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宇
[波蘭]米沃什
——我的過去是一只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
我的未來是一座花園,廚子在里面割開公雞的喉嚨。
我得到什么,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
——把握瞬間,即使一秒鐘,當它優美的外殼,
兩只交疊的手掌,緩緩張開
你看到了什么?
一顆珍珠,一秒鐘。
——在一瞬間,一顆珍珠里面,在那顆從時間中解脫的星中,你看到了什么,當變幻的風停歇?
——地球,天空和海洋,滿載貨物的船只,
灑滿露珠的春天黎明和遙遠的公國。
在充滿寧靜光輝的奇異陳列中
我觀看卻并不渴望,因為我已得到了滿足。
(張曙光 譯)
——選自豆瓣【詩歌現場】米沃什:沒有意義的交談
每一個接受過傳統文化熏陶的中國人心里都渴望著一片桃花源,一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凈土,在詩詞中營造一方意境來躲避世間喧囂,是刻在中國人骨子里的終極浪漫。在波蘭詩人米沃什的詩歌中,也時常出現“花園”意象,這和陶淵明的“桃花源”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我想,這就是他的詩作能在中國廣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米沃什出生于波蘭,且經歷了二十世紀長久的動蕩,《沒有意義的交談》是他在二戰后流亡期間所作的,這段時期所遭受的政治打擊讓他的詩歌充斥著對人類生存環境的憂思,以及對人性的深刻洞悉。當米沃什的心靈迫切需要尋找一個泊息地時,“花園”這個意象恰如其分地出現,給了米沃什短暫的喘息之機,成了米沃什心中的桃花源。
在品鑒這首詩之前,先閱讀米沃什的《禮物》,或許我們就能更加深刻地理解,“花園”為何成為米沃什筆下的??汀!叭绱诵腋5囊惶?。/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里干活/……/在我身上沒有痛苦”(米沃什《禮物》,西川譯)。詩人強調“如此幸福的一天”,恰恰意味著在“花園”之外經歷了許多痛苦的事情。明白了這一點,再品讀《沒有意義的交談》,我們便能從米沃什隱晦的遣詞造句里察覺到他對“花園”的深情,以及對命運不屈的抗爭。
“我的過去是一只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蝴蝶能夠飛翔的高度和時間都是極為有限的,而海洋卻是廣闊無垠的,強烈對比之下,我們不難窺探到過去的“我”經歷著怎樣孤木難支的歲月。值得注意的是,“花園”并非僅僅是米沃什躲避痛苦的避難所,也是他拼盡全力對這個世界發出激烈反對聲音的結果,“公雞的喉嚨”里裝著米沃什充滿反抗精神的痛呼。正是因為在那些“航海”歲月里的踽踽獨行,才使得他在花園里擁有了珍珠般絢麗夢幻的瞬間。對于米沃什來說,滿目瘡痍的現實在這個“花園”中實現了翻新和重建。
“花園”是米沃什的桃花源,更是米沃什將時間和空間坍縮于一瞬、一隅的成態。米沃什在把握住的“瞬間”里,看到了“一秒鐘”“一顆珍珠”,而這“一秒鐘”“一顆珍珠”便是米沃什無限豐富的心靈世界之外化。他沒有強調跨海航行中的艱辛和苦難,而是濃墨重彩地形容在這“一秒鐘”“一顆珍珠”中窺探到的理想世界。在這個理想的世界里,吹亂他心緒的風停了,天地澄澈靜謐,載著他路過無數暴風雨旅程的船,如今裝滿貨物,這些貨物是他一路風雨的收獲,過往的歲月雖然艱難,如今面臨的境況依然坎坷,但他仍因為堅持了理想使得心靈得到了充盈和滿足。這種象征性的描繪將時空的坍縮和膨脹變得更加生動真實,也成功將米沃什的內心世界和外在具象的世界溝通起來,搭建起了一座可供讀者漫步的橋梁。
正如陶淵明用“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形容桃花源,米沃什也窮極波蘭語中美好的詞匯來構建他的“花園”。“灑滿露珠的春天黎明”“遙遠的公國”“充滿光輝的奇異陳列”,他將現實的荒蕪隔絕門外,用這種近乎夢幻的描述打造自己的心靈棲息地,他并未過分追求詩歌的形式和外在詩意,而是用天真爛漫的美學裝飾,帶著孩子般的純性直擊心靈深處,字里行間凸顯出濃烈的古典主義風格和波蘭的民族風格,使得閱讀此詩的讀者仿佛在這座充滿生機的“花園”里徜徉。
“我觀看卻并不渴望,因為我已得到了滿足”,這句話看似是對前面描寫的總結,實際上不可避免地給這首詩增添了幾分哀怨底色。恰如他的另一首詩《牧歌》,同樣是在窮盡美好來描寫“花園”后,又在其中無奈高唱,“花園,我美麗的花園/我走遍天涯也找不到這樣的花園”。如斯美麗的花園,米沃什為何“不渴望”?又為何“找不到”?究其根本,還是現實和理想的差距過大。米沃什在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浩劫之后,目睹了人類文明的崩潰與重建,現實的滿目瘡痍使得他對人類命運產生了深刻的哀思,他無法在外部世界獲得認同感,于是只能在狹小如珍珠又廣闊如海洋的“花園”中獲得可望而不可即的滿足感。
《桃花源記》有云,“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陶淵明的桃花源不可尋覓,米沃什的“花園”也只能存在于詩歌和幻夢之中,這是時代的悲劇所致,也是米沃什與這個世界無奈和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