之節。
詩云:
一片湖光起暮煙,夕陽西下水如天。
蒲帆影里千聲佛,知是云林琖飯船。

南宋 劉松年《西湖四景山水圖》卷41.3厘米×69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南宋 李嵩《西湖圖》卷31.5厘米×296厘米 上海博物館藏
詩并不特別,吸引我是因為詩中船上的蒲帆。
西湖原本與錢塘江相通,是與海相連的一灣淺海,當年舟楫通行,渡海而來的船只揚帆可抵寶石山下,當然那是很遙遠的事了。后來海水慢慢退卻,泥沙淤塞形成沙嘴,沙嘴內側的海水就成了潟湖,湖之周圍三面環山,一面向海,潟湖坐西面東,用今天的話說占了C位。
再后來,到了隋唐時候,湖東一帶漸漸聚而為市,一面向海變成了一面瀕市,由此形勝天下,潟湖成了風景之湖。這個過程中,湖的名稱也在演變,糅進了許多歷史和傳說故事,舊稱明圣湖、金牛湖、武林水、錢塘湖等,西湖的名稱雖然唐代已經出現,但是被杭州人普遍稱作西湖則是宋代時候的事了。
在與江海相通的年代,航行在這片水域上的船只桅桿上是掛帆的,如此才能借風前行。但是當這片水域由潟湖變成了風景之湖,尤其是變成了被稱為西湖之湖后,湖上行船還掛不掛帆?對此文獻或者古人詩文中沒有具體記載。
那么,古人繪畫作品中的西湖行(游)船有沒有帆呢?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先說一件往事。籌建于2004年的杭州西湖博物館,曾于2010年編輯出版了《歷代西湖書畫集》(一),這是歷代西湖題材繪畫的集大成畫冊,收入其中的作品來自包括故宮博物院、臺北故宮博物院在內的全國20余家博物館、文博機構所藏,趙劍平女士負責具體編輯事務。2012年初,西湖博物館準備出版《歷代西湖書畫集》(二),趙劍平邀請我參與其事,并為之撰寫前言,我因為事忙,還因為我對歷代西湖題材繪畫了解不多,所以沒有允諾。此事至今讓我對她懷有歉意。不過,正是從那時候起,我在閱讀有關杭州的史籍文獻、特別是觀賞古人繪畫作品時,一直留意著西湖題材的繪畫作品。
關于西湖題材的繪畫作品,北宋及北宋以前作品我未曾有見,所見最早的作品出自南宋畫院作家,比如趙伯骕《萬松金闕圖》卷(故宮博物院藏)、劉松年《西湖四景山水圖》卷(故宮博物院藏)、李嵩《西湖圖》卷(上海博物館藏)、陳清波《湖山春曉圖》(故宮博物院藏)、馬麟《荷香清夏圖》卷(遼寧省博物館藏)、佚名《西湖春曉圖》(故宮博物院藏)等,元代如錢選《孤山圖》《西湖吟趣圖》等,更多的則是明清時期畫家所作。以我所見,凡涉及西湖風景的畫作多有漁舟游船,但是一律無帆,幾無例外。杭州題材的繪畫作品舟船有帆,無論南宋還是明清畫家所作,所繪不是西湖,多為錢塘江風景。
換言之,西湖行(游)船在南宋以后無需掛帆,因為西湖水域不廣,湖水不深,風平浪靜。
但是,張仲雅詠湖上船事詩中的這條船確實掛帆了,是一張蒲帆。張仲雅是嚴肅的學人,他的描述是可信的。如此說來,這首詩不僅為后人留下了一段清代中晚期湖上舊事的“影像”,還為湖上船事保存了一則史料。
那么,這條船是誰家的呢?云林寺,云林寺是靈隱寺的別稱。靈隱寺位于西湖西面的群山中,飛來峰以北,北高峰腳下。當年在西湖以西、今下茅家埠一帶設有船埠,西湖作業的船只(包括靈隱寺的琖飯船)收工后多泊于此。琖飯船應該是靈隱寺的交通船,僧人們在此泊舟下船,然后沿著普福嶺古道步行十余里返回靈隱寺。因為日色將晏(讀a n,江浙一帶方言,天色將晚的意思),船為琖飯而行(琖,古時指玉制小碗,詩中琖飯代指用飯),僧人們一邊行船,一邊梵吹(誦經),渡湖以歸。湖上作業的船只和游人每每聽到琖飯船上傳來的陣陣梵吹,知道應該返棹上岸,好回家了。真是佳話,別樣的湖上美景。

元 錢選《孤山圖》23.4厘米×92.5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