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孟杰
穆木天
在海的那邊,山的那邊,
母親在望兒子,弟弟在望哥哥,
可是,沒有人曉得,在這個大都市中,
我一個人在拖著我的流亡者的悲哀。
“可憐的落侶雁”般地悲凄,
故園的烽火,更顯得我的空虛,
看見青年朋友,感到自己老了,
遇到躍動的生命,覺得自己是刑余。
在陰凄的巷中,度著虛偽的生活,
人生的途徑,在心中被虐殺著;
憎恨,如烈火潛在黑煤塊里,
流亡者的悲哀,也只有流亡者拖起。
到海的那邊,到山的那邊,
流亡者的悲哀和憧憬交集著,
我也不想母親,我也記不起弟弟,
故園的屠殺和烽火,在心中交映著。
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晚
——選自張清華主編:《穆木天的詩》,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9—160頁。
通常認為,穆木天(1900—1971)早期詩歌、詩論中某種象征主義式的“純詩”傾向和胡適“作詩如作文”的觀念構成了新詩歷史脈絡當中充滿緊張感的對話與沖突,也凸顯了“新詩”這一歷史性概念所攜帶的“新”與“詩”之間的張力。進一步說,在劇烈動蕩的歷史時期,如何才能既保持詩歌對現實經驗的捕捉與回應,又不傷害詩歌的藝術性,需要在長期的寫作實踐中反復調試。這首《流亡者的悲哀》雖是穆木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接觸到更廣闊的社會現實、政治傾向左轉后的作品,但在這種歷史性的張力當中保持了一種難得的平衡,堪稱佳作。
此詩以抽象的空間對比開頭,為全詩的抒情撐開了一個相當大的維度。“在海的那邊,山的那邊,/母親在望兒子,弟弟在望哥哥”,第一行無非極力寫時空距離之遙遠,有意味的是“在望”一詞:這是一個含混不明的動作描述,由于“兒子”“哥哥”的所在并不明晰,傳達出的只是一種單向度的情感指向,而其后的轉折和“此地—異地”的對比,則加深了這種情感指向的隔絕感:“可是,沒有人曉得,在這個大都市中,/我一個人在拖著我的流亡者的悲哀。”這兩句一方面暗示了“我”可能就是前文中的“兒子”和“哥哥”,另一方面也通過對“流亡者”身份的強調,解釋了“我的悲哀”何以不被包括“母親”和“弟弟”在內的人們所知。
“流亡”當然包含了強烈的政治意味,而穆木天身上的復雜還在于,他的“流亡”既懷著“亡省之苦痛”,也是由于在其任教的吉林大學宣傳抗日思想而被當局解聘,又因在上海參與左聯的活動被國民黨逮捕和監視。因此,在第二節,“落侶雁”這一意象既聯系著家園的陷落,也應當和左聯解散之后相關左翼人士一時間尚未完全建立自己的陣地有關。這種個人的隔絕乃至孤絕感,在這一節以“悲凄—空虛—老了—刑余”的表述得到了層層遞進、堪稱痛切的呈現。但這種對自我的關注,并不同于穆木天早期“托情于幽微遠渺之中”(朱自清語)的象征主義式的自我想象,而是包含著一種結構性的情感模式和自我認知。換言之,和拖著悲哀的“我”相對的“故園烽火—青年朋友—躍動的生命”,并不僅僅是一種修辭,而是連接著更為廣大的歷史現場和人生的豐富可能性。這是一種三十年代左翼的抒情方式,它否定并超越了二十年代前期文學青年筆下幽閉的自我,重新發現了他者、歷史和遠方,在此基礎上對個人的生活和情感進行了全新的闡釋。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此詩中的“我”在抒情時,并不依賴抽去了時空的具體性之后呈現出的風景,而是始終保持著對于“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的關聯感。這一小節的沉痛正在于“我”的“悲凄—空虛—老了—刑余”,事實上無法有效回應自己意識到的這種關聯感,反而更加深了“我”的悲哀。
因此,第三節起首便以“在陰凄的巷中,度著虛偽的生活,/人生的途徑,在心中被虐殺著”兩句進一步強調了這種悲哀的強度。然而,“我”所體認到的“陰凄”“虛偽”和“被虐殺”卻是發生在“巷中”這一相對社會化的空間,而不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文學青年筆下更常見的公寓、會館和書房等私人空間。這一方面暗示著“我”的這種生命感受并不是出于現代社會常見的傷感和憂郁,而是有著更為結構性的社會歷史原因,也是基于此,“人生的途徑”才會“被虐殺”;另一方面也說明,存在著一種“不虛偽”的生活,只是“我”被彼時的歷史時空所造就的“陰凄”和“虛偽”隔絕著,尚未發現突圍的可能。這種情感體驗也在本節的末兩句把流亡之感推到了最高潮:“憎恨,如烈火潛在黑煤塊里,/流亡者的悲哀,也只有流亡者拖起。”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出現的“憎恨”和“烈火潛在黑煤塊里”的比喻,將前述一系列內傾的情感轉化出了一種相對外傾的向度,它天然地攜帶著對“被憎恨者”的想象,首節的“拖著”也因此被轉換為“拖起”。這是一種重新出發的前兆,也暗示了更為積極的、實踐性的姿態。此外,“流亡者”從首節作為“我的悲哀”的定語,在此被提到了主語的位置,這種調整所凸顯的是“流亡者”在歷史參與中成為政治主體和實踐主體的可能性。
由此推進,第四節在文本內部推出了一個開放性的空間:首節對“那邊”的想象,變成了“到那邊去”的召喚,而這正是基于前三節層層遞進所提供的情感動力,悲哀之上也因此有了“憧憬”。同時,作為“流亡者”身處“故園的屠殺和烽火”中的政治認同,超越了“我”作為家庭成員的倫理認同,也使得“我”能夠在更深廣的歷史時空中理解自身的困境,并由此確立參與歷史實踐的主體意志。
在此基礎上通讀此詩,可以說,作者對不同歷史空間的抽象化處理絕非取巧和非歷史化,而是為了給抒情預留更大的開合度,使其充分容納自身經驗在不同向度上的敏感性。這既能夠避免過于具體、直接的現實介入對詩歌藝術性造成損害,又使詩歌盡可能地容納了寫作者的歷史感知和現實經驗。雖說一首短詩不可能承載歷史的全部復雜性,但這種“被歷史的鋼針碰響”(姜濤語)的體驗,和個人、文學在大時代中的緊張感,卻能夠讓作為一種文化實踐的詩歌保持住自己和現實經驗對話的能力,哪怕最后只是成就了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