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姍姍
近年來,隨著時代的急遽發展與科技的突飛猛進,科幻文學異軍突起,逐漸從邊緣進軍主流。2023年更是科幻大年,從《流浪地球2》《三體》的熱映,到第八屆世界科幻大會在成都成功舉辦,科幻文學逐漸成為一股強勁的文學浪潮,席卷公眾視野,顯示出“破圈”“跨界”的活力與勢能。在這股新浪潮中,小說身先士卒,始終占據著科幻文學的舞臺中心,而一向保有先鋒意識和批判精神的詩歌也不甘落后,以科幻詩的形式在《星星·詩歌原創》2024年第1期中隆重登場,令人眼前一亮。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也可以視為《星星》詩刊為讀者們獻上的一份獨特的新年禮物。
科幻詩的出現是令人欣喜的,它開啟了一種面向未來的詩歌美學。一直以來,詩歌從不缺少對現實的關注,對歷史的反思,對人性的思考。詩人通常是“向下看”(及物性)的,“向后看”(反思性)的,“向上看”(精神性)的,卻很少面向未來“向前看”,他們的目光能夠觸及人類未來發展的并不多。換言之,對于未來世界的想象和建構,似乎更多體現在自然科學領域,而詩歌在面臨時代的召喚中卻呈現出一種集體“失語”的態勢。科幻詩的登場,無疑意味著詩歌的目光開始面向未來,這不僅是詩人對技術時代的有力回應,更是詩歌自身發展的迫切需要。
與此同時,科幻詩的出現也不禁令人深思。眾所周知,劉慈欣在《三體》中塑造了兩個重要的文學形象——“面壁者”和“破壁者”。人類為了阻止三體文明的入侵,制定了面壁計劃,選定四位面壁者來保衛地球文明。而針對每一個面壁者,又將會有一個破壁者出現,擾亂既有計劃,加速三體文明的入侵。長期以來,詩人通常以人類精神守護者的形象自居,義無反顧地捍衛著人的精神主體性與“心靈烏托邦”。然而,縱觀近年來技術對人類現實的滲透和裹挾,絲毫不亞于三體文明對于地球的威脅,這使人類再次陷入巨大的精神焦慮和人文危機之中。科幻詩的出現,某種意義上也意味著詩人身份的微秒轉換。在技術時代,詩歌究竟扮演著什么角色,是人類精神文明的“面壁者”,還是技術時代的“破壁者”?這個當代“哈姆雷特之問”急需所有詩人做出正面回應。然而要回應這個問題又無疑是艱難的,這源于科幻詩本身的復雜性和多元性。
科幻詩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形式,是“科幻”與“詩”的融合。“科幻”一詞源于希臘語,意為“對未來的思考”,而詩歌又是一種通過語言表達情感和思想的藝術形式,因此科幻詩是人類面向未來的一種思考和言說。恰如《星星》詩刊“科幻詩”欄目編者按中所提到的:“詩面向現實,但超越現實,‘幻亦是詩的題中之意;科幻立足科學,但超越科學,用想象力突破科學的邊界。”可以說,科幻為詩歌帶來一次破圈之旅,詩歌也在科幻中獲取新的視野與多種可能。科幻詩以獨特的未來視角和天馬行空的想象,為讀者呈現了一個超越現實的奇妙世界和與眾不同的審美體驗。就這個角度而言,科幻詩人無疑充當了技術時代的“破壁者”。
當今時代是一個快速變化、充滿不確定性和未來感的時代,對于未來世界的想象性建構亦是科幻詩展開書寫的題中之義。《星星》刊載的科幻詩以一瀉千里的想象力建構起一個不可思議但加速變現的未來世界。其中,有鄒弗對于虛擬世界的觀測和想象,有手石建立于北極圈內的“個人烏托邦”和情緒“實驗場”,還有曾雷霄“被瓦解的銀河”和“墜落的星系”,以及張韶華的“仿生人”和“時光機”。語言的馳騁與想象的自如,使科幻詩人們在新一輪現代性技術體驗中展開詩性書寫:“走在市場的仿生人女保姆/能夠知曉七點后魚肉降價的消息”(張韶華《仿生人》),“坐在市民中心工位上”(張韶華《時光機》)的小員工能夠通過時光機回到十六歲,找到曾經失落的愛情,彌補人生的遺憾。詩人手石渴望擺脫現實的羈絆,于是想象在北極圈內建造一個獨屬于自己的“個人烏托邦”,“跟海豹討來魚,向冰川索求水”;當洗盡鉛華后,“宇宙被拉近”,詩人在這里“比任何地方都要更接近春天”(手石《北極圈內的個人烏托邦》)。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科幻詩并沒有一味地沉浸于技術性體驗和想象性狂歡之中,詩人與生俱來的批判性和反思力致使他們很快察覺到人類精神主體在技術時代的迷失。當技術對精神世界構成威脅時,詩人便自覺地由“破壁者”切換為“面壁者”,承擔起守護人類精神世界的重任。說到底,“面壁者”才是詩人底色,“破壁者”只是他們在應對時代挑戰中做出的暫時性身份調整。
無論是對現實的關注,還是對未來的想象,詩歌首先關注的還是“人”的存在狀態。這也是文藝復興以來詩歌對啟蒙意識和先鋒精神的秉持和延續。正是在這種啟蒙意識和先鋒精神的燭照下,科幻詩寫作才沒有脫離也不可能脫離對現實的關注和社會的關懷,換言之,他們在以一種“未來視角”超越未來,以一種“非現實性”書寫回歸現實。手石在《回鄉》一詩中采用反向時空穿越的方式,讓“時間回到2088”,那里的“機械花學會了更高效的類光合作用/鐵軌被鋪在空中,智能汽車和滑板正在上面/自動駕駛”。然而,在這種未來視角和非現實性書寫中,詩人真正懷戀的仍是“故鄉”,思考的仍舊是新生與死亡這個永恒的命題,故而“他抓住護士長/鈦合金的一只臂膀,問及故鄉/座機的區號,將那些新的東西和死亡/一并,留在2013”。鄒弗的《元宇宙蝴蝶》看似在描繪一個虛擬世界——元宇宙的景觀,實則關注的仍是當代人的現實生存狀態:“人們無話,文字從未像現在這樣喧囂/人們低頭,卻看不見眼下的大地。”他深刻地揭示出人們在技術文明中穿梭于虛擬和現實兩個世界的悖謬性——虛擬世界有多真實,現實世界就有多虛無——在虛擬世界的擠壓下,人類的精神世界也在不斷坍縮,甚至連濃濃的鄉愁也被一部手機稀釋得極為淡薄。曾雷霄更是意識到人工智能對于人腦的異化:無孔不入的“潛伏的暗物質”,“脫離了物理學的解釋,/也超越了生物學的病毒/曾經蟄伏在細胞核里,/現在又潛伏進人工智能的算計”(曾雷霄《潛伏的暗物質》),進而滲透到人類的精神骸骨中。緞輕輕同樣注意到,ChatGPT是人間談話的“高級訓練”,它正“站在星羅棋布的信息堆棧上”(緞輕輕《高級訓練》),高高地俯視人類……詩人們所傳遞出的危機意識和人文關懷令我們感受到“人道主義幽靈”在科幻詩中的顯影。在這個意義上,科幻詩是“科幻”的,但更是“詩”的;詩人是技術時代的“破壁者”,更是人文精神的“面壁者”。
站在“科幻”的高空俯瞰“現實”的大地,我們能夠獲得一種無比清晰的開闊視野。技術在為我們帶來前所未有的便捷和高效時,也在不斷挑戰著我們的道德和倫理。身處技術時代,人類的處境恰如未來學家戈爾德·萊昂哈德在《人機沖突——人類與智能世界如何共處》中所描述的那樣:“我們正處在天堂和地獄的混合體中,這被稱之為‘天獄。”筆者由此聯想到特斯拉創始人馬斯克的一段采訪——當被記者問及孩子將來選取什么專業不會被人工智能所取代的時候,馬斯克足足沉思了二十秒,這是很可怕的二十秒,它足以警示我們人類未來的生存處境是多么危險。馬斯克最終沒有給出正面回答,而是在去年3月份聯合了一千多名專家呼吁暫停對ChatGPT5的研發,并強調人工智能的開發對于人類世界的威脅不亞于一顆原子彈。這并不是危言聳聽,也絕非杞人憂天。他為我們提出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技術時代,詩人何為?詩人或許不能像馬斯克那樣成為未來世界發展的設計者,但至少應該成為勒內·夏爾意義上的“報警的孩子”——在人文危機到來之前為人類按下報警器,然后可以像格瓦拉那樣不無悲壯地說道:“我們走后,他們會給你們修學校和醫院,會提高你們的工資,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而是因為我們來過。”——“我們來過”,這或許就是科幻詩出現的意義和價值,同樣也是詩歌賦予詩人的職責!
多年之后,當我們再次回望《星星》所刊發的這些科幻詩,或許可以將之視為詩歌發展史中的一次重要“事件”——當傳統的詩歌寫作已無法對時代和技術做出回應時,科幻詩作為一種新的寫作范式應運而生。詩人們既是技術時代的“破壁者”,亦是人文精神的“面壁者”,他們始終以清醒的未來目光捍衛人類的精神家園。正如墨西哥詩人何塞·埃米利奧·帕切科在《詩人之戀》中寫道:“詩歌是一門臨危幸存的藝術/讀的人少,厭惡的人/卻很多/如同良知生了病,如同遙遠年代的遺跡/在我們這個時代,科學宣稱/享有對魔術無止境的壟斷。”在這樣一個高速發展的技術化時代,詩歌這種古老的藝術形式之所以能夠“臨危幸存”,也許正在于詩人們清醒的未來目光和持久的人文關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