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穎 丁霖
摘要 在碳中和持續推進背景下,由林業碳匯、草原碳匯、海洋碳匯等環境要素碳匯轉向生態系統碳匯已成發展趨勢。保護碳資產和碳匯收益,推動碳匯交易運轉必須在法律層面確認生態系統碳匯權,而碳匯法律概念混淆致使確權困難。生態系統碳匯權蘊含著獨立的碳匯價值,無法依附于林權、碳權而存在;且生態系統碳匯與環境要素碳匯既是“集合-單元”式關系又是涵攝式關系,法定生態系統碳匯概念不僅能形成獨立的生態系統碳匯權,亦能夠為環境要素碳匯概念法定提供范式。生態系統碳匯確權面臨法律屬性不明、收益主體不明和具體內容模糊等問題。確權的路徑在于:首先,明確生態系統碳匯的法律概念為“生態系統碳匯,即經營管理者通過實施自然資源創造、管理和保護,在該生態系統中獲得吸收溫室氣體的碳匯容量的總和。經核證后,經營管理者獲得可交易的生態系統碳匯,并依法享有對其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利”。其次,判定生態系統碳匯作為一種容量具備無形財產的屬性,生態系統碳匯權屬于財產權的范疇;碳匯經營管理者為權利主體享有收益;權利內容包括主體通過經營管理行為占有生態系統碳匯,能夠對其進行交易、質押、抵債,且主體的處分權應受到嚴格限制。最后,應當在應對氣候變化法和其他專門法中合理納入生態系統碳匯的內容,形成“從集中到分散”的入法路徑。
關鍵詞 生態系統碳匯;法律概念;權利構造
中圖分類號 D912. 6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2-2104(2024)05-0092-10 DOI:10. 12062/cpre. 20231215
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簡稱“十四五”規劃)首次提出“生態系統碳匯”的概念,指出,“落實2030年應對氣候變化國家自主貢獻目標,……提升生態系統碳匯能力。” 2021年10月發布的《國務院關于印發2030年前碳達峰行動方案的通知》進一步提出,通過強化森林資源保護、提高森林覆蓋率的方式來提高生態系統質量和穩定性,提升生態系統碳匯增量。2023年自然資源部、國家發展改革委、財政部、國家林草局聯合印發《生態系統碳匯能力鞏固提升實施方案》,指出“生態系統碳匯即森林、草原、濕地、海洋等生態系統從大氣中清除CO2 的過程、活動或機制”。
在項目實踐方面,呈現林業碳匯、森林碳匯為主,草原碳匯、海洋碳匯、濕地碳匯為輔的“多點單面”格局。自2021年后,系統性的碳匯項目推進有了長足的進展,在環境科學、環境經濟學領域表現尤為突出。相關研究或從陸地生態系統角度出發,探討陸地生態系統碳匯之提升[1];又或研究特殊區域生態系統碳匯之估算[2];再或聚焦于生態系統碳匯的核算路徑等內容[3]。回歸環境法學研究的視角,亦有研究認為環境要素立法僅關注環境的具體方面,而不是將其作為一個整體,未能尊重和保障國土空間內各種環境要素共存交織所形成的靜態秩序和動態構成,應注重系統治理規則[4]。這一觀點與碳匯從環境要素碳匯發展為生態系統碳匯的趨向不謀而合。
伴隨著碳達峰、碳中和的持續推進,政策法律化是中國“雙碳”法治發展的重要手段,即將一些經過實踐檢驗、比較成熟和穩定、能夠在較長時間內發揮作用的公共政策上升為國家的法律、法規,賦予這些政策相應的法律效力和國家強制力。碳匯領域從單項環境要素碳匯發展為綜合性的生態系統碳匯將成為必然趨勢。伴隨著環境科學發展、環境經濟學核算手段提升,亟須立法完善,通過法律機制解決碳匯相關確權問題,確保碳資產得到依法保護,規避資產流失的不良后果。
1 明確生態系統碳匯概念及構造權利的需求
碳匯項目的實施規則包括項目基準線的測定、項目額外性的證明、項目社會經濟和環境影響評價、獨立于項目的第三方審核,以及項目實施過程中的定期核查等[5],其實施規則十分復雜,僅靠政策制定和行業標準約束很難有效保障項目的規范實施,需要完善的法律制度保駕護航。此外,明確生態系統碳匯的概念對于“雙碳”目標和《巴黎協定》下國家自主貢獻承諾的履行具有重要價值。目前中央層面碳匯的專門立法中,國家政策難以統領各領域、各層級、各方面的碳匯項目與碳匯交易。一些地方盡管已制定省級碳匯專門立法,或在氣候變化應對立法中納入了碳匯內容,但仍然不系統不全面,未能明確統一碳匯權利及其資格證明的名稱,也不能將多種環境要素碳匯與市場交易項目有機統一,嚴重阻礙了碳匯交易的正常運行,使碳匯減碳的功能大打折扣。在環境科學與環境經濟學研究的基礎支撐之下,生態系統碳匯在中央層面統一法律概念已具備條件。明確相關權屬,不應當僅局限于政策名稱,還應將鞏固提升生態系統碳匯能力的要求內化為立法,并進一步形成制度合力。因此,加快國內生態系統碳匯能力鞏固提升的法治化進程變得更加必要和迫切[6]。
從法律的角度延伸思考環境保護的問題,新型的環境工具在立法時亦應當對實施效果作預測與考量,反向推敲這一工具的法律制度設計究竟采用何種路線最為合理。綜合來看,生態系統碳匯相關立法首要亟須解決的問題集中在法律概念未確認和相關權利未形成兩個方面,而這兩者問題互為因果且相輔相成,其關系構成和邏輯展開可以分為以下3層面來論證。
1. 1 立法缺失明確的碳匯概念
生態系統碳匯概念究竟為何,首先應當厘清碳匯的準確概念。中央法律法規層面尚未專門對碳匯進行專門規范,僅依靠規范清潔發展機制以及碳排放交易的兩部部門規章(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科學技術部、外交部、財政部令第11號,生態環境部令第19號)以及一部部門規范性文件(發改氣候〔2012〕1668號)來指導和規范全國碳匯交易,“林業碳匯”“農業碳匯”“草原碳匯”等名稱及其具體概念也沒有在法律上明確。碳匯法定概念的缺失導致規范性文件和工作文件中對于碳匯的概念表述不一,相關權利的理論認知也存在重大矛盾。以林業碳匯為例,《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完善集體林權制度的意見》(國辦發〔2016〕83號)認為林權中包含林業碳匯的內容,不將林業碳匯視作獨立存在的概念;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新時代加強和創新環境資源審判工作 為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意見》(法發〔2021〕28號)則將林業碳匯表述為林業涉碳權利的一種,《廣東省林業廳、廣東省財政廳關于印發2015年省級森林碳匯林撫育專項資金預申報指南的通知》(粵林財〔2015〕17號)則將其表述為森林碳匯等近似的概念。
盡管政策動態已導向生態系統碳匯,但在生態系統碳匯概念方面也存在此類問題。2021年國家發展改革委規劃司在官網上發布《“十四五”規劃<綱要>名詞解釋之185》,將“生態系統碳匯”定義為:生態系統碳匯是指生態系統從大氣中清除二氧化碳的過程、活動或機制。通過植樹造林、森林管理、植被恢復等措施,利用植物光合作用吸收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并將其固定在植被和土壤中,從而減少溫室氣體在大氣中的濃度。而海南省地方工作文件《海南省科學技術廳關于調整2023年省重點研發專項“揭榜掛帥”“海南藍碳生態系統溫室氣體及生態碳匯測算、國際化評估及標準”項目榜單要求的補充通知》中將近似概念表述為“生態碳匯”(瓊科函〔2023〕226號)。
“法律概念是法律規范的基礎,也是進行法律思維和推理的根本環節”[7]。理想的法律體系需要概念表達的統一和規范,而碳匯相關法律概念沒有統一是伴隨著碳匯項目發展的歷史遺留問題,至今沒有得到妥善解決。一方面,從理論研究的成果分析,既有成果中對碳匯的定義尚未形成廣泛共識,甚至對于碳匯究竟是物還是準物、抑或非物而從屬于交易活動行為皆無定論,且當前研究中的概念定義較為簡單,既不符合法定概念界定周延的要求,也很難滿足碳匯項目管理實踐的需求。在這種情形下,多地方文件中迸發了“碳匯產權”“涉碳權利”等多種多樣的說辭,實踐中亦涌現“碳匯證”“碳匯權證”乃至“碳匯產權證”等似是而非的交易證明。碳匯法律概念的模糊性將導致理論中構造出的生態系統碳匯的內容及相關法律關系千差萬別。另一方面,明確的生態系統碳匯法律概念,理應闡明生態系統碳匯權利的主體、客體為何及權利的具體內容。碳匯法律概念混淆必然導致碳匯確權乃至生態系統碳匯確權面臨困境,在權利構造之前應當對生態系統碳匯的法律概念予以擬定,才能對生態系統碳匯權予以合理架構,達到保護碳匯資產利益、實現碳中和的最終目的。
1. 2 生態系統碳匯確權的必要性
近年來,將碳資產與碳匯收益作為企業資產使用已在市場經濟中屢見不鮮。碳資產是指在強制碳排放權交易機制或者自愿減排交易市場下,產生的可直接或間接影響溫室氣體排放的配額排放權、減排信用額及相關活動[8]。在碳匯領域中,碳匯交易形成的核證可交易部分屬于碳資產的范疇。碳匯收益是指在碳匯相關活動中產生的收益,相關活動除常規的碳匯交易外,實踐中還包括碳匯質押貸款、碳匯保險、碳匯收儲、碳匯金融產品等系列內容。
由于當前法律中沒有明確碳匯的財產屬性,亦未對碳匯權作出相關規定,部分學者及司法實踐將“碳匯交易”視為一種法律行為[9],試圖以“行為論”突破碳資產和碳匯預期收益無法可依的困境。這種理論的依據是,1992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以下簡稱《公約》)提出,“匯”指從大氣中清除溫室氣體、氣溶膠或溫室氣體前體的任何過程、活動或機制。由于《公約》將碳匯的概念表述為“是指通過植樹造林、植被恢復等措施,吸收大氣中的溫室氣體,從而減少溫室氣體在大氣中濃度的過程、活動或機制”,這一定義將碳匯視為一種交易活動,繼而在這種語境下對碳匯制定法律規范的目的在于規范碳匯交易的行為。碳匯項目的目標是將實施項目所獲得的增匯量與碳排放量在交易市場上進行折抵,以履行減碳義務或獲得收益。
在這種行為論的邏輯語境下,存在兩個難以破解的問題:第一,如若將碳匯交易定位為一種行為,則產生“只要做出了交易即產生了碳減排量”的誤區。事實上,從產生碳匯到實現碳減排是一系列多環節的活動,并不能通過一個簡單的交易行為產生預期的法律后果。第二,如若將碳匯這一行為、過程、活動納入碳交易市場,則無法解釋碳匯行為與碳資產財產之間的關系。在實踐中,多數主體已使用碳資產進行質押、抵債,在市場中賦予了碳匯財產化的可能性。
盡管法律對于新型權利的確認十分審慎,但通過立法確認碳匯權或生態系統碳匯權的需求由來已久。早在2011 年部分學者已對碳匯是否確權、如何確權做出研究[10-12],近年來碳匯項目實踐對于碳匯確權的需求更甚。浙江省、福建省已發放使用碳匯權證,多個地方性法規中已出現“碳匯權”或“碳匯產權”的表述。從研究到實踐中,肯定碳匯權的觀點占主流,但是對于碳匯權乃至碳匯的性質為何尚存爭議。
除前述碳匯行為論之外,更為常見的理論與實踐是碳匯財產論,即將碳匯視作無實體物財產。以碳匯質押貸款為例,質押貸款的必要前提為碳匯可以作為抵押物并在其上形成質權。2023年安徽省鳳陽縣農商銀行發布《林業碳匯權質押貸款管理辦法》,明確規定林業碳匯權證可質押,可見該辦法既承認碳匯權又明確碳匯權的財產權利屬性。在裁判“認購碳匯”的司法案例中,承擔碳匯認購責任可理解為被告人/犯罪嫌疑人砍伐樹木致使被破壞資源蘊含的碳資產造成財產性損失,因此,法院判決其購入對價的碳資產形成替代性修復。
可見,碳匯項目中對于碳匯的財產確認實踐先于理論,對于立法確認碳匯權十分迫切。構造碳匯權,尤其是在當前“雙碳”發展的語境下,構造生態系統碳匯權是保護碳資產、碳匯收益乃至保障碳匯市場運轉的必經之路。本研究認為碳匯具有財產屬性,此觀點在后續生態系統碳匯概念擬定和權利構造中展開論證且一貫之。
碳匯財產論將在未來碳市場中成為既定事實,而財產碳匯屬性和其上形成的財產權尚未被法律確認,實踐中諸如企業破產清算程序中對碳資產的處理、碳匯質押貸款、碳匯預期收益出質乃至碳匯金融產品均暴露于無法可依的風險之下。在法律未能將碳匯確權的情形下,碳匯、碳匯收益和碳匯相關活動均無法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財產權規則的保護范疇之中,僅靠交易規則與交易合同的約束,伴隨著交易市場擴大、主體多元化發展和交易規則趨向繁復,碳匯領域必將存在大量爭議和糾紛。中國應盡快推進碳匯權利確認,確保相關主體碳匯權益受到侵犯時,能夠依法請求停止侵害、排除妨礙、賠償損失,維護合法權益。
1. 3 生態系統碳匯權具備獨立性
保護碳資產與碳匯收益存在碳匯確權的需求,特別是在重啟CCER的語境下構造本土化的生態系統碳匯權對于自愿減排交易市場的發展具有重大價值,而確權的重要前提和基礎是法定生態系統碳匯的概念。在以上兩重邏輯之上,仍存在第三重需要解決的問題,即生態系統碳匯權是否為獨立權利。構造獨立生態系統碳匯權之必要蘊含著兩層價值:第一,構造獨立碳匯相關權之必要,第二,在此基礎上構造獨立生態系統碳匯權之必要。前者意味著碳匯相關權利應當與碳權、林權相分離;后者則強調生態系統碳匯權的獨特價值,明確表達生態系統碳匯與環境要素碳匯的關系,及生態系統碳匯權的獨立性。具體可以從以下兩個層面展開。
1. 3. 1 碳匯權應當區別于碳權、林權
由于現行法律中沒有統一、準確的概念定義,本研究將文件和研究中提及的與碳匯有關的權利統稱為“碳匯權”。綜觀既有研究大體可分為3類。
一是認為碳匯權是碳權或碳排放交易權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觀點始于國外理論研究與其他國家和地區的立法實踐中,后被國內研究所引用,在環境經濟學與環境管理學相關研究之中較為常見[13-14]。二是認為碳匯權,尤其是林業碳匯權是林權的某一方面內容。此類研究認為林業碳匯是林木的天然孳息,碳匯產權依附于林木,因此只要林木的產權清晰,林業碳匯的產權也清晰,由于林業碳匯不能離開林木單獨存在,因而林權包含了碳匯權的內容[10]。三是認為碳匯上存在獨立的權利即碳匯權。但此類研究較少且僅以獨立權利的觀點論證了該權利的某一個方面,例如主體、客體等,對權利本身的概念沒有做出具體說明[12,15]。
以上關于碳匯權從屬于碳權或林權的研究在理論結果上具有邏輯難以自洽之處。首先,將碳匯權視作碳權或碳排放交易權的組成部分,這一觀點存在內外兩層邏輯上的誤區:在內部邏輯上,碳權的定義指向的究竟是與碳排放有關的權利還是碳信用,抑或作為碳排放權的一種簡稱,國內研究結論莫衷一是。碳權這一概念本身是否存在,概念定義應當為何尚無定論。在外部邏輯上,碳匯權的根本在于固碳后獲得減排量,而碳權或碳排放交易權的核心在于自源頭上控制碳排放后獲得減排量,盡管二者的最終目的都是實現二氧化碳總量的減少,但前者基礎路徑為貯存,更強調的是減源及市場機制的作用。碳匯權自碳匯衍生而來,正因為在領域內的碳匯具有交易性以及獲得收益的價值,才發展出以設立權利憑證作為碳匯交易之核證的立法需求,這一特殊領域蘊含的經濟利益事實上存在并運行著[11]。由此可見,碳匯權理應區別于碳權或碳排放交易權。
其次,將碳匯權與林權概念相等同,或將碳匯權作為林權的一種類型,是理論與實踐中的另一大誤區。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以下簡稱《森林法》)和《民法典》物權編的相關規定,林權是森林資源國家所有權和林木所有權的概稱,其更多具備《物權法》上的含義,與碳匯這一無實物的新型客體區別較大。碳匯權與林權需要相互甄別,在理論研究中將二者等同,相當于混淆了碳匯獨立存在的價值,僅強調林木本身的財產價值和《物權法》上作為個體物的價值。而林業方面的碳匯權與林權混為一體無法剝離,更加無法與草原、海洋等其他領域的碳匯權形成體系,共同組成生態系統碳匯權的內容。因此,碳匯權應當且有必要與碳權、林權分離;并在此基礎上,探討生態系統碳匯權作為獨立存在權利的必要性與應然性。
1. 3. 2 生態系統碳匯權的獨特價值
碳匯源于自然資源從大氣中吸收、固定溫室氣體,依照資源類型的不同,碳匯的種類也有所區別。實踐中常見的林業碳匯、草原碳匯、海洋碳匯和濕地碳匯等,均以環境要素為歸類,以所屬的自然資源種類為命名,此即本研究所稱的“環境要素碳匯”。國家發展改革委在“十四五”《規劃》名詞解釋中,對于生態系統碳匯解釋為:“生態系統從大氣中清除二氧化碳的過程、活動或機制。通過植樹造林、森林管理、植被恢復等措施,利用植物光合作用吸收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并將其固定在植被和土壤中,從而減少溫室氣體在大氣中濃度。”可以看出,該名詞解釋的定義簡單地套用了林業碳匯的概念范式,缺乏生態系統碳匯的特征,沒有正確表達生態系統碳匯與諸個環境要素碳匯的共性與區別。因此,該名詞解釋對于生態系統碳匯概念法定具有較小的借鑒意義。
生態系統碳匯概念法定及權利構造是在環境科學技術進入市場經濟活動中產生的立法需求,探究生態系統碳匯與環境要素碳匯之間的共性與區別,底層邏輯是環境科學中如何判定二者的關系。根據自然大百科的定義,生態系統是由生物群落及其生存環境共同組成的動態平衡系統[16],而由于生態系統的范圍可擴張亦可限縮,生態系統碳匯可作廣義和狹義之區分。
在廣義的生態系統定義中,森林、草原、濕地、海洋等環境要素均被包納其中,共同形成大范圍、集合性的生態系統。在這一語境下,生態系統碳匯與環境要素碳匯即為“集合-單元”式關系,即在一個整體性的生態系統中,所有環境要素產出的碳匯的總和組成了該生態系統的碳匯,這個定義基本符合《生態系統碳匯能力鞏固提升實施方案》對生態系統碳匯的定義。
而在狹義的生態系統定義中,生態系統則可以按照環境要素區分為森林生態系統、草原生態系統、濕地生態系統、海洋生態系統等。在該語境下生態系統碳匯能夠涵攝環境要素碳匯,換言之,生態系統碳匯是林業碳匯或草原碳匯或濕地碳匯等概念的“代名詞”,這個定義更近似于“十四五”《規劃》中對于生態系統碳匯的名詞解釋。
綜觀碳匯項目實踐情況和既有研究,“集合-單元”式關系與涵攝式關系可兼容并行,二者并不矛盾。首先,從生態系統碳匯之本意及碳匯實踐項目之發展出發,必然所要探討的是在生態系統中全部碳匯集合后形成的碳匯總和,即生態系統碳匯,因此本研究探討的生態系統碳匯概念采用廣義的定義。其次,環境要素碳匯并非單一要素的碳匯內容,其本質亦是一種小范圍生態系統碳匯。
以林業碳匯為例,某一碳匯林中吸碳固碳的并不只有林木本身,還包括碳匯林中的苔蘚、灌木等其他植物、動物、微生物及碳匯林土壤等,以上構成與生態系統的構成完全一致,換言之,林業碳匯及其他環境要素碳匯本質是某一特定區域生態系統中產生的碳匯。
在生態系統碳匯概念通過立法確認后,林業碳匯、草原碳匯、海洋碳匯等環境要素碳匯相關立法則應當轉向生態系統碳匯的狹義概念,可以科學采納林業生態系統、草原生態系統、海洋生態系統的定義,形成林業生態系統碳匯(簡稱林業碳匯)概念、草原生態系統碳匯(簡稱草原碳匯)概念、海洋生態系統碳匯(簡稱海洋碳匯或藍碳)概念等,以生態系統碳匯法律概念為范式完成法律概念上的合理轉化,在專門法和部門規章中形成具有各自領域特色的法律概念。
值得注意的是,生態系統碳匯權應當是一個獨立的、區別于其他環境要素碳匯權的權利,而非由各個環境要素碳匯權形成一組權利。盡管生態系統碳匯是環境要素碳匯的集合體,但生態系統碳匯權是在生態系統碳匯之上形成的權利,其以生態系統碳匯為客體,在法定范圍內行使其相關權能。換言之,生態系統碳匯權的權利證明不得包含林業碳匯權、草原碳匯權、海洋碳匯權等相互獨立且彼此平行的權利。在立法時,生態系統碳匯權與各環境要素碳匯權在法律體系中形成多元權利組合;在實踐中核發證明時,應當注重區別生態系統碳匯權證與林業(生態系統)碳匯權證、草原(生態系統)碳匯權證及海洋(生態系統)碳匯權證等;做到分門別類、專項發放,避免交叉重疊,混淆使用。
2 生態系統碳匯確權之困境
盡管部分既有研究認可碳匯權獨立存在的必要性,但目前相關研究的結論之間存在沖突。既有研究或認為碳匯權是在碳匯經濟利益上發展而來的私法性質權利,權利的客體是碳減排量,但主體尚不明確[10];或認為碳匯權是指碳匯權人對其供給的具有吸收二氧化碳功能的碳匯依法享有的專有權利[11],且權利主體應當是碳匯供給增益者,權利客體是二氧化碳減排量;或認為碳匯權是對碳減排量享有的權利,作為權利客體的碳減排量擴大了傳統意義上物的外延,具有不同于一般資源性物權客體的特殊性,使得碳匯權利具有準物權的屬性[12]。可見,對于生態系統碳匯權的確認和構造仍要探究以下諸個問題:該項權利的具體屬性究竟為何,以及權利本身的收益主體和內容限定范圍為何。以上具體問題解決后,方能構成體系完整的生態系統碳匯權。
2. 1 生態系統碳匯權的法律屬性不明
生態系統碳匯權具體屬性不明,這一問題的內核是作為權利客體的碳匯具體屬性不明。前述研究中已經明確,生態系統碳匯財產化是碳市場發展的必經之路,有必要在法律中明確生態系統碳匯權的財產權屬性和具體內容。但實踐中對于碳匯項目的管理極為復雜,生態系統碳匯權究竟是物權還是準物權頗有爭議,當前實踐中呈現出的碳匯權的法律屬性不明,集中表現為各地制作的碳匯交易證明多樣化。
多地對核證過的碳匯予以發布的憑證,在實踐中被稱為“碳匯證”或“碳匯權證”。其中,“碳匯權證”這一名稱的使用較為廣泛,適用于安徽省、浙江省等省份。其中,鳳陽縣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已編制完成《鳳陽縣林業碳匯權證管理辦法(試行)》(以下簡稱《管理辦法》),其中第二條規定,“本辦法所稱林業碳匯權證,是指本行政區域內權屬清晰的林地林木,依據國家《森林生態系統碳儲量計量指南》,經第三方機構監測核算、專家審查、林業主管部門審定、生態環境主管部門審核后制發的具有收益權的碳減排量憑證,賦予交易、質押、抵消等權能,單位為噸(以二氧化碳當量衡量)。”
從該地方政府規章客體的名稱“碳匯權證”和該憑證的概念定義分析,此類憑證是行政主體依申請發放的許可憑證,其發布和制定基本符合行政許可法對于行政許可的規定。從許可證頒發的角度來看,碳匯權類似于礦業權一類的準物權。但該征求意見稿的其他內容又違背了《行政許可法》的規定:第一,是在沒有上位法的情況下,地方政府規章新設非臨時許可;第二,是該草案在內容中規定了碳匯權證的轉讓規則,即突破了行政許可證不可轉讓之限制,似是而非地制定了一種特殊的許可憑證。且為了規避碳匯是否為法定“物”或“準物”的弊漏,《管理辦法》中規定將碳匯權證作為貸款的可質押物,并在此基礎上制定實施了《林業碳匯權質押貸款管理辦法》,這一選擇使得碳匯權證更加遠離了準物權和許可的可能性。
當前與碳匯相關的立法實踐既不能清晰地定義碳匯的法律性質,更難以解釋碳匯相關法律關系。生態系統碳匯權是在環境要素碳匯集合體——生態系統碳匯之上形成的,環境要素碳匯的法律性質將直接影響到生態系統碳匯權的法律適用、其所包含的權利關系和管理實施等問題。應當回歸于林業碳匯、海洋碳匯、草原碳匯及濕地碳匯的相關規定與實踐中,探討碳匯的根本屬性,進而探究生態系統碳匯作為權利客體的屬性、生態系統碳匯權的法律屬性以及判定生態系統碳匯權交易憑證的具體屬性。
2. 2 生態系統碳匯權的收益主體不明
前述已表明,生態系統碳匯即為環境要素碳匯的集合,因此,在收益主體即權利主體界定時,理想狀態中原碳匯項目中的收益主體在法理邏輯上即為生態系統碳匯權的主體。但實踐中碳匯項目仍存在收益主體不明的問題,以最具代表性的林業碳匯為例,盡管《清潔發展機制項目運行管理辦法》第36條明確了“林業碳匯收益歸國家和項目實施機構所有”,但在實踐中歸屬的方式依據項目具體的合同約定,歸屬主體各有不同。以廣西珠江流域碳匯造林CDM項目和北京市順義區碳匯造林項目為例,在廣西項目中,最終獲得的核證減排量歸屬按照林權歸屬為準,由林權所有人與項目運行單位共同所有。因此,在本項目中,國有林地上生長的林木獲得的核證碳匯吸收量歸國有林權所有人與項目運行單位共同所有,也就是歸國有林場及其職工、參與CDM項目開發運行的企業共同所有;集體林地林木下的林業碳匯項目最終獲利為集體林權所有人與運行單位共同所有,也就是歸集體和項目實施方共同所有。但在順義項目中,該項目通過合同文件約定了由項目業主享有核證減排量。因此,在本項目中由項目業主取得實際上的“林業碳匯”,由此排除了該集體林林權的林農獲得減排量的權益,林農僅獲得務林的勞動收入[17]。
由此可見,碳匯項目實踐中收益分配的方式亟須統一。生態系統碳匯的法定概念中應明確具體的收益主體,而在生態系統碳匯權利構造時,應當明確其具體的利益分配方式,在設計分配方式時亦要符合中國林業碳匯項目實踐的具體情形,并且正確反映出生態系統碳匯權相關法律關系主體對利益分配的立法需求。
2. 3 生態系統碳匯權的具體內容模糊
權利的內容即權能是權利作用的體現,按照民事法律權利邏輯進路可分為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四個方面展開。在目前碳匯如何獲得即主體對碳匯的占有,所依據的主要為發改氣候〔2012〕1668號文件中對自愿減排項目的相關規定;而碳匯的占有在實踐操作時具體的依據則為各項技術規則和管理規定。在碳匯的使用和收益方面,部分研究已經提出碳匯具有質押融資等經濟價值,碳匯項目成本較高,為解決融資問題,保障碳匯項目的順利開展,促進碳匯交易,應當在碳匯上設立質押擔保。如此,有利于在激發林業碳匯的經濟價值的同時,滿足社會的生態需求[12]。
在具體項目的實施之中,碳匯作為碳資產進入企業破產清算,碳匯上形成碳匯預期收益權并交由銀行質押貸款已屢見不鮮。在云南普洱、廣東云浮、陽江、韶關均建立了碳匯預期收益權質押試點,實現了林業碳匯、海洋碳匯的經濟發展與碳中和的雙重功能。但法律并未對碳匯的使用和收益作出規定,亦沒有規定主體是否可以自由處分碳匯及處分帶來的法律后果。生態系統碳匯內容的范圍限定直接關系到碳匯項目實踐的效果和目的達成,在生態系統碳匯權利構造中應當對權利的內容予以明確的闡釋,確保碳市場有效流暢運轉,糾紛有法可依,最大程度實現碳匯的經濟效用價值。
3 確權基礎:厘定生態系統碳匯的法律概念
生態系統碳匯概念法定的最終目的是予以生態系統碳匯權的具體內涵,為權利構造提供理論層面和法律層面的支撐,因此,厘定生態系統碳匯的法律概念是確權的基礎。生態系統碳匯作為環境要素碳匯的集合體,其概念應溯源于碳匯概念的歷史沿革;而生態系統碳匯源于實踐并將法律保護回歸于實踐,因而法律概念的確定亦需基于實踐需求,服務于碳匯項目推廣、碳匯交易規則構建來進行。因此,需要從功能主義視角來探討生態系統碳匯概念在實然層面應對具備的要素,進而向規范主義的法律概念來轉化。
3. 1 碳匯概念的歷史沿革與理論探索
在中國,碳匯項目最早出現在林業領域,因此林業碳匯是最先出現的碳匯相關概念。其最早于2005年出現在原國家林業局的相關工作文件中,如《國家林業局關于印發2005年工作要點的通知》《國家林業局關于繼續深入落實<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快林業發展的決定>的意見》《國家林業局關于印發2006年工作要點的通知》等。隨后的部門規范性文件中,基本沿用林業碳匯一詞。在國務院規范性文件中也有相關術語,如2007年《中國應對氣候變化國家方案》(已失效)提到,“增加森林資源和林業碳匯”。2009年《國務院關于應對氣候變化工作情況的報告》在下一階段重點工作中亦規定“增加林業碳匯”的內容。
在其他環境要素碳匯方面相關的規定較為少見,例如2023年浙江省發展和改革委員會、浙江省自然資源廳、浙江省生態環境廳印發的規范性文件《浙江省海洋碳匯能力提升指導意見》中,對“海洋生態系統碳匯能力提升”提出了具體要求;再如2021年包頭市林業和草原局印發地方工作文件《包頭市深入推進林業草原碳匯三年行動計劃(2021—2023年)》中未單列草原碳匯的概念,而是與林業碳匯合并為“林業草原碳匯”,并對于“林草碳匯能力提升”作出了相關規定。在以上文件中,均未對諸環境要素碳匯概念做出具體的定義。
文件規定追溯碳匯概念的歷史發展沿革無法得到相關結論,則從既有研究中進行理論探索是厘定碳匯概念的重要路徑。從研究的時間線分析,在相關研究的前期,碳匯概念多沿用森林碳匯的概念。森林碳匯的概念最早由袁嘉祖等[17]提出,其認為碳匯是森林吸收并儲存CO2的多少,或者說是森林吸收并儲存CO2的能力。而吳建國等[18]將森林碳匯的概念表述為:“在一個系統中,物質或信息流動是動態過程,把這些產生流的系統稱為源,接受流的系統稱為匯。基于這種邏輯,在森林系統和大氣系統之間,如果森林中的物質流入到大氣中,則把森林稱為大氣中這種物質的源;反之,則把森林稱為匯。當這種物質由CO2來填充時,便產生了森林碳匯和碳源”[18]。可以看到,這一概念的前半部分已十分靠近生態系統碳匯的內涵,后半部分是基于前半部分的邏輯基礎上建立了森林碳匯的概念。
基于以上兩種前期研究的思路與表述方式,李怒云等[16]認為前期專家學者對碳匯概念的研究雖然表述不同,但基本的界定在一定程度上達成了共識。該研究認為,碳匯的概念是:“碳匯是指從大氣中清除CO2的過程、活動或機制。”由此引出更為具體的林業碳匯概念,即“林業碳匯則是指通過實施造林、森林管理和保護,吸收大氣中的CO2 并將其固定在植被和土壤中,從而減少大氣中CO2濃度的過程和活動”。這一概念是當前相關研究中較為主流的概念,學界多以此概念為基礎,展開森林碳匯交易機制、林業碳匯融資質押、林業碳匯權利客體等方面的研究[12,19],或以此概念為范式,對草原碳匯、海洋碳匯、濕地碳匯等其他環境要素碳匯的概念予以界定[11,17]。值得注意的是,上述研究并不明確區分“森林碳匯”與“林業碳匯”的概念,而是認為二者具有相同的含義,且在同一研究中將兩個名詞混同使用。
3. 2 功能主義下的生態系統碳匯法律概念擬定
功能主義下生態系統碳匯法律概念的擬定,即在碳匯概念梳理的基礎上聚焦于碳匯項目的功能,進而結合民事法律權利理論的邏輯演進擬定法律概念。生態系統碳匯權的概念應具備三層結構,即生態系統碳匯本身的內涵,生態系統碳匯與環境要素碳匯的關系,及生態系統碳匯權主體、客體和權能的表達。
首先,生態系統碳匯本身的內涵包括其主體為何以及具體的活動是什么。碳匯可以分為經營性碳匯和自然資源創造性碳匯兩種,前者對應的是碳匯概念中的資源管理,例如妥善經營管理森林林地、草地、維護海洋生態環境等;后者對應的是種植或擴張性內容,例如實施種植森林、造林,退耕還草、種草等。由現有環境科學的理論研究可見,碳匯產生的根源在于“經營”和“創造”這兩類路徑,而這兩類均與人類行為密不可分。因此,對生態系統碳匯內涵進行法律定義時,需要同時在主體特征和具體活動中容納和表達這兩類路徑,即經營管理者作為生態系統碳匯的主體,對自然資源予以經營和創造,并在經營中對自然資源進行必要的保護活動。同時,生態系統碳匯的內涵中還應當包括“獲得吸收溫室氣體容量”這一最終目標。
其次,前述研究已論證,在厘定生態系統碳匯概念時使用的是廣義定義,這一選擇亦是法律概念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概念擬定時應當明確生態系統碳匯的范圍,并闡明生態系統碳匯與環境要素碳匯的“集合-單元”式關系。
最后,生態系統碳匯之上如何形成、形成何種權利,應在概念中對生態系統碳匯權主體、客體和權能進行恰當的表述。根據實踐活動和民事權利理論,生態系統碳匯權的主體是經營管理者,權能包括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值得注意的是,權利的客體并非廣泛意義上的生態系統碳匯。根據2020年生態環境部發布的《碳排放權交易管理辦法(試行)》的規定,中國境內包括林業碳匯項目在內的溫室氣體減排效果應當進行量化核證,并在國家自愿減排交易注冊登記系統中登記的溫室氣體減排量。未經核證的碳匯無法進入市場交易,自然也無必要對其進行權利保護。因此,權利的客體應當為核證過的、具有交易資格的生態系統碳匯。
綜上所述,生態系統碳匯的概念應當為:生態系統碳匯,即經營管理者通過實施自然資源創造、自然資源管理和保護,在該生態系統中獲得吸收溫室氣體的碳匯容量的總和。經核證后,經營管理者獲得可交易的生態系統碳匯,并依法享有對其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利。
最后,在使用生態系統碳匯法律概念予以相關立法時,應當注意碳匯交易規則、相關標準和方法學對軌。中央層面的法律、法規納入概念時可將生態系統碳匯既定范圍視為國土空間范圍內的生態系統;但在具體的部門規章和地方立法中仍應當注意限縮生態系統碳匯的范圍,限制在適當的、符合環境科學規律的某一空間范圍下,探討生態系統碳匯及相關權利的實現。此外,部門規章立法時還應考慮到各部門的權限與職責。例如,生態系統碳匯的專門立法可考慮由自然資源部規劃部門規章;而其他環境要素生態系統碳匯由各環境要素主管部門規劃立法,例如國家林草局規劃林業、草原、濕地生態系統碳匯立法,自然資源部所屬海洋規劃部門規劃海洋生態系統碳匯立法等。
4 回歸規范主義之生態系統碳匯權的構造
從推進碳匯項目以及碳匯市場交易發展的功能性視角出發,生態系統碳匯權的構造需要明晰的三個層次為:一是生態系統碳匯的客體屬性,即參與碳交易的“生態系統碳匯”為何具備物權意義上的財產屬性;二是生態系統碳匯的主體,即哪一主體可以通過產生而占有生態系統碳匯并通過交易獲得收益;三是生態系統碳匯權內容,即主體對于生態系統碳匯享有的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具體內容及范圍。
4. 1 生態系統碳匯的財產屬性
自愿減排交易市場中的碳匯項目,其價值在于交易貯存吸收溫室氣體的容量并獲得相應的利益。就物權規則而言,作為客體的物可以分為有體物和無體物;而在財產權理論中,市場賦予了這種容量商品化交易的功能,這種容量亦可歸屬于無形財產的類別。從特征上分析,碳匯屬于無實體的特殊物,其上形成的權利具有支配性、絕對性和排他性,碳匯需要通過國家核證的管理權限來確認占有和取得,因此碳匯上形成的權利確實與準物權更加近似。但無論碳匯權利是物權還是準物權,都不能否認其作為私法財產權的根本屬性,也不影響其遵循物權的基本規則。
作為一個新型的財產,生態系統碳匯具有無形物、難核證、周期長等特征。其能否成為財產權的客體,還應當在財產性質上加以理順。學界普遍認為,新型財產除經濟價值外,還應當具備使用價值、稀缺性和可交易性,方可在其上形成財產權。
碳匯項目的基本流程包括:自然資源管理、創造—產生碳貯存增匯量—核證—碳匯增匯量抵減碳排放量—碳減排交易。逐一拆分來看,主體通過經營管理自然資源和新造自然資源獲得生態系統碳匯,其最終目的是通過碳市場交易獲得收益,因而生態系統碳匯必然存在經濟價值和可交易性。生態系統碳匯具備使用價值,其一表現為生態環境方面,即使用碳匯吸碳固碳,實現碳中和宏觀目的;其二表現市場經濟方面,即為碳匯收益可作為資產抵債、質押貸款。而生態系統碳匯產生的必經環節,是通過對碳貯存增匯量的計量和監測實現“核證環節”,經核證后方可碳貯存增匯量抵減碳排放量。核證是生態系統碳匯稀缺性的表現,也意味著其具有可控性。
經核證的碳匯通常獲得某個證明以證實其獲得市場準入的資格,這是碳匯管理乃至未來生態系統碳匯管理必不可少的環節。盡管實踐中此類碳匯準入證明十分類似許可證,但本研究并不認可其合理性,更不認可由此反推生態系統碳匯權的準物權屬性。正向來看,生態系統碳匯顯然可以歸入物權規則之中物的范疇,而非準物之自然資源使用的屬性;反向來看,如以準物權的性質框定生態系統碳匯權,則核證后發放的碳匯權證必然屬于不得自由交易轉讓的行政許可,那么生態系統碳匯將無法進入碳市場交易。
碳匯交易是生態系統碳匯的價值所在,也是其最終目的和歸宿。為了保護生態系統碳匯的經濟價值和交易價值,關鍵點在于如何妥當處理碳匯核證環節。核證技術與行政監管的結合在碳匯項目的基本流程中應當得到更恰當的處置,即相關部門對生態系統碳匯作出核證后,向經營管理者發放的“生態系統碳匯證”應當是一種確認性質的資格證明,而非設立行政許可。實踐中中央與地方立法應當規避“碳匯權證”“碳匯權許可”“碳匯權許可證”等表述,且在具體立法中應當明確表述為“碳匯確認證明”。只有明確交易證明的性質,才能明確生態系統碳匯的財產屬性,為生態系統碳匯權進入物權范疇掃除障礙。
4. 2 碳匯經營管理者享有收益
《清潔發展機制項目運行管理辦法》第36條規定明確了碳匯的收益歸國家和項目實施機構所有,而前述研究已經提及,依據環境經濟學科對碳匯產生根源的分類,可以分為對自然資源經營管理產生的碳匯和新造自然資源產生的碳匯兩種類型。從法律角度分析,碳匯依據管理行為產生,即使是新造自然資源而產生的碳匯,也是出于制造碳匯目的的對自然資源的經營管理行為。因此,只有對可以產生碳匯的自然資源進行妥善管理,以及種草種樹等新造自然資源行為才可以獲得具有交易價值的碳匯。在某一特定生態系統中,主體通過管理和新造的行為獲得的碳匯總和,即為生態系統碳匯。因此,生態系統碳匯的占有主體應當為碳匯的經營管理者。
實踐中,在碳匯項目之中的主體通常較為復雜,生態系統碳匯的經營管理者究竟是誰,如何厘清幾個主體之間的關系應當具體分析。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及《民法典》物權編關于自然資源國家所有的規定,中國的自然資源屬于國家所有,因此自然資源可以分為國有和集體所有兩種主要類型。但從生態系統碳匯制造技術上分析,國家作為抽象主體無法實現對碳匯的具體操作,集體則可以通過集體林地的生產經營行為實現林地碳匯的管理與收益[15]。在目前實踐中,經營管理者即可以分為集體、公司和機構、個體生產經營者三類。因此,應當以經營資本和管理活動為準,以生態系統碳匯進行具體投資、經營、管理和養護的集體、公司、機構和個體生產經營者作為法定的生態系統碳匯經營管理者。如存在多個主體共同協作的情形,應通過合同約定的方式劃定收益分配。例如,在公司與個體合作項目的實踐,應當注意區別公司與個體的雇傭關系,二者可以通過合同約定的方式成為共同經營者,享有的收益可以按勞動比例劃分或合同約定分配。
4. 3 生態系統碳匯權的內容
生態系統碳匯能夠遵循財產權基本原則加以規范,對于其法定概念確定需要從財產權的四項權能出發,厘清生態系統碳匯權內容之邊界。
4. 3. 1 生態系統碳匯權之占有
生態系統碳匯權之占有,即主體如何占有生態系統碳匯“容量”。碳匯這一無實體物的測算技術難度較高,碳匯經營者尤其是個體生產經營者難以自己測算碳匯。市場主體參與碳匯項目的首要步驟是進行審定和技術評估,通過該環節后在國家主管部門進行備案和登記。碳匯項目審定是國家核證主管部門通過委托技術專家等方式,評估碳匯項目設計及相關支撐材料所采用的假設、方法、限制條件及增匯量(或減排量)預測結果合理性,以及上述信息與所選方法學的一致性,并形成報告。經備案登記的碳匯項目產生減排量后,需在國家主管部門備案的核證機構進行核證,并出具減排量核證報告。核證則指評估碳匯項目檢測報告及相關支撐材料所采用的數據、信息及結果的真實性,以及上述信息與項目設計文件所選的方法許的一致性,并形成報告的過程。
可見審定與核證作為一種市場監管的方式和有效手段,是全國統一碳排放權市場交易的準入條件,亦是CDM中作出的約定,是國內碳匯項目加入國際碳排放交易的基礎。可見,上述環節是碳匯經營者獲得碳匯權的必要條件。因此,生態系統碳匯權的占有是以登記主義為要件,以備案登記環節的確立視為權利的產生與取得。法律上保護的生態系統碳匯需要經過國家核證主管部門的審定與核證,核證環節即為國家對于主體取得權利的確認,這一關鍵內容亦需要法律的明確規定。
4. 3. 2 生態系統碳匯權之使用
對生態系統碳匯容量的使用,本質上是合理有序的利用一種或多種環境容量,最終實現整體上減少溫室氣體的排放。特殊之處在于,生態系統碳匯的所有者通常不是直接使用容量的主體,而是通過碳市場交易,將容量予以其他主體使用。這就意味著在生態系統碳匯的內容中,使用權能必然是一項獨立權能,能夠被單獨交易和轉移。這也符合傳統物權中使用權能獨立的規則。非所有權人行使生態系統碳匯的使用權時,必須根據法律或合同的規定進行,即遵守碳排放交易相關法律和碳排放交易市場的規則進行,如非所有權人存在超額排放、數據造假等行為,則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由此可見,生態系統碳匯的使用即:在生態系統碳匯項目經過審定與核證后,主體將已持有的容量投入到碳交易市場中進行交易,由市場中購入該生態系統碳匯容量的主體進行實際的使用。
4. 3. 3 生態系統碳匯權之收益
基本的收益即是指經過核證的容量通過碳排放市場交易而獲得的利益。此外,生態系統碳匯還可以運用于金融市場當中。隨著碳金融產品的不斷開發,逐步覆蓋質押、保險、期貨、證券等多個應用場景,公私各部門參與碳市場的興趣被逐步提升。相比于合規碳市場,以碳匯項目交易為主的自愿減排交易市場更容易吸納多種融資。碳融資活力被激發后,各種新型融資模式將不斷出現[20]。以碳質押融資為例,即在碳匯項目上設立生態系統碳匯權參與質押融資,這是一種權利質押的創新形式,具有良好信譽的清潔發展機制項目實施主體以其穩定的碳收益權作為質押,向銀行申請貸款[12]。這種方式可以擴大生態系統碳匯的收益,增加其財產價值,同時彌補碳匯項目成本高、融資困難的缺點。
4. 3. 4 生態系統碳匯權之處分
對于生態系統碳匯權之處分,應當予以一定的限制。按照物權規則,對于物的處分可以分為事實上的處分和法律上的處分,而事實上的處分主要針對有體物,對于生態系統碳匯這一無體物很難形成法律上的處分,包括出賣、贈送、轉讓等方式。進一步分類而言,可以分為積極處分和消極處分兩種。就生態系統碳匯本身的技術特征分析,對于生態系統碳匯的出賣、贈送、轉讓等積極處分與其收益形式基本吻合,可以包含在收益的內容中統一表達;而消極處分即對可以產生碳匯的自然資源的非妥善經營、不新造自然資源等碳匯減匯量的行為,這種行為與設立碳排放市場乃至“雙碳”目標都是背道而馳的。可見,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應當對主體享有的生態系統碳匯處分權加以嚴格限制,以促進碳排放交易、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的宏觀戰略目的。
5 余論:生態系統碳匯需求合理的入法路徑
無論是從中國應對氣候變化的長期需要方面考量,還是考慮到需要保護碳匯利益的現實,生態系統碳匯的概念和相關權利均應當在法律層面確定下來,以促進中國碳匯行業的發展,解決碳匯實踐中的法律問題與糾紛,在生態系統碳匯受到侵害、造成損失時提供司法救濟的路徑。在理論上厘定生態系統碳匯的法律概念,構造符合交易實踐情形的權利后,應予以其切實可行的入法路徑,才能實現其從理論構造到法律設計的最終目的和意義。從中國目前的管理實踐現狀和法律制定本身的內容而言,生態系統碳匯需求“從集中到分散”的入法路徑。
“集中”指生態系統碳匯應當實現法律概念的頂層設計。從目前情形來看,尚不足以對其制定一部專門法來規制全部碳匯項目的管理與運轉;而就碳匯項目履行的自愿減排交易市場而言,也不適合制定一部龐雜的專門法去規制其產生、核證與交易的各個環節。生態系統碳匯涉及到的環境要素繁多,在單個要素專門法中規定其概念的效果并不理想,其應當納入宏觀性較強的環境法律之中,最理想狀態是納入應對氣候變化相關立法中。“分散”指林業碳匯、草原碳匯、海洋碳匯等應當以生態系統碳匯法定概念為范式,在各自專門法諸如《森林法》《草原法》《海洋環境保護法》中形成明確的林業生態系統碳匯、草原生態系統碳匯、海洋生態系統碳匯法定概念。在相關立法完善后,應制定匹配的生態系統碳匯監管制度與碳匯市場交易制度,推進生態系統碳匯在碳中和進程中持續發力,良性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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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照勝)