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遇見，如何不枉然

黎荔

什么是枉然？就是得不到任何收獲，徒然，白費。計劃雖然好，但不付諸實施，是枉然；如果文不對題，縱使文章寫得再好，也是枉然；光有卷土重來的決心，不付諸行動，亦是枉然；如果方向錯了，一切努力皆枉然……

我細細玩味“枉然”這個詞。“枉”字的“ang”韻，是一個帶有回音效果的后鼻音，仿佛雨巷中的回聲，給人寂寥惆悵之感；“然”字的“an”韻則是前鼻音。兩字韻母比較接近，“枉”與“然”組合在一起，能夠形成一種反復、重疊、繞口的感覺。因此，當我們輕輕讀出“枉然”，那回環往復的調子，似乎細膩而傳神地暗示了一種低回、迷茫的心境。

明代戲劇家湯顯祖的《牡丹亭》，其中最為引人入勝的部分，當數全劇的第十出《驚夢》，昆劇演出本則將此出分為二折：《游園》與《驚夢》。

大家閨秀杜麗娘深受封建禮教的束縛，一日，背著父母和塾師，與丫環春香到后花園游春。園子以前沒去過，父母也從未說起，進去她就呆了，因為這似乎是她的“心園”：花團錦簇之外，還有些敗落。春天來得那么洶涌，根本按捺不住。看到“姹紫嫣紅開遍”的美景，杜麗娘不禁發出“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的感嘆。

花香鳥語，觸景傷情，游倦之后，杜麗娘回房休息。南柯一夢！在夢中，她與書生柳夢梅于花園里相會，并有許多花神一起來為他們做媒。杜麗娘的母親來到床前，將女兒喚醒。母親看見女兒神情恍惚，囑咐她以后少去后花園。杜麗娘雖然應允，但心里仍在追戀夢境，不久竟抑郁而亡。

《游園》結束部分的唱詞婉轉典雅，意味深長，情景交融，是歷來為人們所稱道的傷春佳作。妙齡少女被禁錮在小庭深院，百無聊賴。黃鶯的歌聲喚醒了少女的春意。可是，看著滿園子的春光纏綿，杜麗娘沒有興致多玩賞，感嘆“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到不如興盡回家閑過遣”。這為后面的《驚夢》做了感情上的鋪墊。“枉然”二字，正是余音繞梁的注腳。

園子里的風景自然是絕好的，為什么杜麗娘觸動了愁腸，無心再觀景？因為一切皆“枉然”。也是這兩個字，把跟隨觀賞的讀者忽然留在當地，從美好景色中頓醒，跌入了杜麗娘的哀怨里。

為何“枉然”？因為《牡丹亭》中，杜麗娘看到的春天，原也是她的青春；唱的“裊晴絲”，原也是她的情絲（思）。姹紫嫣紅與斷井殘垣的強烈對比，是杜麗娘觸目傷情的原因，她從這美好與破敗中聯想到自己，“物傷其類”。黃鶯、燕子在春天成雙捉對，也讓她感到自己孑然一身，園子不能待了。深鎖閨閣的杜麗娘剎那悟破，頓感人生的虛度與徒勞。還有一個書中的女子，同悟這“枉然”之意，她就是林黛玉。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梨香院里正在唱戲，素來不大喜歡戲文的黛玉，一開始沒在意，緩緩地在路上走著。“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猝不及防，一句清清楚楚的戲文入耳，黛玉心一動，停住了腳步。這來自《牡丹亭》的戲詞，幽幽沁入心底。萬紫千紅，卻無人欣賞；良辰美景，也只能空自流逝。有時候，猝不及防入心的，恰恰是人生中最深的感慨與心傷。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林黛玉其人，才思敏捷，慧巧靈動，剎那之際，她領略了其中的人生況味。“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聽得心神動搖，如失魂般，就著墻角，坐在了一塊山子石上，天色漸暗也渾然不覺。她因曲想到自己寄人籬下的境遇，陷入一種情緒中，無法自拔。

在“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這一回，曹雪芹將 《紅樓夢十二支曲》和《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兩組結構完整的組詩，作為“金陵十二釵”形象塑造的提綱。其中，《枉凝眉》這首曲子寫的是寶黛愛情破滅，黛玉淚盡而逝。

曲名《枉凝眉》，意思是悲愁有何用，也即曲中所說的“枉自嗟呀”。凝眉，皺眉，悲愁的樣子。因為黛玉是寄人籬下，未來如何，自己一點都把握不了；和寶玉終成眷屬，這個愿望是那么的渺茫，一切眼淚思憶，盡是枉然。寶玉常慨嘆月不常圓，花不常開。而水中月、鏡中花，都是虛幻的景象，意味著終是一場空。一首《枉凝眉》，道出了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悲劇。

從杜麗娘到林黛玉，從牡丹亭到大觀園，這一縷“枉然”的悲嘆，婉轉回旋，讓人心旌搖動。杜麗娘與柳夢梅相識于游園驚夢，未見已鐘情，卻天人相隔。林黛玉與賈寶玉，第一次見面就恍若相識，然后兩小無猜，知己生情。她贏得了愛情，但是婚姻呢？古時候的婚姻，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憐她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猶如漂蕩在茫茫大海上的一葉孤舟，無人做主，又如何去擺脫“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命運？《牡丹亭》的一段唱詞，猶如一道明鏡，猝不及防地讓黛玉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少女的幽閨自憐，叩響了另一個少女的心扉。

不過，細細想來，杜麗娘與柳夢梅的生死之戀，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木石盟約，兩對戀人的心貼得那么近，他們走過這涼薄人世，固然有諸多遺憾，但也不能說盡是枉然。相愛的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在時間無涯的曠野上彼此遇見，即使沒有圓滿的結局，也不算是白白浪費啊！所謂世間有你，不枉來此一遭。沒有電光石火，彼此遇見，才是萬般精彩皆枉然。

黎 荔

北京大學文學博士，西安交通大學教授、人文學院高培中心主任、文化創意產業研究中心研究員。出版專著《藝術導論新編》《視覺素養導論》《〈紅樓夢〉與中國現代文學》《老子新學大全集》《易經的智慧》《道德經注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