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露元
《星星》詩刊在2024年伊始開辟了新的欄目“科幻詩”,為詩歌發展打通了一條新的通道,而值得注意的是,這本刊物的封面設計也出自AI之手。
“科幻詩”這一欄目的推出使得我們對科幻文學的關注逐漸由小說轉向詩歌,而以往讀者和研究者所關注的一般意義上的“科幻文學”實際上更多指向的是小說這一文體,盡管科幻題材的詩歌在西方早已出現。瑞典詩人哈瑞·馬丁松寫有長篇科幻史詩《阿尼阿拉號》,對生態危機、星際穿越以及地球文明的反思做出了極具想象力和現實批判精神的深度抒寫。同樣是瑞典詩人,索德格朗寫過《我必須徒步穿越太陽系》這樣的科幻詩,“我得徒步穿越/太陽系/我預感到了這一點/宇宙某個角落懸掛著我的心/光從那里涌出,撼動空氣”。蘇格蘭桂冠詩人艾德溫·摩根創作過科幻組詩《行星波》,日本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則寫有《二十億光年的孤獨》——道出了人與宇宙之間的心理距離,“人類在小小的球體上/睡覺 起床 然后勞動/有時候很想擁有火星上的朋友//火星人在小小的球體上/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但有時也很想擁有地球上的朋友/那可是確信無疑的事//萬有引力/是相互吸引孤獨的力//宇宙正在傾斜/所以大家渴望相識//宇宙漸漸膨脹/所以大家都感到不安//向著二十億光年的孤獨/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噴嚏”。
值得注意的是,諸多科幻小說也與詩歌存在著密切關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很多科幻小說家受到了經典詩人、詩作的影響與啟發,譬如公認的第一部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的作者是偉大詩人雪萊的妻子?!缎请H穿越》則引用了英國著名詩人狄蘭·托馬斯的代表作《不要溫順地步入那個良夜》。丹·西蒙斯的科幻小說代表作《海伯利安》則是向偉大的浪漫派詩人濟慈的同名長詩致敬。2003年,著名科幻作家劉慈欣在中篇小說《詩云》中關注到“詩歌”與“技術”的終極博弈問題,而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劉慈欣小說中出現的“李白”則是基因克隆出來的人工智能詩人。
隨著前沿科技、大數據、人工智能、量子、新媒介、新行業的飛速發展——尤其是航空航天技術的推動以及人類對“外星文明”的想象,詩歌必須回應這一人類正在發生的科技劇變以及相應的時代命題、人的命題,“在面對一個快速轉型的世界時,科幻提前思考了現實中有可能出現的問題,科幻與現實的關系發生了一種類似于量子糾纏那樣的奇異關系”(宋明煒《在摹仿論的廢墟上,如何建立真實性——科幻詩學問題與當代文學的知識論》)。
《星星》詩刊“科幻詩”欄目一經推出,短短十幾天就收到了數千首科幻詩稿,可見科幻詩已經不再局限于個案創作,而是逐漸成為一股新的寫作潮流。《星星》詩刊所推出的系列科幻詩歌在很大程度上強調了人類科技發展的前景與可能性,在技術增量與詩學變量的平衡中也大多體現出詩人對未來社會發展以及宇宙世界的多元想象,大體涉及仿生人、腦機接口、時光機、元宇宙、平行空間、宇航船、星際穿越、基因密碼、控制論、量子糾纏、仿真影像、人工智能、后人類時代等話題。這也對應了評論家霍俊明所說的“新媒體、信息技術、數字技術的飛速發展對文學的整體格局和生態都產生了深刻影響,無論是文學生產、創作主體還是傳播的對象、渠道、方式、范圍都發生了巨大變化”(《“激進的詩歌”:媒介、技術及人工智能》)。
詩歌與科技之間的深度對話已經成為不可回避的時代命題和美學命題,歐陽江河在1998年就對此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作為一個現代詩人,我認為詩歌與科學技術的歧異之處并不像人們所想的那么嚴重,其實它們的相似之處更說明問題:在人類試圖把握現實的努力中,詩歌與科學對于想象力、直覺、發明精神以及虛擬現實所起的作用都應該加以特殊的強調”(《科學技術與詩歌》)。顯然,科技發展以及社會新變、時間愿景給詩歌創作帶來了新的空間與實踐操作的可能性。
需要強調的是,科幻詩也是詩歌自身迭代發展的必然結果,因為從文學本體性來說,“人類文學就是由‘潛在文學‘可能性文學而不斷生成為‘現實文學的過程”(霍俊明《“克隆體李白”與百萬億首詩——AI詩歌的“類文本”生產與可能前景》)。
值得注意的是,科幻對詩歌的形式也提出了相應要求,90后詩人曹僧創作的系列“超短科幻詩”值得引起注意,這種極簡主義的詩歌樣本很適合以手機為核心進行臨屏閱讀,也容易引起讀者的想象與共鳴,比如“在星際大橋上/和月中的她告別/她說,別悲傷/這里和其他古鎮沒有兩樣”“那天,他們欣喜異常/在銀河系邊緣/宇宙青蛙/產下一排發光的卵”。
“科幻”就是“未來已來”。這就要求詩人在真實與虛構、現實與未來、此岸與彼岸、經驗與超驗、已知與未知等方面融合、交織與對話,站在更高維度來重新審視自我、科技、社會、世界(包括外太空、外星文明)以及未來,其想象力中一定要有區別以往的認知事物的方式和能力。
與此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任何題材、主題的詩歌最終都會落實到人的個體主體性上,對科技和物理性以及“宇宙社會學”的“真”的關注最終會落在人性和精神的“善”與“美”的主題上來。質言之,科幻詩既是理性主義的又是人文精神的,既是整體性思維的又是超越性思考的,既是科學主義、未來主義的又是現實主義、批判主義的,既是科技感的又是歷史感、現實感的。這一方面在于想象都是建立于自我認知以及現實境遇的基礎之上的,另一方面,科幻性質的文字都是經由個人想象和語言方式來完成對新奇元素和未來世界的發現與命名的。
更為關鍵的是,詩人不能成為科技理性和物質主義的單向度贊揚者,還要深刻意識到科技尤其是人工智能等方面的變革將會給人類帶來新的社會問題以及精神問題,詩人一定要對科技的發展充滿深沉的反思立場和批判意識,“在我們這個時代,科學宣稱/享有對魔術無止境的壟斷”(何塞·埃米利·奧帕切科《詩人之戀》)。這就對應了一些學者所強調的“科幻現實主義”,而詩人和作家一定要重新審視科幻主義與現實主義之間的復雜關系。
科技進步以及科幻內質的變動一次次地刷新著人類的認知領域,這就需要作家們不斷拓展認知的邊界,不斷轉換認知的方式,不斷提升認知的能力。確實,科幻詩給詩人帶來的最大挑戰就是認知邊界、認知方式以及認知能力的改變,甚至對詩人的世界觀、時間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對詩歌而言,認知方式、認知能力既是社會學層面的又是詩學層面的。
就詩人的認知方式而言,這既要依托現有世界又要面向無限可能性的未來與未知,而達科·蘇恩文在1970年就強調科幻小說是一種“認知疏離”(cognitive estrangement)形式,可見寫作者的觀念、認知、想象、創造力以及深沉的思考能力對科幻文學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從“認知疏離”以及認知方式、認知邊界、認知能力來考量當下的科幻詩歌,我們就會發現詩人在這方面的表現是有距離的,有時候詩人過多強調的是個體的想象和幻想,而對科技理性、宇宙空間、時空概念、未來社會的可能性以及人類將會遇到的各種外在境遇與內在精神命題所提供的理解、認知以及想象并不充分。對于科幻詩與認知方式、認知邊界、認知能力的關系,詩人一定要意識到科幻與人類發展之間的關聯性、未知性以及超越性、可能性(“超真實性”),一定要強化詩人與眾不同的世界觀,誠如伊斯特萬·奇切里-若內在《科幻的七種美》中所強調的,科幻文學是一種獨特的思想模式與藝術模式。如果詩人達不到這一要求,那么所寫下的詩歌更多只是“科幻”的外殼,而不具備真正意義上的對科幻以及自我、世界的認知能力、精神能力、思想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