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長忠

去臺兒莊旅行,放下行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賀敬之柯巖紀念館”。自己心里想,即便是不出售,展櫥里也一定會有那本32開本、217頁、淡藍色封皮的《放歌集》。我固執地認為,那本久違了的《放歌集》既是詩人賀敬之的,也是我的,甚至是我們的;它既是歷史的,也是現在的,甚至是永遠的。
大概是十一二歲的年紀,我在老家的公社駐地讀初中。早出晚歸,中午要在學校吃午飯,從午飯后到下午上課有1個多小時的午休時間,怎么打發這1個多小時呢?有的同學趴在教室的課桌上瞇一會兒,有的同學到供銷社門市里去閑逛。我則要么去校園后面的徒駭河大堤上看景,要么就去整條街唯一的書店看書。
這天,我在大堤上走了一會兒,感覺時間還早,就又信步來到書店。書店十分簡陋,里面擺放著偉人像,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人的著作,還有《赤腳醫生手冊》《科學種田》《電工常識》《植樹造林》之類的科普類書籍,文學類的書籍很少,甚至可以說是沒有。突然,那一天就有了一個新發現——在書架的顯眼處擺放著一本32開本的新書,書名叫作《放歌集》,作者賀敬之。我弱弱地連喊了幾聲,一位趴著的美女售貨員才從柜臺里睜開惺忪的眼睛,懶洋洋地站起來,把那本書遞到我手上。我翻開一頁,夢幻般的詩句便急不可耐地跳入眼簾:
云中的神啊,霧中的仙,神姿仙態桂林的山!
情一樣深呵,夢一樣美,如情似夢漓江的水!
水幾重呵,山幾重?水繞山環桂林城……
是山城呵,是水城?都在綠水青山中……
……黃河的浪濤塞外的風,此來關山萬千重。
馬鞍上夢見沙盤上畫:“桂林山水甲天下”……
呵!是夢境呵,是仙境?此時身在獨秀峰。
心是醉呵,還是醒?水迎山接入畫屏!
……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讀到現代詩,那種真摯的感情、浪漫的想象、澎湃的激情,還有那些勻稱的句式、鏗鏘的音調和帶著韻律的節奏,在一剎那間,給我帶來了難以名狀的震撼與沖擊。
“你到底買不買啊?買不起就出去吧!”
美女售貨員絲毫不掩飾她的輕蔑與不耐煩,一把將書從我手中奪過去。
沉浸在詩境中的我被這聲斷喝驚醒。當然買不起了。一個農家的孩子要買詩集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囊中羞澀談何精神追求,大人們累死累活地掙工分才勉強吃飽,家里的油鹽醬醋錢全是靠母雞下蛋換來的,再供人讀書已屬不易,哪里來的閑錢買什么詩集啊。售貨員把那本《放歌集》扔到書架上就又趴在柜臺邊瞇著了,我只好悻悻地走出店門。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勁,我走出沒幾步又返回書店,小心翼翼地問:“那本書多少錢啊?”
很顯然,她有些惱怒,不過還是慵懶地站起來,看了看那本書的底封,冷冷說道:“6毛(角)。”
6毛(角)錢,與12個雞蛋的價格相當。放學回家后,我悄悄地打開奶奶那個放雞蛋的小陶罐,把她積攢的雞蛋一個一個掏出來數數,不多不少,正好12個。那一刻,我甚至產生了一個“罪惡”的念頭:偷偷賣了,換成6毛(角)錢,買回那本《放歌集》。但是,我不能那樣做,也不敢那樣做。我知道失去12個雞蛋對于家庭生活開支的影響是什么。但是,《放歌集》的誘惑力太大了,簡直是無法阻擋。我突然就有了另一個計劃:用1個雞蛋換取一張粉蓮紙,將紙割開裝訂成作業本,用中午午休時間把《放歌集》抄下來。用1個雞蛋換取一張粉蓮紙并不算困難,這是在奶奶允許和可接受范圍之內的事情,當即就施行了。
接下來面臨的問題就是書店那位面如冷霜的售貨員:站在柜臺前面翻一翻《放歌集》尚且不耐煩,更何況是抄寫,人家憑什么同意?但我還是決定試一試。第二天中午,我厚著臉皮、忐忑不安地又走進那間書店。
還是她,還是那副冷面。我討好地叫了聲:“姐姐”,接著就囁嚅著說:“我……我還想看……看那本書。”
也許是那聲“姐姐”,也許是我這黑黑的、瘦弱的小孩讓她產生了好奇或是惻隱之心,她的臉上雖然依舊沒有笑容,但卻順手抽出那本書遞給了我。我連忙接過來,從第一頁開始讀了下去。時間過得真快,讓我意外的是,那位售貨員姐姐竟然抬起手腕,看著那塊锃明瓦亮的坤表(女式手表)提醒我說:“別誤了上課,明天再接著來看吧。”
事情已經過去了50多年,我依然記得那位不知名的售貨員姐姐,當我第三天中午又踏進書店門,并向她提出我的抄書計劃時,她竟然沒有絲毫猶豫就同意了,還莞爾一笑,讓猝不及防的我心里“怦怦”跳了幾下!
書店的柜臺高,只能站著抄寫,完全沉浸在詩境中的我,沒有絲毫勞累感。
望三門,三門開,“黃河之水天上來”!
神門險,鬼門窄,人門以上百丈崖。
黃水劈門千聲雷,狂風萬里走東海。
望三門,三門開,黃河東去不回來。
昆侖山高邙山矮,禹王馬蹄長青苔。
馬去“門”開不見家,門前空留“梳妝臺”。
……
邊抄邊默誦,進展很順利,由此而帶來的震撼、神往、敬仰和快樂簡直難以言表,唯一感到別扭的就是必須抄寫得密密麻麻。一本《放歌集》共217頁,要在用1個雞蛋換來的紙面上排寫下來是件困難的事情,且里面許多詩歌是階梯式的,它通過獨特排列的形式,突出強調每個詞的內容,使詞語獲得最大的感情表現力。同樣,那些階梯式的句式極費紙面,為了能容納下那些詩句,我“不無得意”地把樓梯句式做了些改動,比如:
……我看見
星光
和燈光
連環在深夜
我看見
朝霞
和卷揚機
在裝扮著
黎明
我就把它改寫成:“……我看見|星光|和燈光|連環在深夜||我看見|朝霞|和卷揚機|在裝扮著|黎明”,這樣既保留了原詩的節奏感和豐厚的感情層次,又節約了不少紙面。
因為時間很緊,每天只有中午1個多小時,書寫必須盡可能地快,面對那些細小密集又潦草的字跡,我甚至懷疑今后的某一天再拿出來誦讀時是否還認識它們,但必須如此,也只能如此。正是盛夏時節,汗流浹背倒是不大要緊,關鍵是手心里也涔得濕漉漉的,總害怕將本來就不富裕的紙張浸濕,雙手只好不斷地蹭粗布褂子。突然,來了一陣香風,抬頭斜眼瞥了一下,原來是那位美女姐姐在大幅度地搖著一面絲繡的畫扇。
“看啥呢?我又不是專門給你扇的。”她紅著臉嗔怪道。嚇得我趕緊低下頭,臉莫名其妙地發起熱來。
沒想到的是,在抄寫到快200頁的時候,她告訴我,書店所有的《放歌集》全部售罄,我的抄寫計劃無法實現了。這確實很遺憾,但我還是很感謝這位美女姐姐。許多年之后,這個殘缺不全的手抄本中的許多篇章我仍能如流水般背誦出來,并對我的人生產生了陽光雨露般的作用。
1976年12月,我被分配到一家水文地質勘探隊工作。單位要召開紀念周總理逝世周年大會,要求每位學員寫發言稿。寫發言稿對我來說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高中畢業在農村勞動時,我就經常給縣廣播站寫稿。因身處社會最底層,耳聞目睹老百姓對周總理的真摯情感,且抄寫《放歌集》時積累的那些火熱激情的詩句仍能背誦,靈感似乎在一剎那間迸發。我急忙在床上鋪開稿紙,一首充滿激情的長詩幾乎是一揮而就。
這首稚嫩卻充滿激情的長詩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不但在會議現場收獲了如雷般掌聲,《中國地質報》也全文刊發,引發不小反響。我的人生軌跡發生了逆轉:我被留在政治處工作,由工人身份變為“以工代干”,后來又取得了大學學歷,獲得了正式干部身份。而由《放歌集》引燃的文學之火未曾在心中熄滅,一直到現在。
那本手抄的《放歌集》被我一直珍藏著,但后面缺少的十幾頁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缺憾。于是,我到處搜求,當然不只是《放歌集》,還有賀敬之的其他作品。在我心里,賀敬之是巍巍高山,《放歌集》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礦藏。
我終于走進“賀敬之柯巖紀念館”,終于又看見了那本曾經無比熟悉的《放歌集》,真想將其捧在手里摩挲,可惜不能,因為作為展品,它被放在了玻璃櫥柜里。
靜靜地與《放歌集》對視,突然就想起了杜甫的詩句:
王楊盧駱當時體,
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
不廢江河萬古流。
哦,《放歌集》,我的《放歌集》,我們的《放歌集》,時代的《放歌集》,永遠的《放歌集》!
哦,《放歌集》,我的精神之源,我們的精神之源,時代的精神之源,永遠的精神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